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中的玉笛点了点她:“偌大的延熙宫好像就只剩了你一个人。”
卿尘笑着一扬头:“不是还有你吗?”
夜天湛拾阶而上,延熙宫的灯火次第燃亮,勾勒出光火深处庄穆的宫殿,层层地铺展开来。晚风掠得她发丝轻拂,亦吹得他一身水色长衫起起落落,他闲话时并没有忽略卿尘眸中若有若无的惆怅,不管在何时相遇,她眼底最先掠过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绪,在清水般的眸光后瞬息而没,却一丝丝抽拨着他心中深浅浮沉的柔情。
他不欲去问,只觉得还有时间转寰这样的若即若离,直到那一天轻红娇粉铺满了帝都,就连怀滦郡中都感受到毫不吝啬的喜气,他踏进张灯结彩的凌王府看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向来看惯了的素白浅月忽然变成那样刺目的红,就像西山处斜阳如血的颜色,而她的笑却不再如半空那弯幽凉的月色,似天光水影绽放于极高的苍穹,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闲玉湖前细雨中,他一朝错身,失之一生。
“殿下,殿下?”巩思呈的声音只得加大了力度。
夜天湛猛地抬头,手里的云盏一晃,琥珀色的香茗微凉,泼溅了几滴出来:“刚才说什么?”
巩思呈暗中叹息,目光中尽是了然:“南宫竞是凌王府的人,如今正是机会,他便如凌王左膀右臂,留不得。”
夜天湛深吸了口气,放开那盏凉茶。他重新取了个杯盏,仍是自斟自饮,举止一丝不乱,眸色中看不出情绪。他没有顺着巩思呈的话往下说,反而语气略有些加重:“谁是对手这倒是其次,我更担心乱从内生。且不说上次歌舞坊的事,你看户部那些账,牵扯的都是些什么?我早提醒过舅舅,让他用人要有所约束。再者卫家,早就有一个太子妃生性懦弱,现在一个卫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个卫嫣自作聪明。”
巩思呈道:“联姻卫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赞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顶撞娘娘,这次也不至于不好反对。”
夜天湛知道这指的是当初求娶卿尘时他和殷皇后的争执,后来还是巩思呈从中劝解,殷皇后才终于同意,然而事情最终却还是毫无结果。他整了整手腕处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几十年渊源,说起来母后和舅舅都该称你一声老师才对,母后还是肯听你的,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说什么,所以也没有反对。”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将眸中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抹带过。
巩思呈显然和夜天湛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客套,也不谦辞,只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强,殿下今后若有事,还是婉转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话我会仔细揣摩。方才说起撤军之事,南宫竞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却绝不可能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万将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万家举丧,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儿失其父,又岂止是十万人家破人亡,哀毁天伦?我若此时釜底抽薪,岂非不仁?再者,南宫竞之所以兵困大荒谷,是为保中军无恙,若非他当机立断自毁退路,整个大军难免要中柯南绪诱敌之计。我若弃之不顾,是为不义。”他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却十分坚定:“巩先生,此事非不能为,乃是不可,我夜天湛亦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巩思呈原以为之前的话夜天湛都未往心里听去,谁知他此时说出来竟是已然深思熟虑过了,“殿下,你还是不……”话说一半,他忽而长叹:“殿下今天说出这番话,我亦不知是喜是忧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温雅微微也带着点儿深邃:“我不愿这么做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夏步锋和史仲侯。他们这些神御军的大将都同南宫竞一样,是随凌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会眼看南宫竞坐困死局。此时若弃前锋军撤退,难保军心动荡。”
巩思呈道:“殿下明知他们都是凌王的人,当初用他们,究竟又是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军求良将,若连这几个人都容不得,遑论天下?他们至少不误大局,好过用卫骞那种人。传我军令吧,命史仲侯率轻甲战士过岭寻路,我们争取两日内与南宫竞会合,再商讨对付柯南绪的法子。”
巩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风却未息,吹得人须发飘摇。一阵霰冰夹在风中呼啸而过,深不知路的山岭在重雪之下白得几近单调,看久了竟生出烦躁的感觉,他不能避免地缓缓叹了口气,方才那句没能说完的话不由得又浮上心头,湛王,还是不够狠啊! …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婉翼清兮长相顾1
一支玄甲轻骑借着天色暗淡的便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山悬崖。横梁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数日的北风在余晖的光影下渐息渐止,夕阳拖着浅淡的落影逐渐消失在雪原一隅,静缓如轻移莲步的女子,在寒马金戈的空隙间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临下看着已近在眼前的叛军,战车源源,甲胄光寒,形势如前所料,叛军仍在不断往此处结集兵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谷出路,彻底孤困天朝中军。
敌兵分布尽收眼底,他调转马头,对卿尘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么放心让你跟我来。”
卿尘唇角微微一撇,她问夜天凌这个问题时,夜天凌专注于军机图,只言简意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现下夜天凌不在面前,十一便低声揶揄她:“不管怎么说是七哥在这儿,他难道糊涂了?”
