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象一根丝线牵动着她的神经,使她再也无法安静地沉浸在书中。她拿起书,缓缓走出亭子,顺着乐声朝池塘边走。一直转到水榭的另一边,她才看到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中握着竹箫,目光全神贯注地投向湖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蓁蓁不愿打扰他,远远地在一棵树后停住脚步,带着一丝莫名的感动看着一身湖蓝长袍的胤禩。几年时间已经使他彻底脱去了脸上残存的稚气,完全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一直未变的,却是他一贯的从容优雅、温和深沉。
正当她沉醉于这幽咽的箫声,沉醉于在荷塘边专注吹箫的温雅青年,箫声突然一转,变得高亢清亮起来。就在乐曲攀到最高点时,猛地传来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他一下子愣住了,停止吹奏,望着湖面颓然发出一声叹息。仅仅看着他的侧影,她也知道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额头上刻出两道深深的纹路。
第一次发现他擅吹箫以后,她曾经好几次要求他吹奏给她听,可是他每次都笑着摇头说没有心情,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悟出他所谓心情的含义。现在居然又听到他的箫声,她猜测他一定有很深的烦恼,所以才会到这水边来吹箫。他在烦恼什么?她总是能在不经意时,发现他肩上背负的沉重负担。她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一言不发地举起手来,轻轻放在他肩上,对他的满怀怜惜就透过手掌慢慢倾注到他身上。他抬起一只手握住她放在肩上的手,缓缓转过头来,眼底承载的太多的苦恼和痛楚让她大大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胤禩?”她握了握他冰凉濡湿的手,有些不安地问,“宫里出了什么事吗?皇上今天不是启程去巡幸塞外了吗?”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终于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这支曲子太悲伤了,所以影响了我的心情。”
她仔细地研究地看着他说:“你骗我,如果你不是烦恼得厉害,才不会想到来吹箫呢。”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想到第一次听他吹箫的情景。
胤禩似乎也同样回想起那次吹箫的一幕,面上微微一红。不过他很快就掩饰地笑笑说:“你也知道,这宫里让人心烦的事总是层出不穷。”
看到他极力回避,她也不再追问,走到他身边坐下,换了个话题问:“这次都有谁随皇上去塞外?昨天的送行宴还好吗?”
她没有料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让他更加忧心忡忡,看到他用力咬咬下唇,才作出轻松的语气说:“这次随行的人不多。只有十三弟是个例外,皇阿玛哪次出行都少不了他。”说完,他朝她手里的书瞟了一眼,皱了皱眉头笑着说:“这样大热的天,中午也不休息,还要看书,小心看成了书虫。”
“你不是也没休息,跑出来吹箫干什么!”她冲他皱皱鼻子,调皮地笑起来。
他有些眩惑地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笑脸,突然意识到初来他府里的小女孩已经彻底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虽然她偶尔还是会流露出率直纯真的小女孩娇憨,可是浑身散发出的楚楚动人的女人韵致却越来越浓。如果,如果她知道……他摇摇头,不敢再想了。只要想到他也许会失去她,想到她的身影会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他就会从头至脚生出彻骨的寒意。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把她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喂,你在想什么?”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有些不解也有些气恼地看着他近乎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什么。”他恍然惊醒,面上又是一红,正犹豫着是否要说些什么,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们两人同时回头观望,只看到常顺转过一丛花树出现在视线内。他走到面前请个安说:“主子,九爷、十爷和十四爷来了,都在书房等着您呢。”
胤禩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抱歉地向她看了一眼说:“不陪你了,我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要紧事。”
蓁蓁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绿树浓荫中。
