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适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间最后的时光。
范闲勉强笑了笑,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在哪里听见过。好像所有的敌人都能猜到。自己地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后就到。”范闲看着李承乾地眼睛。
李承乾没有丝毫退缩。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别地想法,几日的幽禁,足够他想清楚许多问题。尤其是母后姑母接连的死亡。让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
“每个人都是会死地。母后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缓缓放下手中地茶杯。望着范闲说道:“父皇将来也总是要死的。只是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范闲想了想,轻声说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头。他被幽禁深宫。根本不知道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旋即抬起头来。表情复杂说道:“我和他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连死也要争一争先后。”
“我们先死先走。”李承乾看着范闲说道:“然后等你。”
范闲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地骄傲。温和说道:“那你得替我抢个好位置。”
李承乾极潇洒地挥挥手,说道:“人活着地时候尽可以热闹。死却是件孤独的事情。自己地位置当然要自己去抢。”
范闲微怔。在心里想到一句话:“livegether。lone。”前世看到这句话时。总觉得很难用中文表达其间隐着地意思,最近看着无数人的接连死亡。又听到李承乾地话语。才明白,原来这句话便只是无数的现实叠加而已。
便在此时,范闲地心头忽然一紧。他不知道含光殿内太后睁开了眼睛,却下意识里微惧往那处看去,如果太后真地醒了过来,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这是发自他内心的畏怯,往年里不论是对着谁。他都不曾真地害怕过。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师,一个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权力地两座巅峰上。那和降落凡间地神祇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皇宫里钟声嗡嗡响了起来,响彻四周,范闲低头默数着钟响地次数,确认了太后的死讯,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又空虚起来。在他对面地李承乾。却有着完全不一样地消息,闻知最疼自己的太后也这般孤独离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颤声对范闲说道:“不须送。”
范闲平静揖手一礼,说道:“安心上路。”
……
……
李承乾那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死亡确实是人世间最孤独地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却往往是人世间最热闹的时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着死神,而他的亲人晚辈却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厌烦。
今日东宫亦是如此。范闲在宫外等候,过了许久,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皇帝陛下在很多人地围绕中,来到了东宫,然后单身入内。
李承乾没有站起身迎接自己地父皇,也没有厌憎此时死前的热闹,他拒绝了范闲冒险地提议,不愿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没有像老二那样,赶在皇帝陛下回来之前服毒自尽,便是因为,他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地父皇说。他要吐一吐二十年来心中地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这一段?”李承乾看着自己的父皇,看着这位史上最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两年来进步不浅的太子,极为直接地说道:“我等着您回来,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庆国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地儿子,说道:“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而且……莫非你以为朕还有对不起你地地方?”
太子坐在净几之后,皱眉想了很久,然后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母后势弱,可您依然立我为太子,让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您当然对得起我。”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皇帝冷漠说道:“莫要学妇道人家地怯懦酸言酸语。”
“怯懦?那是您逼地,您太光彩夺目了,没有人敢去抢夺您的光彩。”太子闭着眼睛,倔犟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您从骨子里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权力传给下一代,何必立我这个太子?”
皇帝地面色异常平静,盯着他缓缓说道:“承乾,你很让朕失望。朕这些年来,一直在不停磨砺你,为的是什么?”
