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叫知识就是力量。官僚权势早晚得让位给知识,这叫权力的转换。““转不转换, 怎么转换,
那是你们有头有脸儿人的事,”许鸣鸣冷冷地说,“我们个体户才不关心那个,我们凭本事靠艰苦经营过自己的日子。”
说话间进了绿川酒店,今天二楼大厅让冯志永包下了,此时正空荡荡地回响着舒缓的音乐。服务员们已各就各位,准备开宴。
李大明揉揉眼睛说:“这种装饰和气派比北京的高档饭店也不差。中国人干别的不行,吃喝永远是高水准。这样的地方有几个人消费得起?还不都便宜了公款吃喝?”
“大明你小看咱们这小地方了,”冯志永悠悠地说,“自己花钱来的也不少呢。
我们这些干个体的上哪儿报销去?你离家十几年不知道,现在咱们这儿的阔主儿多的是。”
冯志永开始发表他的“祝酒辞”:都是老同学,也别祝贺什么婚礼,不过是找个由头儿狠搓,大家好好儿认认,趁年轻,还都认得出当年的样子,恐怕再过十六年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吧。
我冯志永有今天,理所应当出点血。开吃吧,弄这自助餐是鸣鸣的新招儿。依着我,吃中国饭,大碗酒大碗肉招呼,那才过瘾!
“土闹儿一个。总让人家说你是暴发户!”鸣鸣嗔怪地用手指点点志永的脑门子。冯志永搂住许鸣鸣说:“娘子见怪了,这杯酒算我罚自个儿。大家都举杯,为咱们相聚,干了!”
冯志永在兴头上一杯又一杯地与老同学们干着,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一边不停地劝着酒。他属于喝几口就脸红的那种人,几杯酒下肚,已经面红耳赤,头上和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眼睛也红了,脑门上甚至浸出了汗珠。他平时的弟兄们此时一口一个“八哥”地叫着与他对干。因为他在家排行第八,也有人叫他“老八”。他则一丝不苟地滴酒不剩一次次干尽,身后的女服务员手捧两瓶北京60°二锅头寸步不离地尾随他满场转着,随时给他添酒兑饮料。许鸣鸣也伴在他左右陪他一口一口地慢呷。
辉煌的灯光下,冯志永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西装,扎着猩红的领带,甚是高大凛凛,削得手刷刷的板寸头衬着黑红的脸膛,透着一股阳刚之气。只是他比当年粗大了几号,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尤其是那张国字脸,很明显地凭空添了些肉,但那肉添得奇特,像是贴上去的而不像长上去的,因为全长在两额之下,原先的轮廓丝毫未改,依然是棱角分明的长方脸,若是从稍暗的灯光处看过去,依旧是年少时模样。许鸣鸣身着紫红旗袍,足蹬一双细尖跟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地伴在冯志永身边,一白一红,交相辉映着。与现代女性不同的是,她没有烫发,只是紧紧地把头发向后梳去,在脑后挽起一个发会,显出一种少妇的风韵,令在场的那些做了各种花哨但蹩脚发型追时髦的女同学顿显庸俗。即使是刘芳这样从事艺术的,也因为发型做得过于华贵而与那张东方型的脸不相衬。
冯志永敬了一圈酒,已开始有点醉态,鸣鸣挽着他款款地坐到舞池边的沙发上去,然后旁若无人地去取了半盘水果色拉端过来。志永说不吃,鸣鸣就挟起一块苹果送到他嘴边,志永便舒展着四肢,闭着眼睛一口口吃着。边吃边说:“鸣鸣,放音乐吧,招呼大家跳舞。”
一首《滚滚红尘》响起,冯志永和许鸣鸣起身走进舞池先自跳起来。刘芳拿起麦克风伴着音乐很凄婉地唱起那首情歌:起初不在意的作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立即引起满堂的喝彩。
吕峰马上冲上去抓起另一支麦克,深沉地接唱: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大家纷纷走进舞池边唱边舞。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李大明邀请了一位身材很好的女同学走入了舞池。
“你跳得真好,我记得你上中学时是个小胖子嘛。”大明说。
“你带得好,”那女同学说,“你变化很大,好像苍老了许多。
当年你那种团支部书记的样子还在,还是那么严肃深沉。那会儿你总在号召我们学习保尔。柯察金,一开会就朗诵把‘整个的生命和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她说着竟觳觫般地咯咯笑 ”那时你真正经,不苟言笑。想不到现今舞姿这么潇洒。“
“你瞧,真对不起,我差不多忘了你的名字,叫什么霞吧?
