他和她一起已经很久了,却始终觉得,旅行才刚刚开始。
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很漫长。
他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她的小脚。这个动作,仿佛赫夫曼也做过,但是他们二人的含义却完全不同。
他把她的脚,重新塞回被子里面去。
然后,为她把被子重新理好。
“晚安。”他说。
“首先,从金色和红色的房间开始找吧。”海尔嘉面前摊开的是蔷薇馆的平面图,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代表房间的格子。
第一步是与帕斯瓦尔接头,然后和他一起寻找小罗。按照蔷薇馆的惯例,金红头发的帕斯瓦尔,一定被安置在金色或者红色的房间里。可是,无论海尔嘉怎么盘问那个男仆,他只会连连摇头。
“我只不过负责六楼西面和你们而已,没见过你们所说的人。”他回答。
蔷薇馆的结构比较老旧,虽然只在一楼大厅处设置了出口,但是东西两面均有楼梯供出入,两边均设立了厕所和盥洗室,中间,正位于大厅上方的位置,则是宽大的阳台,可供大家休息聊天之用。若算上海尔嘉居住的阁楼,蔷薇馆共有七层之多,每一层有两个男仆服侍。除开一楼是餐厅外,其余楼层都是卧房。虽然人手很少,但居住与此的少年,大半都是贫苦出身,粗活重活样样来得,个人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仆人反而落得比以前轻松。
因此,海尔嘉也不能指望从他嘴里得到多少有用的情报。万事都得靠自己。
首先从六楼开始。
她和Z兵分两路,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
乌羽,一捧雪,墨玉,金栗兰……海尔嘉的指尖一个接一个滑过拥有绮丽名称的门牌,在“金栗兰”的门前稍微停顿了一下。那是两个裹在洁白床单里的身影,栗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海尔嘉不便打扰,为他们轻轻关上了门。
下一个是金木樨,她记得,男仆曾经提过这个名字。她试着转动手柄,指端异样的感觉告诉她,门并没有锁。她缓缓地,慢慢地,正准备推开——
“你在干什么?!”身后一个声音炸雷般响起,堪堪炸在海尔嘉的心坎上,她的手一哆嗦。
那是一个异常白净秀丽的少年,年纪和海尔嘉相仿,一头金发亮丽得如同秋日午后的阳光。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本来如湖水般纯净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疑虑和愤怒的浪涛。
“对不起,”海尔嘉讪讪地站在一旁,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走错房间了。”
“贼!”他一把揪住海尔嘉的衣领,大吼着,“说!是不是你把帕斯瓦尔害死了?”
“什么?!”海尔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急切地扑过去,“你说什么?帕斯瓦尔他,死了?”
“少在我面前装蒜!”少年鼻孔里冷哼一声,“你鬼鬼祟祟在我房间前面转悠,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怎么会?海尔嘉无力地软倒一旁,自己和Z一路兼程而来,只不过比帕斯瓦尔晚到一天而已,没想到帕斯瓦尔居然等不及……这可怎么向薇罗妮卡交待啊!她的脸深深埋进双手里,满头的黑发披散下来,忧愁击倒了她,她感到无比的悲痛。但是,内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她:
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
于是她迅速抬起头,“他的遗体在哪里?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愤怒与决心,取代了她原先的悲哀与自责。我要为你报仇,帕斯瓦尔!她握紧拳头,几乎捏出血来。
出乎意料的,少年的脸上,浮现出踌躇不安的神色。“他在哪儿,难道你不知道吗?”他吞吞吐吐地说。
海尔嘉怒视着他,目光从怀疑逐渐变为肯定,“听你的口气,莫非你压根儿就没见过帕斯瓦尔的‘尸体’?”
“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她不禁疑心大起。
“我也是猜的!!!”少年一直努力维持的凶相,终于熬不过崩塌了,他带着哭腔喊道,“他都失踪那么久了,城里都翻遍了,怎么找都……”
“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我才疑心你把他害死了!”
“这么说,帕斯瓦尔失踪了……”Z听完海尔嘉的汇报,若有所思道。
“嗯,海明说,昨天早饭帕斯瓦尔还和他一起吃的,后来就没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海明?就是那个要和你打架的小孩?”Z的神色似乎一变。
“嗯,”海尔嘉露出了快乐的笑意,“本来还以为他是个很凶的小孩,没想到他和帕斯瓦尔那么要好,长得也粉可爱的,特别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Z不理她,自顾画了一张时间表,前晚,帕斯瓦尔住进“金木樨”房,与海明同住。顺带一提,每个房间都只有一张双人床,所以最多只安排两个人住。昨天早上,帕斯瓦尔出现在一楼餐厅;此后,帕斯瓦尔失踪;昨晚,海尔嘉和Z住进阁楼房间“蝶舞”。
“这是目前事件发生的时间表,”Z递过去,“你看看有什么遗漏?”
“好像就是这样了,”海尔嘉点点头,“要不,我们再去‘金木樨’看看?”