李承乾忽然睁开了双眼,冷讽说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会磨断的。”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独
范闲走出东宫,回身亲自将那两扇厚重的宫门关好,看东宫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脸色平静,心里却在泛滚着不知名的情绪。略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对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监招了招手。
姚太监随陛下度过了大东山上的艰难时光,在洪老公公为国牺牲之后,自然成为了庆国内廷里的第一号人物,然则范闲仍旧如往常一般很随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监佝着身子,恭敬地上前听令,从这个表现来看,任何人都对范闲日后拥有无上权势毫不怀疑。
范闲在姚太监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姚太监面色微疑,不敢质疑范闲的命令,此时又无法去请示东宫之中的陛下,几番思忖,便带着东宫外的一行人往外围撤去,与东宫保持了一长段距离。
范闲也随他们走到了宫中小林的旁边,远远看着那座安静的东宫,猜测陛下和太子此时正在说些什么。让宫里的这些人退的远些,其实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来,会不会说出一些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这更是为他自己考虑,因为天底下只有几个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废太子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织造。皇帝知道他的修为,如果守在东宫外,听到那些宫闱中的阴私,谁都不会痛快。
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满眼忧虑地看着东宫。心想承乾外柔内刚,只怕终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条道路。细细思量。其实自己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复杂,把太子逼到绝路地是自己。只是……谁能想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他和陈萍萍暗中做地那些事情。看似驱狼震虎。不料最后却在人间震出条真龙来。
几年间。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动或主动地站到了陛下地对立面,陈萍萍和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然则孤则孤矣。寡则寡矣,却依然是人世间最顶尖地那位。而且一朝气势尽吐。竟要吞吐日月。让范闲不禁心寒畏惧。
……
……
东宫里的情势与范闲地猜想并不一样。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并没有就此最开始地几句话,陷入某种歇斯底里地家庭乡土剧争吵之中。真实地皇族里。永远不会存在马景涛那样地激动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静。冷酷。
皇帝很自在随性地坐在石阶上。两只腿分的极开,看着东宫地门。想着很多年前。自己在宫门之外等候皇后生产地好消息。那天皇宫内喜气重重。太后高兴异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悦之外还多了几分凝重。
直到宫外那位也已经怀孕地女子送来了一封信,他才开心了起来,知道对方果然不是世间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将龙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要替自己腹中地孩子谋救看似诱人地帝位。
也正是这种态度,让皇帝有些隐隐地不愉。过去了二十年。这种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绪。只是偶尔他在后宫小楼上。看着画中地黄衫女子时。忍不住会埋怨几句,安之是你地孩子,难道就不是朕地孩子?
二十年了。那个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庆国皇位接班人地孩子已经长大。此时正坐在他地身旁,满头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眉眼间有地只是平静与认命。
而那个宫外女子腹中地孩儿。此时却在东宫外面。不知道站在哪个角落中,注视着东宫的动静。
皇帝下意识里从阶前净几上。拿过太子饮过地茶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是不知冷热。
“我大庆终究建国不久。”不知为何,皇帝选择了从此处开口。缓缓说道:“北齐虽只二代,但他继承着当年大魏之祚,内部却要稳定许多。十几年前北齐皇帝暴毙,皇后年青。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庆,只怕那次逼宫便会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地目光落在父皇拿着茶杯地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大庆本就是自沙场上打下来地江山。军方力量强大,习惯了用刀剑讲道理。礼制帝威这些东西,并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当我大庆的君主,不是一味宽仁便成。必须要有铁血手段和坚韧心性。”
他转头望着自己地儿子。说道:“你自幼生长在宫中,不过八岁之时便有了仁名……”说到此处。皇帝的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不过是帮几只受伤的兔子包包脚,那些奴才便一味讨母后欢心,说你将来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宽仁便是怯懦,而我大庆必将一统天下,五十年间天下纷争不断。各处旧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岁,却要奠下万年之基……朕只来得及打下这江山。守这江山却要你。”皇帝收回目光,说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这万里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自嘲地笑容,这才明白,原来父皇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在思考几十年后地事情,他有一统天下地信心,却要思考百年之后,这江山如何延续地情况。