现在在哪儿得意?“
“我们这些小人物你当然不记得了,我叫宋春霞。你猜不出来吧?我在咱们平原中学教化学。你说话可真老派,像演戏。”
“真的?那你可以把今天的聚会情况转告给方新 ”
“我跟他不怎么打招呼,总觉得隔一层。咱们班散了以后,你们下乡的下乡转学的转学,我给插到别的班里去了,反正我是小不拉子无所谓的。没你们那种痛苦。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分配回平原中学,方新根本认不出我我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这样。一次教工舞会上,他跳舞时死死抓住我的手不住地说我漂亮,我实在讨厌他,才告诉他我当年是他的学生。”
“他还是那么好色?”大明说。
“你少说别人, 你不是上初二就和鸣鸣恋上 怎么今天不敢邀她来跳?怕老八吃醋?”
“我当然要请她跳,你等着吧,”大明说着急速地带着她转起了华尔兹,一气绕场转了两圈,直到宋春霞说头晕才很有风度地缓缓把她推送到座椅中。随后又邀起了刘芳。
吕峰在和许鸣鸣跳着慢四聊天。
“怎么 鸣鸣,今天我的舞步儿可以吧?歌儿也够港的吧?”
“你是行啊,钱没少骗,女人没少睡,病也没少得。听说花柳病很难受,悠着点儿。”许鸣鸣戏弄吕峰。
“少拿我开涮,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同大明跳一曲吧,你们十六年不见 ”
“讨厌!他端着架子不理我,还要我去主动请他不成?”
“别急呀,一会儿我去送信儿,你不拒绝他就行。我这红爹怎么样,怎么谢我?”
“跟你多跳几圈就是最好的答谢。这里头的男人没几个入我眼的,我都懒得跳。”
“这么说我若不帮你的忙也就不入体的眼 至于那么实用 我也没那么惨吧?”
“少废话,把他给我弄过来,他倒和刘芳挺黏糊,不就电现上采访他一次 ”
“哟,冯夫人吃刘芳的醋 ”
“我才不吃她的醋。从小看她大,也没见她有多大的才。去把大明请过来。”
“这么说是演出开始 ” 吕峰油腔滑调地说,“那也要等我把你送回座位再说呀, 别太急着重温旧梦
我还是要警告你,大明这些年很风流,中国的外国的女人都交过,他对你还会不会……
“你有病 外国不外国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
不就是跟意大利女人有了杂种,跟个半拉子日本女人吊膀子么?跟我说这干什么?我现在是冯志永的老婆,跟李大明只是老同学!你这些年扎女人堆扎出毛病来
”鸣鸣几乎生气了,低声斥责吕峰。
“我真是多余,”吕峰说,“哪就看你们的戏 ”
这边李大明和刘芳缓缓地在荡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大明不时地和擦身而过的舞者打着招呼。刘芳有些不耐烦了;轻声说:“大明,恐怕你是在拿我当过渡阶段了吧? 暂时替代一下,对
其实你第一个舞伴就邀鸣鸣也没什么。老情人重聚,干嘛要羞羞答答的?”
“你们都想看我的戏是不是?也许你们全都会失望。我跟她,当年那也叫情人?
那会儿的情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倒像两小无猜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可能吧,那是你和鸣鸣。老八就不是这样。他这种人终归和你不是一类人。
他上初中时就对我动手动脚的。而你却是个柏拉图式的男孩儿。我们都不明白你想的是什么,等你们长大了明白了,你的保尔。柯察金时代已经过时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种偶像
”
“我这种人是最聪明的傻子。”
“所以你后来开始放荡, 出了那么些丑闻,快成风流科学家 怪不得西方有句名谚语叫Young saints , old
devils,少年圣徒老来魔鬼。据说爱因斯坦就是个很放浪的老来魔鬼呢。”
“越是伟人毛病越多,这很自然。平平庸庸的人样样平平庸庸,既成不了圣贤也成不了魔鬼,但绝对无聊。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要做圣人的表现,那是那个时代惟一的精神寄托,现在看来很假模假式。可那时自以为特崇高,是学生贵族才有的感觉。
可一旦我们发现宣扬着圣徒理想的人是魔鬼时,我们也只有做魔鬼 不过刘芳你别忘了,由圣人转做魔鬼总还有一股圣人的气息,而魔鬼再装神圣也只是魔鬼。
我觉得我是个神圣的魔鬼。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保留着保尔。柯察金的美好形象和那段名言。我知道我做不到,也许没人能做到,但我有权利说我仍敬佩这样的人。保尔身上有一种抽象的理想美。可现在大多数人却蔑视他,这不公平,他是无辜的,就像雷锋一样。”
“哟,听这口气你倒成了优秀共产党员了,当年火线没入上,一直遗憾着吧?”
刘芳有点柔弱地依在大明身上荡着。
“我有什么可遗憾的?您瞧瞧现在在党里挤的都是什么人?
