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始作俑者是谁
丰泽园。
屋子里摆了许多炭盆,八旗武官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围着炭盆聊天。武人们凑在一起,当然就是骂东骂西,聊打架,聊女人。
一个黑瘦子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嘴里念念有辞:“破鞋老茅,你来看看我这块玉,是武则天用过的,才花了八百两银子。”
老茅本名茅大华,是武将里最爱舞文弄墨的一个。他长得又高又胖,偏偏生了一张婆娘脸,一根胡子也不长。平时总是穿一双又破又旧的靴子,才得了个破鞋的外号。老茅本是湘西土匪的儿子,后来老爹被招安,平三藩时立了功。正要封官的时候,老爹忽然死去了。皇上怀念功臣,就批准他入了旗,封了总兵。有人讲是老茅和他爹的小老婆私通,被老爹发现了,大骂一场。他怀恨在心,送给了老爹一双精制皮靴,而且在靴底的夹层下了毒药。老爹刚穿的时候没事儿,天长日久,脚上的汗把靴子底浸湿了,毒药也就渗了上来,把老爹毒死了。从此,老茅自己也落下了心病,怕中毒,不敢穿新鞋。买来的新鞋都要仆人们穿旧了,自己才敢穿。
老茅接过来仔细看着,嘴里念道:“嗯,则天大圣皇帝专用,大唐开元三年御制。”他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老付啊,你上当了,这是假货,开元是唐玄宗的年号,比武则天晚了好几十年呢。”
众人哈哈大笑,老付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就说:“嘿嘿,你有什么好东西呀,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哈哈,你们看看这个,”老茅从腰间掏出一把扇子,得意地打开,说道,“仇九洲画的春宫呢。”
扇面上画了一座山头,白云渺渺,山上一个白胡子将军抱着一个赤裸的美人儿向山下高喊着什么。山下兵器、酒坛、碗筷、杯盏丢得横七竖八,每个兵丁抱着一个女人在做爱。扇子右面写着:飞将军李广大宴白云山。
武官们看得心里热乎乎的,不住地喊好。老付疑惑地问:“你这有什么典故么?
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茅笑着说:“这是我们湖南的传说,李广爱兵如子,在最后一次出征匈奴之前,倾尽全家财产,在白云山下招妓三千,款待自己的士兵。”
乌思道走到怀仁堂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四阿哥拉住了他说:“咱们先听听。”
老付仔细看着扇面,问道:“老茅,你他妈的不是挺风雅么,怎么不题首诗在上面?”
老茅嘿嘿一笑答道:“好啊,这还难得住我,拿笔墨来。”
随从们搬过一张桌子,安排好笔墨。老茅用舌头舔一下笔尖一口气写出一首诗来。众人一看发出一阵笑声。虽然是武官,他们也都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大家正兴头上,一个红胖子挤了过来说道:“老付,你小子说好了去赎玉梨园的那个小生,怎么他妈的没下文了呢?”
“呸!”老付一跺脚说,”奶奶的,老子没钱!老十四搞改革,叫着要取消八旗特权,咱的场也没人捧了,礼也没人送了,靠几个俸禄,连西北风都喝不饱!”
这下子可引起共鸣了,大家纷纷抱怨:“我的租子也收不上来了,他们搞变法的说租子不能超过四成。””我的债也收不上来了,改革党规定年利息不能超过五成。””我的儿子都不肯念书了,说科举要取消了。””实行什么选举!汉人那么多,岂不是要咱们满人当二等人了!””四阿哥说帮咱们说话,怎么连屁都不见他放一个!”
老付一拍桌子道:“什么狗屁老四,就会他妈的拿人耍着玩!”
四阿哥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乌思道拉拉他的衣角,然后说道:“王爷,他们都是粗人,您犯不上跟他们生气。”
四阿哥一甩手说:“走!我们进去!”
四阿哥三人一进来,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众人纷纷给四阿哥请安,只有老付拼命地往后缩。
四阿哥不动声色地走到那张桌子前面,拿起那扇面看了看。看后,只是嘿嘿一笑,突然把那扇子一摔,跳上桌子,说道:“八旗弟兄们,你们好啊!”
众人齐声回答:“雍王爷好!”
四阿哥捋捋胡子,说:“好久不见,我真怪想你们的呢,你们也想我了吧?刚才我还听有人念叨我来着:什么狗屁老四!”
屋子里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老付脸色苍白,腿也开始哆嗦了。
四阿哥环视了一下众人,微微一笑说:“咱们满洲八旗,都是过命的兄弟。我要是狗屁,你们他妈的就都是那狗尾巴的毛。拔了你们哪一根我都疼,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马上回过味儿来了。屋子里的气氛马上缓和了下来,有人开始吃吃地发笑,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变成了哄堂大笑。
乌思道不禁佩服起四阿哥来了。别看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敢情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粗口居然也能说得这么溜嗖,真是一世枭雄啊。
四阿哥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弟兄们,我知道你们这些天来受了苦了。老十四那个混小子,跟着洋人学,搞什么改革,纯属他妈的一个卖国贼!
