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历无数劫,终于在这最后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灭的方法,所以将这法门隐在最后这道本命佛光之中,设下无数机缘,只为五百年后落入冥间。一举度苍生。
只是这慈航普度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识深处不由出现了那个在黑石坛中曾经看见过地画面:王宫之中,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于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无数劫来,这是我地最后受生。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此生利益天人,普愿救度众生。”
普度众生,便是灭这众生,是耶非耶,敦能断定?
……
……
“我错了。”易天行双目静然,看着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师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计之中。然君欲普度众生,我亦欲普度众生,所向无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破。”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吐了出来,迅疾化作无数道火龙,在冥间的空中追寻着佛祖的遗光,试图阻止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应生的印记。
有生皆苦四字颓然散去,然而冥间已然大乱,佛光四处散去,鬼哭之声大作,纵使他身上天火炽红,却只能将那佛光蒸腾渐轻,无法阻止从自己七窍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问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将身心儿幻作一个他,双眼柔柔看着正在消亡地生灵们,想阻止自己体内似乎无穷无尽的佛光洒向冥间——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这身大迦叶肉身却是容不下来,若他此时肯默然看着眼前一切发生,自然安稳,被佛光洗去一应人间冥间应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这般,他记起许多年前在归元寺里的一个场景来。(详见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归元寺里数罗汉,观罗汉像上衣袂线条流动,于方便心境有所了悟于心。却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边被六个童子围着,有的童子捂着罗汉的嘴,有的揪着罗汉的耳朵,有的遮住罗汉地眼睛,这便是归元寺里的“六戏弥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扰,方能一心向道。
道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他头顶的光,体内的光,眼口鼻耳处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众生之光,灭众生之光。
……
……
“人徒知伪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伪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犹豫,便对于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地判定,不论其行是伪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说完这句关尹子转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一声戾啸,一只巨鹏破空而至,双翼一振,飞至易天行身下,冥间温度顿高。
易天行缓缓落入那一大片纯纯天火构成的羽茸之中,沐于佛光之下,神色庄严莫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这天上无天,只有那个玉盘似的壁障,这地上尽黑地,绵绵黑土无尽头。荒野片片,上面万亿腐尸白骨游魂正在凄怆躲避愈来愈盛地佛光。
但他依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玉壁顿时高飞而去,地上亿鬼不再逃离,颤抖着回望此处。
……
……
又一声厉啸从化为本初火凤之态的易朱口中啸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无比鲜红,顿时将头顶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却是无法烧融。小家伙曾是如来的座驾。千世也未曾心甘情愿,如今与易天行一道燃烧着,却是无比兴奋。
易天行微笑着,看着小家伙又变作了一只鸟,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学校圆里那火热的生活,只是今天这鸟却太凶了些。
他闭目,赤裸的身躯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烧了起来,却不离他的大迦叶肉身。只是会奇妙的拱了起来,化作了六个红色的火团。
火团渐渐凝成一定形状,小小巧巧地约有半米高。渐渐显出真身来,却是个红做的六个娃儿,那些娃儿头上梳了三个鬏儿,身上火带为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着。
易天行微笑看着身周地火童子,淡淡的佛经之声并未断绝。
“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