下午还是烈日当空的晴朗天气,谁知到傍晚却突然乌云翻滚,豆大的雨点也随之而来。一场豪雨直下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停歇。雨水冲走了空气中的暑热,夜晚一下子变得清凉起来。
吃过晚饭,蓁蓁被雨后沁凉的空气和隐约的花香吸引,不由得又信步走进了花园。一直走近池塘边,她远远看到水榭中所有的轩窗全部敞开,透出点点摇曳的灯光。灯光映在水中,伴随着轻轻起伏的月影,不停在水面上漂摇浮动。胤禩居然有雅兴在水榭中赏月乘凉?蓁蓁有些兴奋,来不及多想什么,顺着蜿蜒的竹桥悄悄走过去。
一直走到水榭门外,听到里面的交谈声,她才意识到几个阿哥还未离去,胤禩一定是把晚膳摆在了水榭中。她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转身刚想快步离开,十四阿哥却一眼瞥见她,笑着迎到门口说:“苏姑娘怎么走到这儿也不进来呀。”
“给十四阿哥请安,爷吉祥。”她无奈地躬身请个安,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水榭。
看到她走进来,胤禩微微皱皱眉头,等她请过安才勉强笑着指指身边,示意她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
蓁蓁坐下来,又不安地欠动了一下身子,沉默地低头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瓜果和几个酒坛。虽然几个阿哥都是府上的常客,她对他们早已不再陌生,可是每次看到他们,她都会有种强烈的不自在的感觉。
还没等她再多想什么,十阿哥的声音先在耳边响了起来。“苏姑娘来得正好,赶上八哥的大喜事,得和我们一起乐乐。”
“十弟——”胤禩话中带着些恼恨打断他。
蓁蓁有些惶惑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看十阿哥因喝多了酒而涨红的脸,再转头看看身边的胤禩,灯光下他的脸竟白得有些怕人。
九阿哥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神色平静地说:“是呀,要不是昨天有皇阿玛赐婚这样的大喜事,我们今天也不会搅扰八哥来讨喜酒喝。苏姑娘蒙八哥看顾这么久,八哥有这样的喜事,姑娘难道不应该敬八哥杯酒吗?”他边说边拿过一个空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到她手中。
蓁蓁有些恍惚地接过酒杯,九阿哥的话似乎还在她耳边回响,可是她的头脑却好像变得迟钝起来,一时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她的目光在几个阿哥身上逐一掠过。九阿哥还是那样平静,两道深不可测的眼光一直凝注在她脸上。十阿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手中的酒杯,似乎除了酒对其他一切都浑不在意。只有十四阿哥,看着她的眼中竟带了隐隐的同情。她再把目光转回胤禩,他的眼中又象下午那样充满了痛楚和无奈,甚至还带了丝求恕的意味。
这胜似千言万语的眼光令她心中一凛,顿时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却是心底越来越重的刺痛。她重重吸了口气,强压住所有情绪,脸上竟现出一丝笑意。她把酒杯一直举到胤禩面前,似乎带些惊喜又带些嗔怪地说:“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八贝勒为什么不早说呢?如果早点告诉我,我也可以早些给你道喜呀。这酒,我就先干为敬了!”说完,她把杯子凑到嘴边,一口将酒灌了下去。
“好!苏姑娘爽快!”十阿哥抚掌大叫起来,边叫边抓起一坛酒,注满了胤禩面前的空杯子,“八哥,苏姑娘敬酒了,你还愣什么!”
胤禩如化石一般僵在那里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咬咬牙举起酒杯,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
“八贝勒好福气,竟然由万岁爷金口指婚。”蓁蓁继续紧紧地盯着他,不容他有任何回避,平静地接着问:“只是不知哪家的格格是我们未来的八福晋呀?”
“还有谁!岫玉格格呗!”又是十阿哥快嘴地嚷了出来:“那年木兰秋狝时,这小丫头不就缠着八哥不放吗!”
“老十,你还有完没完!”胤禩突然低声吼了一句,“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吗?”
“八贝勒急什么,十阿哥也是为你高兴呀。”蓁蓁摆摆手打断他,笑着将酒杯递给十阿哥说:“十阿哥,请再给我倒杯酒,给八贝勒道了喜,我还要敬未来的八福晋呀。”
“好好。”十阿哥边一叠声地说,边倒满了酒递还给蓁蓁。
蓁蓁毫不犹豫再把酒一口灌下,将空杯在胤禩面前举了举说:“八贝勒,岫玉格格今天也不在,这酒还要由你代劳了。”
胤禩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干了一杯酒。
“好,该敬的酒都敬了,我还是先告退吧,不在这里影响你们了。”蓁蓁放下酒杯,边说边站了起来。
“哎,苏姑娘别走呀。”十阿哥也站起来,拦在她面前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才知道姑娘是个爽快的女中豪杰,干吗不和我们喝个痛快!”