虽然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能饶了他。他蒙蔽皇上,搞什么满汉平等,这天下是咱们满洲八旗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怎么能拱手送还给汉人!他老十四搞改革操了咱们四十天的娘,现在,咱们也要操他的娘!”
乌思道听了忍不住想笑,就说:“你和老十四是一个娘养的,这不明明是骂自己么?”
那帮武官们一听骂人,顿时都来了精神。老付也缓过神儿来了,带头高呼:“操他十四阿哥的娘!”
弘历狠狠地瞪了老付一眼,老付才悟过味儿来,忙改口喊道:“坚决拥护雍亲王!打倒十四阿哥!”
四阿哥笑着向老付点了点头,接着说:“现在他老十四离京了,咱们就要好好地劝劝皇上,为了大清的江山,一定要坚持祖宗之法,废除改革。”
“可是,皇上要是不听呢?”老茅胆怯地问。
“嘿嘿,历史上不是有过兵谏么?”四阿哥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为了八旗的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给你们带这个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就没有后了!”
弘历听了吓了一跳,怎么说没有后了呢?莫非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想到这里,面如死灰。
四阿哥自觉说走了嘴,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说:“今天我把大家找来,就是想跟你们交个心,为了我八旗的利益,我老四要坚决反对改革!”
在场的八旗将官本来都对改革不满,一见四阿哥出来挑头儿,都觉得精神大振,连声叫好。老付表现得尤其积极,领着头儿喊口号:“坚决反对改革!””誓死跟着雍亲王!””杀他二十万人,保持两百年的稳定!”
四阿哥得意地向门外高喊:“拿酒来!”
一队侍卫抬着十几个酒坛子走进来。打开封口,屋子里立即弥漫起一阵酒香。
四阿哥命令侍卫给每人倒上一碗酒。自己高高举起酒碗,说:“从今天起,我老四和大家福祸与共。信得过的,喝了这一碗!”
武官们大多都是酒鬼,见了酒就像饿狼见了肉一样,立刻大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叫着:“福祸与共!福祸与共!福祸与共!”
四阿哥悄悄地把老付拉到一边,说:“你到关外去一趟,传我的命令,调第三十八牛录连夜进京!”
第四十九章 傲骨凌霜千里梦
天色阴沉,慢慢飘起了小雪。
弘历面色阴沉得吓人,心里烦躁得很。他在想:“父王说的'我就没有后了'是什么意思?莫非已经发现我不是他的儿子?唉,当初要是早杀了林黛玉就好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贾环给他的林黛玉的画像,仔细端详着:林黛玉这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而且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自己以前总觉得下不去手,可是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过贾宝玉那小子武功也不输于自己,再去杀林黛玉得叫上个帮手,不如再哄着妙玉来给自己帮忙。弘历想到这里,两眼透出一丝凶光。
雍亲王福晋从门前走过,从半掩的门缝里看到弘历呆呆地坐着,满面杀气,就奇怪地推门走了进来问道:“孩子,你干什么呢?”
弘历猛然惊醒,连忙答道:“没,没有什么。”
福晋走过来拿起桌子上的画像,说:“呵呵,你大了,知道想女人了。这小妞是谁呀,好漂亮啊。”
福晋的眼光落到左下角的一列小字上:林如海之女林黛玉。她忽然一愣,两眼直呆呆地望着画像出神。
过了好久,她的脸色渐渐阴下来了,转向弘历问道:“看来这里面的秘密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弘历尴尬极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福晋点着弘历的鼻子说:“我告诉你,你干什么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如果你敢动林黛玉一根汗毛,看我不活劈了你!”说罢,把黛玉的画像揣在怀里,悻悻地走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
黛玉坐在窗前,打开窗子,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下雪不冷化雪冷”,随窗子飘进来的雪片落在脸上痒痒的。小时候在苏州,也下过这么一场大雪,只是雪花一沾地就化了,只有草坪上能积起薄薄的一层。她穿着崭新的小虎头鞋,去雪地上踩得吱吱地响。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把一只鞋子脱下来,袜子也脱掉,小心翼翼地光着脚向雪地上踩去。一股凉飕飕麻酥酥的感觉,痒得自己不住地嬉笑。李奶奶忙跑过来,把她抱起,不顾她的抗议,用手在她的脚心挠几下,擦干,穿上鞋袜,然后带着她唱:“这么好的天儿哟,飘雪花儿,这么好的姑娘光脚巴丫儿……”
一转眼,自己来贾府已经快十年了,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长成个大姑娘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己以后会嫁给宝玉么?想到这里,黛玉不由得一阵阵脸红心跳。她刚进贾府和宝玉相见,为了宝钗和宝玉拌嘴,宝玉杀蟒,宝玉挨打,宝玉和她一起研究那块红绫……一幕幕的景象从她脑海里掠过。宝玉还告诉过紫鹃,说十四阿哥已经同意宝玉和自己的婚事了。
黛玉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是造化弄人,宝玉居然是十四阿哥和娘娘的儿子,而自己是四阿哥的女儿。原来是姑表兄妹,现在变成了堂兄妹。可是,堂兄妹不是不可以结婚的么?黛玉的眉头皱了起来:其实姑表兄妹和堂兄妹,在血缘上的距离是一样的,为什么因为是同姓就不能结婚呢?不过,这是汉人的规矩,十四阿哥和四阿哥都是满人,或许不讲究这些?