禅法要解中行者法门化作清光,护于他的身周,随着他唇中口鼻咽喉数字出,六个嬉戏着的火童子出现在了易天行的身边,然后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地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顽劣的小家伙爬到了他的身体下面,又有一童子伸手扳开另一童子的火嫩手,伸进他的嘴里,看上去无比怪异。
………是名初无色。”然后他轻轻闭上双眼,说道:“闭。”
闭字出,六火童子浑身炽热燃烧,闭住了他地眼、耳、鼻、舌、身、意——这便是六戏弥勒真义。
佛光自归元寺天降,入其头顶,却再也不能其窍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开始像一只皮囊般容纳着如大海般无穷无尽的佛光,却强用六童子闭住了一应外泄之门,片刻之后,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纵使是大迦叶不腐之躯,又岂能以有尽容无尽?他地身躯渐渐地惩大起来,渐渐发亮起来,变作了一个极肥胖的和尚,但纵是如此,他依然闭目盘膝而坐,只是浑身颤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渐渐隆起,像个南瓜,胸部也渐渐突出,肚脐眼扩张着,赤裸着,佛光在他的身体内冲突着,像个灯笼般,看着无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间众生无人发笑,知道这位弥勒正在以己身的修为强行容纳着佛祖最后的这道光。
他的身体上已经出现了裂纹,大迦叶不腐之身的复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凭借着易朱的帮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着如来遗下这死亡的光,却不知能堵久。
……
……
冥间众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这个MOME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台之上志得意满时的那句话,不由苦笑,痛极而笑,笑得乐不可支,咧着嘴,嘴里却有个顽童的手臂塞着。像极了人间那尊笑口常开的佛爷,正坐在一只熊熊燃烧的火鸟之上。
冥间极远处,阿弥陀佛现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于黑土之上。眼瞧着极远处正在发生的大变故,面容之中一丝悲戚一丝解脱:“一应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开六道轮回是何意义。”
“若你不知那佛光入冥后会有此后果,为何你一直苦阻此事?”一个声音在他地身边响了起来。却见不到人。
阿弥陀佛道:“只是直觉罢了。”
那声音又道:“先前你还无比焦急,此时佛光入冥,眼看着冥间众生不保,为何反而你定下心来?”
阿弥陀佛道:“急有何用,你将我留在此处……再说,弥勒即便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这场苦厄吧。”话末仍是止不住叹息了一声。
但这话里,却无意间揭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这阿弥陀佛一直静坐于此,身旁并无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原来竟是被人困在了此处!
不知是何许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别取笑老头子我,您乃无量光无量寿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你。”
阿弥陀佛微笑,目光渐渐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一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你不想留住我,为何要将脚踩在我地裙上?”
……
……
光佛无比巨大。坐于冥间偏远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边缘处,有一个小黑点。
若放大无数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点是一双脚,一双穿着草鞋的脚,正踩在那里。
脚的主人是一个长着长胡子的糟老头儿,这老头儿手里拄着只拐,身上是件破烂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了。与身旁这尊足有数万里高的无量光巨佛比较起来。老头儿的身段甚至比蝼蚁还要弱小一些,但偏生就是这脚踩在裙上,阿弥陀佛便移不动分毫。
因为他是太上老君。
阿弥陀佛于天地间撷无量光。与天地同享无量寿,数百年来弹精竭虑,要与这天地间的所谓正气敌对。
但那太上老君却是将己身化于天地之中。
谁能摆脱天地的束缚?
或许佛祖能,但他已经不在了。
……
……
太上老君轻轻摸了摸自己颌下的胡子,偏头看着身旁这尊大佛,谁知手指轻捻却是揪落茎须数根,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将身旁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温言开解道:“你我皆非尘世中人,何须理这尘世之事?”
阿弥陀佛冷冷道:“你去弄你的无为,我还要怜这冥间众生。”
“若不是你施出这些狠辣手段来,那童子只怕还在人间享他地清福,怎会打开六道轮回?”太上老君叹道:“我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我躲这尘世也有数百年,若你当初听我一劝,如今之事,断不会如此凶险。”
“已便如此,便当解决才是。”阿弥陀佛道:“你困我在此,那佛光冲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时已有弥勒之像,奈何却无如来之能,若我不去,谁能挡住?”
“你去便能挡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挡住又如何?难道还要将这冥间大坟封上无数亿万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让如来这光下冥,毁它个干干净净,落片黑莽莽大地为佳。”
“你意在何为?”
