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心知肚明。
从此,回春堂由老掌柜“亲自研制炼制”的妙丹,经由“努力寻找”的太常寺主事努力,送到了“需要药物补充体力’的宗亲府上,再经由隐秘的渠道送入了皇宫之中。
伴着茶水,送入了太子爷薄薄的嘴唇里。
十日一粒,未曾中断过。
这一切事情都做的很隐秘,就算有人查起来,也随时会在某条线上断掉。然而这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不清楚,从一开始,这条线上的所有关系,所有可能性,都是被人算好了的。他们自以为隐秘,自以为万事皆控在手,岂不知,他们自己其实都是被人控制着的弈子。
……
……
在小院之中,范闲扔下陷入苦思之中的王启年,走到了井边。邓子越一直在外候命,见他此时空了,赶紧上来禀报,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几丝不舍与小小紧张。
他明日便要远赴北齐,接替王启年北方密谍大头目的职司,这个职司虽然名义上是在四处的管辖之下,但一直以来,都是直接向院长或者提司负责,是个极为重要的位置。言冰云之后就是王启年,王启年之后便是他,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在这方面,只怕在北方行事较诸前面两位大人都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很诚恳地向小范大人请示此行应该注意的事项。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亲信。”范闲叮嘱道:“这个瞒不过北齐人,也不需要瞒北齐人……只是你不像王启年一样,可以随时甩掉身后的锦衣卫,所以你要比他更小心。”
他顿了顿说道:“所以你要习惯扮演一位外交官员的角色,做间谍有很多种,小言公子当年是暗谍,王启年是明暗参半,你则只能做明谍……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动用北方的网络,相关文书来往,用密信经邮路便好。你足够细心,有很多情报其实是不需要暗中打听,只需要多参见一些宴会,与北齐的贵族们多聊聊天,便可以查觉的。”
邓子越微微一怔,小范大人这个新鲜的说法,顿时在他的脑子里开启了另一扇门,间谍……不去偷听也成吗?
“现如今,两国间是蜜月关系。”范闲微笑说道:“一切以此为宗,不要把北齐人的面子削的太狠。”
邓子越点点头,问道:“那北边的网络怎么梳理?我的身份太明,您先前也说了,我不大好去接触。”
“林文还是林静?现在应该还在上京城里,他是老人了,会向你交待注意事项。”范闲想了想后说道:“第一级我已经私下与你说过了,只是那个地方你不要去……如果有什么交待,你去找思辙,他手下有经商的网络,传递消息到第一级比较方便。”
邓子越知道那个第一级便是小范大人前些天私底下说过的油店,心想大人这个安排倒也妥当,点了点头。
“有南下给我的私人消息,从夏明记走。”范闲想了想,又说道:“马上抱月楼在上京的分号也要开了,到时候,我会交待他们联系你。”
邓子越心想大人已经安排妥了,自己确实不需要太花心思。范闲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心里却是涌起淡淡歉意,让邓子越这么亮明身份去北齐,其实为的就是让他不方便接触北齐的谍网,而让弟弟有机会在里面伸个手,同时再让抱月楼夹杂进去。
邓子越不曾怀疑过小范大人的心思,而范闲却是存着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看能不能把庆国的北齐密谍网络,全部变成自家的耳目。
这个网络对于思辙的生意,对于自己与北齐方面的交易来讲,实在是太重要。
他轻轻咳了两声,又说道:“此次北行我拔三百黑骑送你过沧州,那边自然有北齐的人接着,除了朝廷的事情之外,最紧要的,你得替把我这家伙活生生地带进上京城,入了上京城之后,不要找别人,直接去天一道大庙找海棠,后面的事情听她安排就是。”
范闲抬头看了院角那个赤裸着上身在砍柴的年轻人一眼,那名年轻人生的虎虎有生气,只是眉眼间犹存青涩,不知多大年纪。
邓子越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皱眉说道:“海棠姑娘自然可以安排,只是……北齐人知道后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范闲面色平静说道:“北齐人的想法和我们没关系,我只是把人送过去而已。”
邓子越犹豫少许后,试探着说道:“可是把他送还给司理理……以后怎么控制?”
他是范闲的亲信,当然知道当年提司大人硬生生从院长大人处把这年轻人抢过来的故事,而且也清楚,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这个被关在小院里快两年的年轻人,其实便是如今北齐贵妃娘娘司理理的亲弟弟。
“控制分很多种,我现在不需要这种方式,所以干脆落个大方,大家彼此间合作起来也舒服些。”范闲笑着说道,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与北齐间的利益早已绞在了一起,一个人质在与不在,其实分别并不太大,司理理的弟弟,早已丧失了当年的重要性。
邓子越再无异议。
范闲挥手将那个年轻人召了过来,看着年轻人脸上犹未磨平的不平与恨意,温和说道:“你马上就要去上京了,有没有什么东西要置办给你姐姐的?”