话音未落,响起了一个轻轻的敲门声。海尔嘉打开门一看,居然是海明,不安地站在门外。
“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连连道歉,“我把你当成贼了,情急之下就凶得不得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没什么啦,不要放在心上,”海尔嘉大方地直摆手,笑眯眯道,“我们都是为了帕斯瓦尔嘛!看得出来,你也很关心他,对不对?”
“是的,”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虽然认识帕斯瓦尔不久,但是他很照顾我,也很义气。他失踪之后,我都急死了!”
“管家……安培大人,怎么处理这件事的?”Z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我哥哥,Z,”海尔嘉连忙向海明介绍,“海明,我跟你说过的。”
海明愣愣地盯着Z,他的手痉挛似的哆嗦个不停。但是,他很好地把手藏在双腿中间,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似乎是被Z的黑眸深深吸引过去了,半晌,他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用力咽了两口唾沫,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他的碧眼梦游般游离在云天外。
“安培大人说,这不要紧。”他说。
第四章血魔传说
“什么!”海尔嘉呼的一下站起,动作之猛烈倒把海明吓了一大跳,“那个死老头,居然说不要紧?帕斯瓦尔已经失踪了,还不知道他遭遇到怎样的危险呢!……”
“冷静点,”Z按住她因激动而直颤的肩头,“听他说完。”
“哦,好。”不知为何海明一直不敢正视Z的双眼,他用力搓揉着双手,揉到通红,“其实,是这样的。”
“你们相信,这世上存在妖魔吗?”
“据说在这蔷薇之城里,栖息着一种专门吸食人类血肉的妖魔,这里的人都叫它血魔。”
“不可能吧?”海尔嘉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真的假的?”
“是真的。”海明的脸色顿时变得晦暗起来,“因为,蔷薇馆失踪的少年,正是被血魔抓走的!”
从那个三年前城主曼雷下令征召美少年以来,血魔,这个可怖的幽灵,就一直徘徊在蔷薇馆的上空,将它置于自己的魔爪之下。三年来,失踪的少年已数不胜数,帕斯瓦尔决不是第一个,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怪不得了……”海尔嘉恍然大悟,“薇罗妮卡说从没有少年回来过,就是因为这个啊。这也就是为什么,蔷薇之城能一直源源不断补充新的少年,却始终保持现有规模的症结所在了。”
Z蹙起形状秀丽的眉头,看得出他有满腹的疑问,然而,在结论尚未形成以前,他决不会轻易说出口。
既然海明早就知道血魔的传说,那么,他为何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呢?是和小罗一样,被强抢进来的吗?海尔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直率地向他询问。
“我是自愿的,”他回答,“心甘情愿。”
“为什么?要知道你随时可能死在血魔之手啊。”
海明垂下了满头金发的脑袋,他的双手扭结得更厉害了。
“我有个姐姐,一个与我相依为命,唯一的姐姐……她为了养活我,不惜牺牲自己,为了养大我,她做什么都愿意……我想救她,保护她,用这双手!”
看着他的情绪渐渐高涨,海尔嘉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可是,这城里的工作性质……你知道吗?”
“当然!”少年满不在乎地一甩金发,“不就是伺候领主吗?我又不会其他的本事,如果出卖身体就能让姐姐跳出火坑,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一时间空气似乎为之凝滞,海尔嘉好像被他大胆的言论骇到了,她情不自禁捂住了嘴巴。少年回头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说:
“装什么清纯,你们不也一样,到头来被那个老头玩弄!”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夜晚,当月光撒满了阁楼上的小尖窗,趴在窗口的海尔嘉,下意识地自语道,“海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踏进蔷薇之城的。”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被血魔所杀,明明知道要用身体取悦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只为了迎合他变态的嗜好,来换来零星的一点钱——这难道就是海明唯一的出路了吗?难道他就没有其他的办法,既能救出姐姐,又不用出卖自己吗?”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王弟难得地露出了憎恶的表情,那深远的目光不是望向对面的少女,而是伸展到记忆里遥不可及的远方。那里是他所不愿面对的,黑色阴暗的过去。那是不堪回首。
“他说的也许没错,身无他物或许只有身体可以出卖。可我呢,”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纤细的双手,“当我还贵为奈奎斯特公主的时候,权势、尊荣、财富都唾手可得,我曾以为我的一生就将这样无忧无虑,无所求也无所作为地度过;我从未尝试过“失去”的滋味;然而,提坦的王弟却改变了这一切……”
“他让我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之后,每一块面包,每一口水,都要靠自己努力……”
“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吧,”王弟嘿嘿地笑了,“他有那么厉害吗?起码在奈奎斯特境内,你还是受到了公主的待遇。”
但是,那是和希尔伯特大公决裂之前的事了……为了救Z,她不惜和自己的嫡亲堂兄撕破脸,一心一意地和她的骑士,Z,开始新的旅程。
在约当河边,她经历了孤独,无助,寂寞,危难,凶险,艰难,冒险和危机。在Z腿断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方面向大自然巧取豪夺,一方面和内心的依赖性作苦苦的斗争。她有多少次背地里暗暗抹掉泪水,只为在Z面前展现阳光般明媚的笑颜。当他们齐心协力,对付基尔霍夫兄弟,狼和赫夫曼时,她感到他们的心,终于有一刻可以融为一体。
没错了,早从约当河开始,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全凭自己的双手,全凭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她用力握住Z的双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唔……”半夜里,海尔嘉突然被一种酸酸的感觉弄醒了。那是突如其来的尿意。
她无奈,只得翻身起床。本来,为了掩饰她的女人身份,每次如厕时,都是趁着夜深人静,由Z亲自护送她,再站在门口把风。可是,今晚可能是晚饭太咸,临睡前喝了太多水,偏偏此刻她胀醒了。她试着推了推Z的身体,后者呼吸平稳,一动也不动。黑发覆在他挺秀的脸上,月光于上投下了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阴影。海尔嘉傻傻地凝望着他,一时间竟呆住了。
别看他平时又邪气,又冷酷,一睡起觉来竟也是戒心全无,像孩子一般天真呢!