我干嘛跟他们一块儿挤油儿?现在往里挤不是冲锋陷阵去的,是利益瓜分的资格热身,哪有什么信仰可言?所以我根本不后悔我没入。“刘芳依着李大明,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有点迷惑,又有点嘲讽。“你真的与众不同。你到底算哪一类人
”
“我想我没必要成为哪一类。 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就够
”李大明笑笑说,“我肯定,若是在四十年代,我是个上街反饥饿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积极分子;而到五十年代我又会给打成右派。”
两个人都“哧”地笑出声来,“永远倒霉。”刘芳说。
一曲终了,大明和吕峰各选了一盘点心和果子冻吃着。“想不到咱家乡的西餐不赖”,大明说,“来,吕峰,咱们干一杯。天知道,咱俩到底是有缘分。好像在悉尼那阵子孤独得不行时,翻遍国内朋友的电话就只有给你打。飞回中国来无处可去,只有上深圳你那儿,非拖你回北京住几天不可,好像你不像我想你那么想我。”
“你那是在外国闲的!我一摊子业务忙得四脚朝天,连找女人打炮的时间都没有,还有工夫想你?唉,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吕峰压低声音说,“今天这饭我都吃不安生,重任在肩呢!”
“什么大不了的?”
“替你和鸣鸣牵个线呀! 下个曲子你该请她跳 你再这样冷淡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 好歹恋过一场,
也生离死别一次,朝梦夕拾嘛。”见大明不语,吕峰很生气,问:“你真对她淡 那也该去跳一曲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快去吧?”
大明垂下眼皮前南:“真有点生分了呢。”
“装什么蒜?当年你们就没有贴过?”吕峰嘲弄地说。
“当年!傻透了!”李大明苦笑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种柯察金式的圣徒怎么会干那种事?”
“那你后来的风流史又怎么解释?觉醒 活明白
跟意大利女人的事我不知道,跟那个半拉子日本女人的事我可一清二楚。是你勾引了青水季子。就一顿饭的工夫,你们的眼神就变了,你得感谢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我要谢你的地方多 ”大明挤挤眼。
“对了,当年我还替你给鸣鸣传过书呢。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又来替你们当红娘。说好了,一会儿请人家跳,你不急,人家可急。”
《小城故事》响起,李大明邀起了许鸣鸣。鸣鸣还不忘回头嘱咐说:“三儿,看着你八哥,他要实在不行,就扶他上洗手间。”一边手搭上李大明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跳起来,还不时与别人点头开一半句玩笑:“明儿上我家搓麻去呀,又不真赌,瞧把你吓的!”“我帮你那么一大忙,到现在连你一口水都没喝上哪天请我?没良心的。“
“冯太太,”大明尖酸地说,“你这样可是不合社交规矩的,跳舞时不能跟舞伴以外的人讲话。”
“李大博士见怪, 我们小地方的人哪懂这个?跳个舞还要从一而终 ”许鸣鸣打趣说。
“那当然,这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你也配教训我?!你什么时候从一而终过?”许鸣鸣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让李大明意识到她不可救药的成熟。
“说这些干什么?好好跳一曲,就当你云游四方时偶然来到一座小城,同一个陌生的女人偶然跳了一曲《小城故事》,一时心动,然后就翩然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潇洒。”
“鸣鸣,我顶喜欢《小城故事》,身上总带一盘有这曲子的带子,在国外常听。”
“跟外国女人也跳这个曲子?”
“是的,爱我的女人都爱这个曲子。”
小城多可爱,温情似花开——“
“你觉得它可爱 ”
“当然,这是我的老家。”
“不,只有当你不属于它了你才有爱它的感觉。我怎么从来不喜欢这样的词儿?”
“鸣鸣,告诉我,和老八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
“你还关心这个?男人,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两 也许他并不比你差。”
“十年前你们结婚,我不知道,也没送礼物,我正忙着考研究生。”
“你永远在为自己忙。别人的事儿跟你什么关系?”许鸣鸣依旧悠悠地转了一个圈。 “不过,我早告诉过你,我和老八结婚前好几年在乡下就在一起
我们偷偷处理过两个孩子。 你一走,我就和老八做了夫妻,那年我十六岁,对 老八十八,你十七,可你远走高飞 ”
“我认命,这是命。”李大明平静地说。
“不是命,是你!是你把我扔给了老八。但我现在感到庆幸。
你这样的不会属于一个女人。“
“鸣鸣,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一个小地方的女人怎么能懂一个风流科学家的心?我是把守住一个爱我的男人看做一个女人的归宿的,所以我庆幸。”
“鸣鸣,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
“你想到的我是什么 见了你就不知东西南北,马上甩开老八跟上你 我是个三十岁的女人 你别想再找回那一份浪漫 ”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只是想看看你,只希望你过得好,只想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坏,只想让人们知道外面闯生活其实很难,还想告诉你,故乡对我并不重要,那只是过去!”
“连那个你初恋的女孩儿也轻轻松松地成了过去,对 ”
“我说过这就是命。我们相识在不该相识的时候,不该相识的地方。”
“小城来做客,小城来做客——”
歌声仍在厅中回荡。
“志永,看着鸣鸣和李大明跳舞不吃醋?”吕峰逗趣说。
冯志永依然呷着酒,笑笑说:“我了解鸣鸣,她今天准对大明失望。当年青梅竹马, 小菜一碟儿。她现在和大明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