“十哥,别起哄了,你就知道喝酒。”十四阿哥边说边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又看看垂着头沉默不语的胤禩,转头吩咐常顺,“常顺,送苏姑娘回去吧。”
蓁蓁有些感激地向他点点头,跟在常顺后面逃出了水榭。
胤禩也不知道自己一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他的意识有些混乱,有些模糊,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抹平他心底的痛苦和愁闷,只是把它们锋利的刃变得钝钝的,继续在他身体里一刀一刀凌迟着。
看着蓁蓁随常顺离开水榭,他心里有一千个放心不下。她对他赐婚的消息反应太平淡了,太冷静了,也太正常了。可越是这样,却越让他惴惴不安。在她的平静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在那一刻,他看不透,真的看不透。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因为他设想过她知道后的种种可能,却从没想到她竟如此镇定地接受了。
她走了不久,他终于还是无法安心,借口从席上溜出来,急匆匆地冲到毓景阁。他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了忙碌如常的春桃。从春桃口中得知姑娘已经歇下了,回来的时候也不见任何异常,他总算稍稍安下心来。
酒席一直拖到深夜才散。命人收拾干净水榭中的残羹冷炙、杯盘狼籍,甚至撤去所有灯火,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由一片热闹的喧哗重新跌入沉寂,被一股浓浓的空虚和凄凉包围了。也许九弟说的对,既然他自己启口如此困难,借这个机会让她知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长痛不如短痛,即使能拖到他迎娶岫玉格格那天,她终究还是会知道他娶了别人。拖得越久,他隐藏真相的痛苦和她知悉一切后的愤怒都会越深重。如现在这样,虽然他还有克制不住的忧虑,但是也多了层破釜沉舟的轻松。
他正在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突然透过大敞的轩窗看到花园中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用力揉揉眼睛,极力在黑暗中辨认着。人影逐渐靠近了,从那熟悉的步履他猜测一定是蓁蓁。但是她身上的装束—?他困惑地向前走了几步,隐在水榭的廊柱后向外探看。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怪异的衣服不正是她初来时穿的吗?虽然已过了几年,她的身材并未有太大改变,来时的衣服依然合身。
他的心中掠过一阵不祥的悸动,绕过廊柱,远远跟在她后面,蹑手蹑脚一路走到荷塘。看到她站在水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一池清泓,他也停住脚步,侧身躲在一棵老柳树下。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脸上,连她眼底的迷茫和犹豫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夜风一阵阵吹来,浮动着她散在肩上的长发和宽宽的软软的裙摆。她就这样出神地凝视着湖面,过了许久,泪珠慢慢涌出眼眶,顺着光洁的面颊滑下来,在尖尖的下颌上停留几许,然后无声无息地跌落下来。
她的哭泣一发而不可收拾,越来越多的泪奔涌而出,索性把脸埋在双掌中,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他再也看不见她的面庞,可是只看她耸动的肩膀,也知道她一定哭得很厉害。他忽然感觉鼻中酸酸的,真想把她抱入怀中,陪她一起大哭一场。可是他几次向外欠欠身子,双脚竟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迈不开步子。
她终于放开捂在脸上的双手,抹抹眼角边还在滚落的泪,又盯着湖面看了一会,一步踏进水中。
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弄清了她的意图,一下从藏身的树后冲出来,几步跃入水中,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喑哑地低声喊了句胤禩。
“蓁蓁,你疯了!就因为皇阿玛给我指婚,你竟要寻短见吗?”双脚浸在清凉的水中,看到她满是泪痕的脸,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扳过她的身子,无比焦灼又无比心痛地低喊着。
“寻短见?我没有。我不想自杀,只想回去。我要回家,回我生长的那个时代,再也不要待在这里。”她拼命摇着头,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
“回家?你确信这样就能回去吗?”他边给她擦着脸上的泪边柔声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一定要试试。我不是从这里来的吗?除了这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回去的办法。”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苦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你不要胡闹了,万一不能回去,你就要被溺死在湖里。如果不是我还在花园里,老天—”他浊重地呼出口气,突然有些恐惧地紧紧抱住她,仿佛怕她突然在眼前消失一样。
“不回去怎么办?”她在他怀中边说边挣扎起来,极力要逃出他的怀抱,“你不是已经被赐婚了吗?请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专心等着迎娶岫玉格格吧。”
“蓁蓁,我们不能一直站在水里争论,先和我上岸去。”他说着就用力把她拖上岸,又一路拖回到毓景阁中。
屋子里静悄悄的,透过窗子洒进的月色使黑暗远远遁去。蓁蓁被他按坐在软榻上,有些气愤地甩脱他放在肩上的手,冷冷地说:“你拖我回来也没有用,除非能分分秒秒盯着我,否则我还是会想办法回去。”
“蓁蓁,为了躲避这一天,我已经挣扎了好久。你难道不能体会我的难处吗?”他紧紧握住她一只手,坐在她身边艰涩地开口了,“皇阿玛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女,可是我到现在还未娶妻,你能想到宫里传播的那些流言飞语吗,还有额娘多次严正的指责和皇阿玛有意无意的指点?为了你,我已经撑到了现在,可是难道我能撑一辈子吗?”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要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不会毫无缘由突然指婚。在这之前,你们恐怕已经铺垫了很久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把我象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和语气都同样咄咄逼人。
他怔忡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叹口气说:“你说的不错,是有段时间了,可我没有参与其中,只是没有激烈反对,算是默许了吧。”看到她越来越冰冷、疏远的眼神,他心里的恐慌更深了,急切地接着说:“无论我娶岫玉格格也好,或是娶别的哪个格格也好,可我心里只喜欢你一个,只在乎你一个。八福晋只是我府里不能缺少的摆设,既然我不能娶你,娶谁在我眼里都一样。这你总应该相信吧。”
“我相信。”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那就哪都不要去,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他小心翼翼地说,眼底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就算娶她进门,我们的生活还可以和往常一样。”
“和往常一样?”她充满讽刺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就算我都不在乎,岫玉格格难道能容得下我?虽然我只是几年前见过她一次,可是她那时小小年纪就已经满腹心机,让人看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