卿尘想着夜天凌在她的探问下抬起头来时不慌不忙的语调,那悠游从容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恨人,“嫁作凌王妃,你就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这算是什么回答,她颇无奈地道:“他现在简直是有恃无恐。”
十一哈哈大笑:“谁让你那天在合州那么紧张他?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把九玲珑找齐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尘抿嘴,笑看他:“四哥还不是因为要左先生镇守合州,才让我这半个弟子来助你应对柯南绪,你倒算计起他来,等我回头告诉他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马鞭直指着她无语,啼笑皆非,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真是……重色轻友!”
卿尘早耐不住,乐得快要伏在马背上,一番说笑中扭头看向叛军:“我跟左先生学习奇门阵法,曾听他提到柯南绪,说此人行军布阵天纵奇才,怎么现在看来,这调兵遣将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也说不定。”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空旷的山野间遥遥传来一阵琴音,其声悠扬,时有时无,飘忽几不可闻,却轻绕于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边。那琴声听去随意,轻描淡写间竟带出千军万马行营沙场的气概。卿尘和十一不约而同地回头,依稀见横梁渡前的敌兵缓缓布列成行。卿尘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色变:“阳遁三局!”
十一剑眉紧锁:“传令下去,三军备战!”
卿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横梁渡:“我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此说笑。柯南绪以琴御阵,此阵生门一闭,大荒谷即刻而成绝域,便是左先生亲至也无济于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静:“你有几分把握?”
卿尘道:“我只能尽力一试,现在看阵势,离位所在是大荒谷入口,你当取艮位,过震宫,但千万莫入中宫,否则触动阵势万难收拾,只不知中军能否见机突围。”
空谷夜暗,月色一层泠泠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幽静中诡异的缥缈。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云峰,轻似淡纱飘忽不定,渐生渐浓,几乎将整个山谷收入迷雾的笼罩之中。
柯南绪的琴声便在这雪雾掩映处鸣响,似纵横山水,进退自如。燕州军中,火光深处的高台上其人微闭双目,随手抚琴,大军阵走九宫,缓缓移动,逐渐化作铺天盖地的罗网。
冷月于云后漾出一抹浮光,毫无征兆地,一道铮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划拨空山,浩浩然旋绕天地,撩纱荡雾,刹那清华。
山风激荡,阵前火光摇晃,纷纷往两旁退开。柯南绪眼帘一动,手下未停,琴声依旧源源不断地抚出。那道清音飘逸入云,回转处忽若长剑凌空激水,一丝不错地击于他曲音的空档,长流遇阻,溅开万千浪,军中阵脚竟因此微生异样。
柯南绪双目“唰”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长音,陡然生变。
利剑出鞘直击长天,双剑相交迸出剑芒四射,星散云空。对方像是不敌这样的交锋,斜斜一抹低音趋避而走,绕指成柔,做一抹清风穿帘分水,堪堪与之周旋。
而柯南绪分寸不让,琴音愈烈,时作惊涛骇浪,击石拍岸,雨骤风急;时作漠海狂沙,横扫西风,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来势之前便似化作谷中幽雾,毫不着力,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便会烟消云散,却偏偏轻而不败,微而不衰,穿雨过浪,追沙逐风,始终柔韧地透入激昂之间,不落不散。锲而不舍,低到谷底,盘旋萦绕,穿入峰巅,缥缈连绵,军前奇阵被处处羁绊,便一时难以布成。
巩思呈匆忙掀帐而出,却见夜天湛早已来到帐外,他听琴辨音,急忙说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绪布阵!”
夜天湛却似对他的话闻如未闻,俊面映雪一片煞白。这七道冰弦万缕柔音每一丝都穿入他心房,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丝丝缕缕细细密密,抽得骨血生疼。他绝不会忘记这熟悉的琴音,听起来恍然在天边,却每每就在耳畔心头,“是卿尘,她怎么可能在这儿?”他不能置信地低声道。
巩思呈心底一惊,前后思想,夜天湛的神情虽令他增添担忧,却无论如何要以大局为重,“凌王妃琴势趋微,已坚持不了多时,殿下当以玉笛助她!”