一种豪气油然而生,海尔嘉挺起胸膛,对自己说:怕什么!不用麻烦Z,我自己也能解决!
她握紧双拳,雄纠纠气昂昂冲向六楼的厕所。
说是厕所,其实不过是较大型的茅房罢了。虽然按照一般的民俗,都会在房间里放置马桶,室外才使用茅房,但是,由于蔷薇馆的特殊用途,卧房多而狭小,马桶会导致屋内气味难闻且难以散去。因此,每一层楼的两边,都有集中式的茅房,里面的若干个茅缸上搭建有木板,分别用木门隔离开来。
海尔嘉捂住鼻子,颤颤巍巍走上木板。她很注意地把木门扣好,眼睛朝天,尽量不往下面看——从下飘来的阵阵臭味直令她头晕脑胀。这时,她仿佛听见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拖沓,沉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而且,似乎是朝着她而来的。因为,那脚步,竟在她所在的茅房门前,停了下来!
海尔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她好像感觉到,门外之人正试图拉开茅房门,破旧的木板发出了咿咿呀呀的不甘之声。门外之人,正在和门扣做着激烈的搏斗,门上的灰尘倏倏直往下落,眼看就要守不住了。
关键时刻,海尔嘉出手了——她一把拉住了门扣。用力地。
门外的力道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脚步声重新响起,由近,又渐渐地远去了。
她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床上,连鞋也没脱就扑了上去。此刻的她一心只想着睡觉,丝毫没有意识到,今夜的经历,仅仅是日后一系列血腥事件的开端。
天刚蒙蒙亮,海尔嘉就被王弟硬是拍醒了。他的表情一反常态,蒙上了异常严重深沉的阴影。他不等海尔嘉开口,决然拔掉了她的鞋子。
“干什么你……”她刚准备质问他,他却用紧迫的口气对她说,“你昨晚是不是出去过?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
“啊?没有吧……”她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心不在焉地回答。
王弟的表情异常的严厉,“看着我,”他说,“不许骗我!”
看到他那严肃的模样,海尔嘉也不得不紧张起来,“我就是上了个厕所而已……这也不用向你汇报吧~”
“仅仅是上厕所而已吗?”王弟提起她的鞋,“那么,这玩意是怎么冒出来的?”
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海尔嘉不由倒吸了两口凉气:她那双鞋底,分明沾满了猩红的血迹!不仅如此,刚换的床单上,也印上了几个血红的脚印,在雪白的床单上分外刺目。
“这、这是怎么搞的啊?”海尔嘉一时懵了,“谁在我的鞋上涂了这些东西啊?”
“还有呢,”王弟指了指木板铺就的地面,“似乎这些可以告诉你血脚印的来源。”
海尔嘉不看则已,一看——两行鲜红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前。脚印的大小,间隔,都和自己一模一样——原来自己昨夜,在不知名的情况下,竟浑浑噩噩踩进了血泊,然后,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回到自己的卧房。
王弟伸手抹了一把,血浆业已干稠,他沉吟片刻,一把拉住海尔嘉,“走,到源头看看!”
他们刚走到楼梯,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撕裂心肺的惨叫。王弟第一个冲下去,只见一个少年站在茅房的门口,瘦削的身躯如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他的手指,颤抖着直指前方。
海尔嘉也及时冲了过来,但是王弟抢先一步抱住了她,把她的头深深按进自己的怀里。
“不要看。”他对她低声说,“然后,我带着你出去。”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厕所里出什么事了?”
“你别管,”他说,“交给我好了。现在,一,二,三。”
他拥着她出去,至始至终,都没有放松那只压住她头的手。他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当他把海尔嘉安置好之后,回头再看那茅房里面的‘东西’,一向自诩大胆的他也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