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奇!」
太阳下了山,原野被染成一片暗红。
「泰班,我请你喝杯酒。」
「走吧。」
散特雷拉之歌里面已经来了不少人,都在讨论斯洛的事情。我跟泰班一进了酒馆,他们就想要接近我们。泰班不太回答他们,都只说一些别人已经知道的事实。其实那场会议也没有说出多少东西吧?今人惊讶的是,有几个人听到泰班所讲的话,马上就说修利哲伯爵的战略很差劲。
我在旁边喝着啤酒。海娜阿姨没对我说什么,只是一直在酒杯里倒酒。我也不太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我的心情真的是很怪异。身处昏暗的酒馆中!不知为什么,就好像在龙的火炉(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但用语言来形容就是这样)里面一样。我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常用词是「巫师的火炉」。但我高兴怎么讲就怎么讲。
「慢慢品尝着喝吧。你喉咙的咕嘟声大到天花板都快塌下来了。」
「请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那我就把你变成青蛙,丢到酒杯里去,让你好好品尝。」
「好啊!」
就在这时,有人打开门大喊:
「喂!有其他的士兵到了!」
我瞬间踢倒了椅子,踩上桌子,从窗户钻了出去,到了酒店外面滚了三圈,然后开始往城里跑。不,应该说只是想开始往城里跑。
「修奇!你这家伙!」
干嘛,我没时间啦!啊不,如果有人受伤的话,就需要泰班了。我又再次从窗户钻了回去,又滚了三圈,接着很敏捷地站了起来,观察四周的状况。海娜阿姨带着一副搞不清状况的表情说:
「泰班已经从门走出去了耶。」
「嗯。果然是个怪老头。」
我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朝门走去。泰班正在那里等我,我照例背起了他,然后开始跑。
「喂,喂!你在直直地跑吗?」
「至少不会跑得像松树那么弯,请不要担心!」
当然我真的是直直地往前跑。但是泰班开始大喊:
「喂,你这个酒鬼小子!跑直点啦!」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直直往前跑,所以感觉冤枉透了。如果你想骂人,请你看着这些弯弯曲曲的路再骂吧!
第八章
我眼前一出现城门,就感觉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已到极限了。酒气从胸中冲上来,冲击着我的上颚,腿上则是发麻,好像不是我自己的腿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醉而失去感觉,我腿上到处都受了伤,甚至流了血。这是因为路弯曲得很奇怪,我不得已只好在小树丛或水沟间进进出出。
警备队员们已经拿着火把在城门前等我们了。他们一看到我们,就马上把我们带到城里的大厅。这次城很奇怪地摇动了。难道是地震吗?
不管怎么样,我们好不容易进到大厅里,就看到了他们大概是匆匆忙忙准备好的床位。干净的大厅地板上铺满了稻草,稻草上面盖了床单,上头到处都是负伤的士兵躺着,大约有二十多个吧。应该是为了收容他们,所以才临时将大厅布置成伤患收容所。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伤口各自呻吟着的情景看起来非常可怕。城里的女侍们全都总动员来照顾他们,哈梅尔执事也在忙着东奔西跑。卡尔本来也在照顾伤兵,一看到了我们,就说:
「泰班,您来了?」
「怎么样?」
「其实您不用担心。他们还能回到这里,就表示伤势还不算太严重。」
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就马上跑去房间的一头,开始一个一个地确认伤兵的相貌。但不管我再怎么找,爸爸就是不在里面。我几乎要走到另一头的时候,看见了一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坐在床位上。
「杉森!」
杉森将埋在膝盖里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到我的脸,就开始微笑。然后看到我穿的服装,又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啊,修奇?身上穿个皮甲,还带着把巨剑,到底怎么了啊?唉唷,手套看起来也很不错呢!这不像是城里的装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杉森却一直在讲我的运气多好多好。
「我爸爸,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到底怎样了?」
「对不起,我跟你爸爸不是同一支部队。我们是在无尽溪谷的悬崖上方,嗯,所以我们依照修利哲伯爵的作战计划……」
「我很清楚那个愚蠢到极点的作战计划!先回来的人都已经说过了。」
「是吗?所以你应该也知道,我跟你爸爸离得很远。」
「所以呢?你没看到他?」
「嗯。抱歉。」
「……对不起,对你大呼小叫的。杉森你怎么样?」
「我还好。只是因为赶回来这里,所以很疲倦。可是看来你最近常喝醉吧。唉唷,浑身都是酒味。我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去拿点你喝的酒来给我?」