那名年轻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范闲与邓子越都笑了起来。范闲望着他摇头说道:“去上京之后,把脾气改改……我可不希望你给你姐姐添麻烦,另外,不要怪我关你两年……你也知道你的身世问题,如果不是把你关着,只怕你早就死了……嗯,到上京见着你姐姐后,记得代我向她问好。”
忽然间,他想到了两年前那一路与司理理的同车前行,神思微微恍惚,旋即平静下来说道:“替我说声谢谢。”
那名年轻人有些听不明白,挠了挠头,他只见过范闲几面,而且一直被关在院中,也不知道外间的传闻,但也清楚,这名年轻的权贵人物,一定是庆国里的重要大臣,只是年轻似乎太小了些……他有些意外,这名姓范的权贵人物似乎与很久没见的姐姐十分相熟,有交情似的。
听此人这般说,难道自己还真应该感激他?年轻人再次挠了挠头。
……
……
天色入暮时,范闲与王启年离开了这座院子,上了马车。在马车上,范闲眼视前方,促狭笑道:“老王,你家也在这片儿,怎么一直不肯请我去坐坐?”
王启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一苦,想到自己偷看大人与海棠的情书时,大人在最后的那句威胁,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我女儿还小……再过几年吧。”
范闲一愣,险些没一口血喷将出来,恼火地瞪了干老头子一眼,心想你这模样还能生出如何水灵的女子来?
只是笑话罢了,只是王启年忧心忡忡之下,做捧哏的功夫明显下降了很多。
马车停在了王启年家的后门,车中已经没有人,然而府中也没有人。
两名面容普通,穿着粗布棉袄的百姓,此时出现在了南城某位宗亲府对面的巷口中。两个人袖着手,半蹲在地上闲聊着天,只是聊天的内容似乎并不怎么休闲。
“就是这家了,皇后的亲戚死的差不多了,这是个极远的亲戚。”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如果是送药进去,那一定有规律可循,我要知道,宫中那人多久需要一次药。”扮成百姓的范闲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道:“这药虽不能壮阳,但可以壮胆,那位爷的胆子就靠这药提着的,想要抓奸,你就得摸清楚这奸的时辰规律……”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六十八章 不速则达
范闲当然没有办法扮成不爱卫生的百姓在宗亲府前一守十八天,他只是与王启年来证实隐着的那条线确实如他们所算,他们并没有顺着这条线往下查的想法。
而且他心里清楚,今天是初七,二十与洪竹确认,自己二月初便要离开京都再赴江南……中间的时间实在是太少,根本没有办法真的抓住什么规律,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王启年那一手神鬼莫测的跟踪功夫。
确认了目标之后,二人离开了宗亲府门口,回到那片老城的院子后门。范闲虽然极有兴趣去看看王启年的日常生活,但这段日子实在有些紧张,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享受人生,挥挥手便上了马车。
他的一应装备都留在这黑色的马车上,脱下外面的衣服,检查完袖弩与药包,这才取出一个梳妆盒子,仔仔细细地往脸上涂抹着,又用监察院的特质胶水,将自己的眉角往下粘了粘。
顿时他的眼距与眉象顿时变了,又在颌下加了个不起眼的小痣,翩翩佳公子顿时变成了不怎么起眼的路人。
马车停在了西城荷池坊的外面,而范闲的人却早已下了马车,汇入了西城复杂的人群之中。
京都西城的面积并不大,相较其它诸城而言,不够富庶,不够清静,不够贵气,尤其是荷池坊这一带是一整片贫民区,此地居住的人们一天到晚考虑的首要是活下去地问题。家里库房里有粮食,人们才会考虑礼节道德之类的东西。所以坊中的人们并不因为荷池坊的名字,就会多几分浊世而立的气节,反而是龙蛇混杂,什么不能见光的买卖都有。
路人范闲用衣后的雨帽遮着天下的小雪花,满脸阴沉地踩在街巷中的泥巴往荷池坊深处走着,他这表情在荷池坊中并不显得多么引人注目,街旁的百姓和商铺里地掌柜们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坊中这种满脸阴沉,像死了爹一样的人物太多了,因为这里道上地兄弟们太多了,不是每天去收帐都能收回来的。不是每次京都府逮兄弟他们都能跑掉了,道上兄弟们仗义凶狠。道上兄弟们地情绪也很暴燥,所以低沉下来也很正常。
穿过一条伸出破烂雨檐的窄巷。范闲又陷入了那些站街妓女的包围之中,好在此时天色尚早,敬业的妓女们虽然出来站着,但脸上劣质的脂粉和不停地呵欠说明了她们战斗力的低下,范闲才得以轻身而出,钻进一个背街的小木楼,寻到了自己地目的地。
木房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范闲甫一进门,便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但他没有掀开头上的帽子,直接坐到了床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物,递给了床上那个警惕的瘫子。
瘫子手还能动。满脸紧张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接过信物后仔细看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道:“既然是自己人。怎么这么冒失就上来了?”