月光斜洒半山,卿尘身后一天一地的雪,瑶林琼枝间她纤纤素手如玉蝶片片,纷飞弦上。柯南绪曲中威势逐增,有如黑龙啸吟,一周周绕峰而上,越升越高,一峰尽处又至一峰,于滚滚的雷声中盘游三山五岳,翻覆江河。
卿尘喉头抑不住涌上阵阵腥甜,却凤眸静阖,心如清渊,弦声展如流水,错层铺泻,极柔之处无所不为,极静之处无所不至,丝丝流长。
便在此时,两面此起彼伏的琴音间忽而飘起一道悠扬的笛声。
其声如练,其华灼灼,其情切切,其心悠悠。
笛声闲如缓步,柯南绪琴中气势却仿佛骤然错失了目标,瞬间落空。卿尘衣袂翻飞处,曲音行云流水,声走空灵,抬手间充盈四合,与那玉笛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闲玉湖上月生姿,清风去处云出岫。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凝翠亭前水扬波,碧纱影里雪做衣。 …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婉翼清兮长相顾2
这玉笛一曲,曾在她最失落彷徨的时候陪伴身旁,曾泪眼看他执笛玉立,前尘如梦,曾醉眼看他俊眸含笑,花灿如星。
一琴,一笛,携着流光飞舞的记忆绽放于烟波湖上,仿佛幻影里盛开朵朵明亮的莲花。一枝一瓣清晰,一叶一蔓缠连,光彩流离,明玉生辉。
峰谷间云雾缭绕,在这相顾相知如倾如诉的琴笛合奏间,柯南绪竟如痴了一般,脸面苍白颜色全失。他抚琴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弦调凌乱,一曲尽散。阵前火光残痕凝固,琴之清和,笛之悱恻,浴火重生般步步翩然,明亮通透,展现于绵绵天地间。
柯南绪神情复杂,再难以听下去,他猛然站起来抬手用力一掀,那桐琴应声跌落高台,弦崩琴裂,摔个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大荒谷与横梁渡间冲起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巩思呈几乎和十一同时挥军发难。柯南绪却独立于高台,毫无反应,烽火光下,长泪满面。
正吟琴上,落红点点,蝶舞残血,如凝聚了毕生的精魂,长长划起一旋翩跹,是临去时绚烂的美。卿尘唇角残留着一丝惊目的血色,手边最后一抹清音消失在弦丝尽处,瞬间便被冲锋陷阵的铁蹄声滚滚淹没。
冷月深处,孤峰影里,笛声依稀仍余。一音寂寥,失落凡间,怅怅然,幽凉。
榻前纱幕外,点点微黄的灯影仍晕在柔软的锦毯之上,晨光已将几分清冽的气息透露进来,如同潺湲的流水,缓缓浸了一地。
卿尘朦胧中睁开眼睛,隔着帐帘看到有人身着甲胄俯在榻前,玄色披风斜斜垂落,被烛光染上了几分安静与柔和。心口一层层隐痛不止,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四哥。”
那人几乎立刻便抬起头来,上前拂开垂帐:“卿尘!”
焦灼而明亮的目光落在卿尘脸上,蓦地让她清醒了几分。夜天湛站在榻前,脸上浮起如释重负的微笑:“你醒了。”
他比几个月前看起来略微削瘦了些,微不可察的一丝疲惫下仍是那高贵而潇洒的神情,或许是因玄甲加身的缘故,清湛的眉宇间多添了锐利和果决,又叫人觉得和往常有所不同。
那一瞬间的对视,卿尘望着他缓缓一笑,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探破,春风闲来。就近处的眉眼如此清晰,夜天湛看过她眸底秋水般的沉静,那样柔软却一丝不乱的沉静。他低声道:“卿尘,真的是你,你不醒来,我还以为是在梦中。”
卿尘静静垂眸他处,勉力撑起身子,他已经伸手扶住,卿尘问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柯南绪大军败了吗?”
夜天湛摇了摇头:“也就是小半夜,我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柯南绪确实厉害,昨晚那种情况,他竟能在我和十一弟两面夹击下从容而退。”
卿尘出神地想了会儿:“一曲琴音,高处激烈入云,低时自有多情,心志高绝,挥洒自如,奇人也!”她扭头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若不是你的玉笛,我斗不过他。”
夜天湛轻轻一笑:“这次好像是你来替我解围,怎么又成了我救你?”
卿尘笑道:“那这真的是算不清楚了。”
夜天湛道:“算不清好。”
卿尘一愣,见他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她眼中笑意沉默,微微避开他,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此时却有人进了帐来。
殷采倩端着个玄漆托盘同十一一起进来,先悄眼觑了觑夜天湛的神色,才对卿尘道:“你醒了?正好趁热服药,看他们忙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煎一碗药这么费劲。”她私自跑来军中,已被夜天湛责斥过。夜天湛语气中处处透着严厉,她自知理亏,连半句嘴也没敢回。幸而夜天湛军务缠身又惦记着卿尘这里,才没有时间追究她。
十一见夜天湛亲自守在卿尘榻前,说道:“七哥,你昨晚也一夜未睡,先去歇会儿吧。”
夜天湛点了点头,却并未起身,伸手接过殷采倩送来的药,递给卿尘:“有点儿烫,你慢些喝。”
卿尘闻到药的苦味,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夜天湛轻声笑道:“别以为皱眉头就能不喝了,良药苦口的道理你以前不是常说?”
殷采倩回头和十一对望了一眼,随即在旁笑说:“这药里多加了甘草,应该不是很苦,四殿下亲自嘱咐过,说你喝药怕苦,让人记着多添这味药。对了,你心口还疼吗?这药丸是你平常服用的,也是四殿下叫人多带了一瓶,怕万一急用,昨天还真用上了。你这一病,十一殿下可担足了心,没照顾好你,回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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