我呵呵笑了。要我现在跑到村里去再回来?我站了起来,跟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女侍问了厨房的位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厨房。我为了提神喝了口冷水,然后找到了放在餐桌上的酒瓶。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所以这是很简单的事。我拿着那瓶酒出来。
大厅里头还是跟之前一样,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慌乱的气氛。但是杉森还是跟刚才一样,把头埋在膝盖中间。
「杉森?酒在这里。」
杉森抬起了头,好像道谢似地笑了笑,然后把整个酒瓶拿到嘴边。打起精神仔细一看,杉森有点在颤抖。我还听到好几下酒瓶撞到牙齿的声音。杉森没喝多少,就放下了酒瓶。
「刚才口好渴,现在好像好多了。」
「杉森,你真的完全没受伤吗?」
「……受伤的是心。太可怕了。海利跟贾伦都死了。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还活着。」
我闭上了嘴。杉森作出干笑的表情。
「虽然说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同伴们被阿姆塔特吐出的酸性气息喷中,被腐蚀而死的情景,还是很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杉森。」
杉森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往下说:
「回来的路上真是太痛苦了。我以为我已经被受伤伙伴的呻吟声逼疯了。甭说有没有机会接受治疗,连饿都快饿死了。而且受伤的人是怪物下手的最佳目标。接连而来的攻击就像是场恶梦……有几个人的性命是我亲手了结的。」
我虽然有些醉,但还是感觉全身害怕得起了鸡皮疙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要救其他人,就非得抛下他们不可。但是就算把他们丢在那边,他们也只能痛苦地等死,或者被跟在我们后面的怪物杀掉。他们会谅解的。他们相信这样结束性命比较不痛苦。但我从来没想过要用自己的手去砍伙伴们的头。」
「杉森……」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要这样活下来?但我好像没有做错事。只是心里很痛而已。」
杉森再次拿起了酒瓶猛灌。有一半的酒都流到他的嘴巴外头了。一阵子之后,他又开口了:
「我也没办法救出领主大人。身为护卫领主大人的警备队,这真是可耻。因为要保自己的命,所以我就拼命地一路逃回城里。」
杉森眼睛睁得大大地凝视着我。
「阿姆塔特说它要赎金。所以领主大人应该还是安全的。」
「真的吗?你怎么知……」
「我刚才不是说过有人比你先到吗?那个人全都说了。」
杉森皱着的眉头这才稍微舒缓下来。
「那就太好了!可是……赎金应该很高吧?」
「你对这个数字大致有概念吧?十万赛尔。」
以杉森的脑袋,大概对这个金额不会产生很实际的感觉。其实我自己也摸不太清楚这个天文数字到底有多大。他的嘴巴张开,叹了一口气。「天啊!」疲倦的夜晚。我喝了酒,又从村子一直跑到城里,身体重得就像泡水的棉花一样。我靠着大厅一角的墙边坐着。
向四周一看,全都是伤患,不然就是照顾伤患的人。但是我既不是患者,也不是照顾的人。我不像卡尔读了许多书,对医学很熟悉,而泰班则是利用他所拥有可观的魔力来进行治疗,这跟我简直是天差地别。而且我也不像哈梅尔执事这种很有本领的人,他对各种领域虽然不是很精通,但也都略有所知,可以帮得上忙。
我只是个失去了父亲,坐在城中黑暗大厅的一角咬牙切齿,喝醉酒的十七岁少年。
我蜷缩起双腿,用手臂环抱住,然后把头埋到膝盖中间。
呼……呼……
这是呼吸声,这是我的呼吸声。我还活着。爸爸已经死了。
不!该死,是谁!谁说我爸爸已经死了!
沉重的脉搏声。我还活着。而且……
我想起了卡尔所说关于脉搏的事情。卡尔说,人的鼓膜上面并没有血管,否则人就会因为自己的心跳声而聋掉。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鼓膜上才没有血管的。听了不吃惊吗?
爸爸……
爸爸喜欢什么花呢?如果运气好,搞不好还可以帮爸爸造个坟墓。到时候我要带什么花去看他呢?
算了!可恶,别再想了!事情已经证实了吗?爸爸已死这件事证实了吗?如果证实了,到那时再想吧。到时候我要像疯子一样望天咆哮,或者是在地上打滚哀哭,甚至学小狗都没关系。可是,现在不是还没证实吗!
说话声。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那是谁?在那里干嘛?」
※ ※ ※
「那是修奇。他好像因为背巫师过来,所以很累的样子。」
「不行。不管再怎么累,也不能这样啊。眼前还有这么多受伤的人,居然窝在那边什么都不做?真不懂事。」
「别管他吧。他爸爸这次也参加了征讨军。」
「咦?」
「他一定很难过。已经知道我们打输了,爸爸却又还没回来。不管身材有多高大,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而已。」
「哼。」
说话声。人的说话声越离越远。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没必要知道。知道也没用。我想听的话只有一句。此外其他的话都是不必要的。这么说起来,我要说话吗?
※ ※ ※
水往低处流,鸟往高处飞
男子生而耕,女子生而织
战士朝前望,巫师看上方
既已生为人,终有死亡日
※ ※ ※
这首歌我哼着哼着,就渐渐睡着了。
「爸爸!」哐!