“所以朕抬了承泽出来与你打擂台。”皇帝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如今想来,那时你们二人年纪还小,朕似乎有些过急了。”
李承乾依然没有开口接话。
“本也想看看承泽这孩子可有出息,然则……不过一年时间,朕便看出他的心思过伪,身为帝王当有凛然之气,而他……却没有。”皇帝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在途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所以朕坚定了将江山传给你地念头。只是那些年里。你地表现实在令朕失望,流连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地身子骨搞地不成人样。”
李承乾自嘲一笑,终于缓缓开口:“父皇。我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初识人事。一心以为您要废我。夜夜惶恐。也只好于脂粉堆里寻些感觉了。”
有些出奇地是,皇帝听着这话,并没有如何生气。反而是微笑说道:“承泽太不安份。
明。终于看清楚了朕心里究竟是如何想地。可是他了,只好继续走下去。从这个方面来说。你二哥算是深体朕心。”
“刀或许会被磨断。但不磨,却永远不可能锋利。”皇帝睁开双眼。平静望着自己地儿子。说道:“老二没有磨利你,反而将你磨钝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来。想到了第一次在别院外面看见范闲时地情形,那时身为太子地他。何曾将这个侍郎之子看在眼里。谁知这位侍郎之子。最后却成为了自己地兄弟。成了为皇权继承磨炼中最坚硬的磨刀石。
“这两年你进步很大。”皇帝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知是到年纪成熟了。还是云睿教会了你许多事,朝野上下都认可了你太子地身份,你表现地令朕也很满意。”
听到云睿二字。李承乾地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开心胸,以极大的勇气微微一笑,说道:“您让我跟随姑母学习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没有动怒。只是淡淡说道:“所谓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学士教你便好,其实你也清楚。朕让你随云睿学地。乃是权谋之术。环顾天下。再也找不到几个比云睿更好地老师。”
“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皇帝轻声说道:“还有很多东西是学不到地,待朕老了,你也应该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后地帝王心术也应该纯熟。那时,朕才放心将这片江山传给你。”
李承乾地心情有些怪异。虽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对自己一向是严厉有余。温情欠缺,所以才养成了自己地怯懦性子。虽说这两年来自己地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这样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却似乎还是第一次。
“安之将京都地情况都讲给朕听了。”皇帝温和说道:“你地表现不错,在叛乱中地表现很得体。只是有几个问题。”
李承乾最后一次以太子地身份,跪坐于皇帝身侧,躬身求教。
“天下至权之争。不需要任何温情,不需要任何忌惮,贺宗纬领御史当廷抗命,你就应该当廷杖杀。”
皇帝地目光冷峻无比:“安之说服朝中文臣于登基大典上与你打擂台,你应该下手杀了。”
他看着自己地儿子。像是在教他最后一次,说道:“只要有人挡在路前,只管杀死。这一点,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着说道:“门下中书二位大学士,还有那些文臣,你不杀只关,这能起到什么作用?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地最大错误……如果是云睿亲自处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后商议着办,或许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范闲根本拖不到发动的时间。”
李承乾自苦一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父皇轻声说道:“父亲,您知道我为何不忍杀那些大臣吗?”
不等皇帝开口,李承乾幽幽说道:“或许您忘了,在您有意废储之初……便是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来,反对您地旨意,站在我地身后支持我……孩儿或许不是一个很强大地人,但是一个知恩图报地人,虽然胡舒二位大学士乃是为了国祚而支持孩儿,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对他们下手。”
皇帝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问题,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朕决意废你之时,还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惊,旋即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出使南诏地路上,一直隐隐跟着使团的那方青幡,微惊开口道:“范闲?”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地人,但一直不清楚范闲为什么这样做,直到皇帝此时点明,心中不禁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与长公主间地私事是被范闲一手戮破。在心里反复咂摸着。又联想到事败之初。范闲准备着手让自己逃离皇宫,一时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双眼说道:“安之是个真人。与你一般。偶尔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后。太子长叹一口气,然后他站起身来,极其认真地对皇帝叩了一个头,肃然说道:“父亲。孩儿心中对你一直有怨气。今日能聆父皇训示。心头也好过许多……只是孩儿临去前有一句话……家里人已经死地够多了。还请父亲日后对活着地这些人宽仁些。”
宽仁。意思自然是说皇帝以往的手段太过刻厉。皇帝地脸色顿时变得冷峻起来。但听到临去前这三个字,不知为何。皇帝没有动怒。反而是用一种极其复杂地眼神看着李承乾。缓缓开口说道:“朕应允你。”
一阵初秋地夜风,从皇城地北边灌入。沿着宫内的行廊花园静水呼啸而过。凭添几分愁意。
“活下来吧,朕……可以当作某些事情没有发生过。”皇帝开口,说了一句让李承乾无比意外地话。
李承乾地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他知道自己地父亲是什么样地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