“罢罢罢,我不与你讲道家清静,与你讲佛门因果,如今你已成佛,本应跳出因果之外,何须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况你我不动则己,一动天地不安,看如来五百年前心念一动,便导致今日纷乱之事,你我若再动,不知数百数千年后,又会惹来何等回应。”
阿弥陀佛默然,似有所动。
……
……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将脚从身边的光芒圆润衣角上挪开,手中拐杖微顿时,身形已飘至半空之中,阿弥陀佛光毫面容之侧。他微眯着眼,看着冥间远处地景象,缓缓说道:“今世弥勒有此大勇,实在意外。”旋即却有一丝不屑之意涌上他的面容:“我向来敬重如来,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后法行却应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话。”
“以智治国,国之贼也;以智治心,心之贼也。”
……
……
阿弥陀佛并无丝毫反应,半晌后忽然问道:“老君你此时在何处?”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地身旁。但他偏偏要问对方身在何处。
“我在守在上面那个丫头。”太上老君飘浮在阿弥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遥自在。
阿弥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炼那火,老君教习那冰,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着,摇了摇头:“那玉女与我向无瓜葛,我与如来想法也不一样,既然清静无为,劫末寂灭,那何须多行其事?我守着那丫头。便只是看着那丫头。若无数亿年之后,劫末到来。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后,仍是那个看字,只须看着便罢了。”
阿弥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颌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细细翘起,指着那遥远的双佛相撞处。淡淡道:“弥勒快撑不住了。”
易天行确实快撑不住了,大迦叶的肉身永世不腐,却止不住佛祖遗光毁灭之意,天火横于身,凭心念化作六童子贼戏弥勒,捂住他地七窍,将佛光全数堵在他的身体之中。
不过刹那之后,佛光便在他的身体内蕴积到了某个临界点。
被撑成胖弥勒模样的易天行,仍然是裂着嘴笑着。眼神里却现出一股悲哀来。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纵使散体归于寂灭,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总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撑散了身体,那些万丈死光遁入冥间,这冥间生受了五百年苦业的冤魂,却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
化作火鸟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奋勇飞行着,始终在佛光威压之下,保持着空间中地高度,将冥眼处地佛光堵着。火鸟的额头上生出一片素色,正是凤凰形态。
鸟喙之中,咕咕叫了两声,像小鸡一样咕咕叫着,却挟着无穷地怨戾之意。
因为它知道这记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纳不下,自己也容纳不下,许多年前它就曾经试过,结果惨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闭了双眼,双手结了无数道诀加在自己身上,此时再用佛印制如来佛光,那是极愚蠢的行为。
内心深处被劫初之火焚烧着,无比痛苦,却又无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识内缓慢而坚定地扩张,那种威势根本无法控制,不多时便要占据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哝了一句什么,伸手去挠了挠鸟儿子正在冒火的毛脑袋,又抠了抠自己胸上如妇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地对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这种最终时刻,总是有蛮多回忆在人的脑袋里翻起落下,像书页一般哗哗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虽说都弥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撑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时,也不禁开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场里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烟叶,那些让女孩子们听着就作呕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条江,那个县城,敌视,漠视,无视。
那座寺庙,那后圆里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铁莲,那些让女孩子们听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肮,那些脏,那条河,那个省城,打斗,厮斗,恶斗。
还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岭,那个书店。
他地生存其实是轻松的,却又是无趣的。转而却想到人世间地那些人来,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贤菩萨伤成那模样了,饥不能进食,渴不能饮水,一应生趣全无,还死挺着;梅岭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厚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却被叶相一中指头给戮死了;至于那些非洲上饿死的,煤窑里活埋地。雪树林里被斫了脑袋的,一生下来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样子,活着确实还是蛮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当然也是有同情心地弥勒。只不过……
……
……
“啪!”的一声,他打了个响指,一团天火烧起,焚化一应幻觉,咕哝道:“老子不过是要混口饭吃,你三番五次给我灌输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听腻了。”
如来与弥勒关于有生皆苦还是有生皆喜的冲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还是悲,这时候又不是洞房,房里又没有大马猴。滚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挡着你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计五百年。现在再当你的帮凶。
只是,快撑不住了,肚子好帐,像吃了酒之后又吃人工牛黄甲哨唑的感觉。
要爆了,冥间要毁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与音音姐怎么还不来?
……
……
冥间的空中。肥胖的易弥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于火鸟之上,吞噬着头顶落下的佛光,并未张嘴,一偈无由响起,彻落在这广旷的冥间,落在冥间众生地心头,似乎想安抚这些受苦的生灵临死前颤怯地心。
“如一缕光。
睁是醒,
闭亦是醒,
后一刻。
如梦醒。”
他的伤春悲秋临死之偈刚刚说完,冥间从三个方位传来一声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惊叹的,有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