我虽然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是依照目击者所说,我睡一睡突然站了起来,像疯了一样狂奔,最后用头去撞墙壁,结果昏了过去。早上一看,果然大厅一角的墙上还留有痕迹。当然我的头上也有伤痕。
※ ※ ※
「咦?是真的吗?」
我连之前拼命练习才学会的调节力量的方法都忘记了,高兴得一跳,头就撞到了天花板。唉唷,我的头啊。昨天撞过的地方又撞到一次,这真的很痛。跟我讲话的士兵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卡尔则是慌张地笑了。
士兵慢慢地对我说:
「嗯。尼德法先生跟领主还有修利哲伯爵的军队一起被地精俘虏了。我在那边装死,所以才没被抓到。那时有一个地精跑来刺尸体,以确定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它一来到我身边,我就用尽全力把它砍了,这才逃走。」
我因为太高兴了,甚至忘记了头上的疼痛。我不断跟那个士兵说各种祝福的话,什么无论做哪种事业都大发横财啦,娶个超级漂亮的老婆啦,子孙昌盛八代啦等等的。士兵嘻嘻笑着问我:
「喂,你为什么可以跳这么高?」
「如果你能够不刻意奉承像仇人一样的女孩子的话,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说完了谁也听不懂的话之后,我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开始怪声怪叫,跑出了大厅。
杉森到达的第二天,我就从逃回来的士兵当中听到了这个消息。真是高兴极了!爸爸果然还是知道在战场上该怎么应变。我蹦蹦跳跳地跑着,时而空翻,时而在地上滚,弄得经过的人都认为这家伙百分之百是个疯子。
我躺在练兵场正中央望着天空笑的时候,杉森跑了过来。杉森已经脱下了他满是尘土与鲜血的肮脏盔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我想跟杉森说话,可是他先笑着说:
「我也听说了。我来的路上,看到你简直是疯狂了,所以问了路人怎么回事。真是太好了,修奇。」
「嗯!我爸爸不但什么事都不会做,连送死都不会。」
「……这算是一种称赞吗?」
「可是你要去哪里?也不休息一下。而巨还穿了正式的衣服。」
「我要去人家家里,通知他们说他们的家人战死了。这是我的任务。」
这一瞬间,我突然对自己刚才的高兴感到十分愧疚。这些战死者的家里面等一下就会变成泪海了。杉森看到我慌得不知所措,对我笑了笑,说:
「其实你也没什么好愧疚的。你的高兴跟死者家人的难过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可是……这样好像我只顾自己。」
「看你高兴到这种程度,说起来是这样没错啦。如果你还是觉得愧疚的话,就去找泰班帮帮忙吧。听说你是他的助手?」
「嗯。」
泰班正在大厅中照顾着士兵们,但依先前卡尔说的话,能够来到这里就代表受的伤还不至于死亡。他们受的大部分是轻伤,其实他们更大的问题是筋疲力尽。他们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断躲避怪物的攻击,所以到了这里已经是累得不成人形了。
泰班已经处理了几个危急的伤患,之后都只是坐在椅子上指挥女侍而已。所以我也根据泰班的指示,负责把受轻伤的士兵运回家中。
杉森在去村子的路上碰到了我,他对我的力气作出了惊讶的表情。我轻快地拉着载满伤兵的手拉车,杉森抓着车在后面跑。
「哇!你说这是OPG?真不得了耶!」
「这样总算跟你差不多了。因为我拥有了食人魔的力量。」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嘴巴还是一样缺德。」
把这些士兵送回家的路上,他们每个人都露出喜悦的表情。进到村子里头,当我在每一家的门口放下他们时,看到他们含着泪的家人,我也觉得我快流泪了。我所拉的手拉车上面载满了喜悦。村人一看到我拉的车,就会对着坐在上面的人欢呼。啊!活着回来了。都是托大家的福,让你们担心了。克雷,回来了啊!啊,黛安!
我望着拥吻的情侣,高兴得差点笑了出来。这真是让人兴高采烈的工作。
但有时杉森停在战死者的家门前,进去传达战死通知的时候,那光景我真的不忍心看。男人们用僵硬的表情跟杉森握手说谢谢,但女人们则是抓着杉森痛哭失声,每当这时候,杉森只能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空。他的眼中流下了泪,我跟坐在车上的士兵的面颊也被泪水沾湿。
「喂,没关系啦!」
「叫你坐上去你就坐嘛!」
在村里转了一圈,把伤兵都送完之后,我就强迫杉森坐到车上去。杉森虽然拒绝了,但只是载一个人回城里又不会怎么样,所以他还是拗不过我的强烈要求,笑嘻嘻地坐上了车。
「好!开始跑吧!」
「哇!」
我用几乎快翻车的速度开始跑。后面传来了杉森的惨叫。
「车,车子会整个撞烂!你这家伙,我才不想死在这里!」
「你说什么?因为太慢所以无聊死了吗?冲啊!」
「哇啊啊啊啊!」
我本来是想让杉森高兴,但他好像非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