范闲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直接说道:“最近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出来?”
那个瘫子的脸色变了变,不知道眼前这个可恶地家伙到底是帮里什么人,居然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但对方既然知道了这要脑袋的事情,肯定是帮主的亲信之类了。
他在那床满是臭气地被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了无数盒子。范闲一个一个掀开仔细看着,脸上依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表情,看得出来相当不满意。
瘫子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在自己颈下的瓷枕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半块玉玦递了过去。
范闲接过玉玦细细端详一番,这玉的质色上佳,温莹一片,实在是个好物件儿,而且上面雕的云纹制式明显是皇家用器。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种好东西,越多越好。”
那名瘫子得意地笑了笑。范闲心里也笑了笑,他当然清楚面前这瘫子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可怜。
京都乃天下风流财富汇积之地,尤其是皇宫,从古至今,天下万民供养皇帝以及诸位贵人,而服侍皇帝与贵人们的太监宫女们又会偷偷摸摸将这些东西偷将出来,反哺天下子民中黑暗的那些成员。
皇宫如此,各大府中也是如此,而且太多见不得光的银钱珠宝需要洗清,换成各州郡里的田契,而做这种事情的,自然只能是底层的那些专业人士。
黑道就是这种专业人士,所以全天下真正有些实力的帮派,都会在京都留个小分号。这些江湖人士不敢与朝廷做对,但做做朝廷的下水道,挣些零碎银子花花却不会客气。
说来也很奇妙,正因为这些江湖人异常安份,所以京都至今也没有什么叫的响的道上名号。而河洛帮,是这些负责接手皇宫赃物的帮派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范闲在杭州时与夏栖飞多有交谈,对于这些暗中的势力有所了解,才知道,原来河洛帮竟然在宫中有一条固定的通道,不由有些肃然起敬,也才会有今天的荷池坊一行。
这位瘫子,就是专门负责河洛帮在京都销赃第一环节的事宜,这些人做的是满门抄斩的事情,自然十分小心,一环一环并不相连,接货的人时常变化,这才给了范闲一个可趁之机。
至于那块信物,自然是监察院很多年前就备好的。
那瘫子看着他满意的笑容,得意说道:“据说这是先帝爷赐给太后娘家的一块儿,只不过后来出事儿了,不知怎的,现在又回到了东宫里,这可花了不少的气力。”
范闲心头一动,笑道:“贵人们哪里在意这些小东西,随意搁在库房里。不过个几十年也不想不起来用用。”
瘫子感叹说道:“是啊,这块玉的价钱如果放到江南去卖,转手再去江北买地,只怕可以买上千亩。”
范闲不想陪着他感慨了,说道:“第一次交结,不懂规矩。”
他说地很直接,反而那名瘫子没有起什么疑心,从被子里取出一本帐薄,指着上面写的甲等酒的空格处,说道:“在这儿。”
范闲笑道:“你这瘫子。被子里倒是能藏东西。”
瘫子咕哝了几句,似乎是在回忆过往。自己跟着帮主打杀四方,被人一锤打瘫。帮主可怜他,才让他到京都来主持这些事情。
范闲并不了解太多河洛帮的故事,自然不敢搭腔,在上面用改变过的字迹签好后,从怀中递过一张银票过去,说道:“头期是三成吧,你可别多收我的。”
瘫子看着那一千两的银票点点头:“差不多。虽然这玉肯定不只这个价,但毕竟是犯忌讳的东西,也只能折着卖。”
办完了这一切,范闲将玉玦仔细地收好,不再多说什么,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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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荷池坊污泥一片的街道上。天上依然阴沉着,而范闲被那件事情折腾地阴郁已久的心情却放松了起来,他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应该如何操持。虽然这个计划确实有些繁复周回地令人厌烦,但范闲也没有办法,为了保障洪竹的安全,为了让自己一直隐在幕后,总是需要这么百转千折地去接近真相,去揭发真相。
如今计谋在胸,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总比前些天面对着一盆红烧肘子,却找不到下嘴地地方要好太多。
一应流程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只是需要洪竹去操办,当然,还需要陛下真的如范闲预料的那般敏感多疑并且充满了想像力与智慧。
正如长公主与范闲一直以为的那样,庆国皇帝确实是个敏感多疑的人,而长久站在政治顶端的人物,对于一切阴谋总是会往最坏地地方去想像,去发挥自己的智慧。所以范闲越想越放松,越觉得皇帝老子这次要被自己好好地玩一把。
能够阴人,而不让自己陷入其中,范闲十分难得地生出几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