黛玉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好难相信自己是四阿哥的女儿,他那么阴险毒辣,诡计多端,杀人如麻,自己身上流的怎么会是他的血?
雪已经停了。月光映在雪地上,像白天一样。几只乌鸦从树上飞落下来,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瓣瓣爪迹印在洁白的雪上,忽而又跃到梅枝上,雪粉扑簌簌地散落下来。
一点红光一闪,黛玉这才注意到,原来梅花已经开了,一直被积雪覆盖着。血一样红的梅花,披着晶莹的雪片,一跳一跳地闪动着。黛玉不禁想起了自己春天葬花的情景,转眼又快一年了。唉,梅花为什么在冬天开呢,这么冷,孤零零的,连叶子都没有,好可怜的。
眼睛觉得又干又涩,怎么这些天来泪水似乎少了呢?黛玉叹了一口气,打开墨盒,蘸一下笔,写道:
咏梅未遇春风发一枝,花开何必待花时。
唉,生不逢时,花尚如此,人复何堪?黛玉忽然觉得这梅花好亲切,又写道:
迎风怒放银盆火,带雪香催月下诗。
梅花美就美在一股傲气,不媚世俗的傲气,不为世俗所容的傲气。一阵淡淡的梅花清香飘了过来,香气里似乎有无限柔情。黛玉抬起头来看去,梅花瓣上的雪已经开始化了,点点晶莹的水珠。黛玉继续写:
傲骨凌霜千里梦,柔情化水几年思。
远处忽而飘来一阵缠绵的笛声,仿佛是江南的采莲曲,自己好想再回苏州看看,“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黛玉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低低吟道:
无端最是家乡曲,骤起堂前人半痴。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林妹妹,你又写诗啦?”
黛玉转身一看,原来是宝钗,忙起身让座,说:“姐姐怎么冒着雪来了?”忽而又想起来问道:“刚才你叫我什么?怎么变称呼了?”
宝钗用手捏捏黛玉的鼻子说道:“叫你林妹妹呀,怎么,宝玉叫得,我就叫不得?”
黛玉脸一红,“呸”了一声把宝钗的手打开。
宝钗笑着把桌子上的诗稿拿了起来,夸奖她说:“嗯,颦儿,你的诗越写越好了呀。”
黛玉也笑着说:“你呀,又想拿我开心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好就是好。”宝钗边看边说,“你这头两句‘未遇春风发一枝,花开何必待花时',顺手拈来,自然流畅。起诗贵在平起高扬。像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洲路八千';韦应物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都是上乘之作。若是牵强斧凿,便落了下乘。像黄庭坚的‘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笑字用得生涩得紧,似巧实拙。还有那谁的来着,什么‘一上高城万里愁'。”
正说着,贾五走了进来说道:“林妹妹,宝姐姐,你们谈什么谈得这么高兴啊?”宝钗笑着说:“你林妹妹又写诗啦,还不过来看看。”
贾五接过诗稿,连声喝彩:“迎风怒放银盆火,带雪香催月下诗;好美的境界,明月,白雪,红梅如火,暗香浮动,催人落笔。”
宝钗说:“我还是最喜欢这下面一句:傲骨凌霜千里梦,柔情化水几年思。对得也工整:傲骨对柔情,凌霜对化水,千里对几年,梦对思。”
“是啊,意境也美,”贾五点点头说,“数年相思,千里幽梦,铮铮傲骨,似水柔情,正像你们两个。”
黛玉正听得出神,听见贾五这么说,不由得又红了脸,说道:“呸!乱讲!”
宝钗把手扶在黛玉的肩膀上,说:“宝玉,你写了什么诗没有,也拿来给我们看看。”
贾五想了想说:“写诗么,重在意境。有了好句子,平仄可以不论,字数可以不论,韵脚也可以不论。其实诗歌也是随时代变化的,每个时代的形式,风格都不一样。”
“这倒也是,”宝钗点点头说,“上古传下来的《诗经》就有什么'坎坎伐檀兮',《楚辞》的风格也类似,什么'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一直到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都有这个拉长声的'兮'字。可是到了汉末,这个'兮'字就开始在诗中消失了。像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植的'利剑不在掌,交友何需多'。”
“这个么,大概是这样,”黛玉插话说,“那年我们坐船进京,听得运河两边的人隔着河说话:'你克(去)那点些?''克城卖鱼些。'那'些'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你们知道,隔着那么远,听得模模糊糊的,要是两个人一抢话头儿,就谁也甭听了。这个'些'的意思就是告诉对方我讲完了,该你说了。古时候人烟稀少,都得这么隔着老远的喊,那'兮'字后来就成了现在乡下人的'些'。”
“呵呵,有意思,”宝钗笑着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从汉朝以后,人口大增长,出现了许多城市,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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