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什么?”他开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没有留意她说的话。过了一会才象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扬扬眉毛,专注地看着她。
“昨天大阿哥来找你之前,我刚刚在山上看到他,是偷看到。”见他疑惑不解的眼神,她又急忙补了一句,然后才接着说,“他约了那个和十三阿哥摔跤的蒙古小王爷,说好今天围猎时要设计陷害十三阿哥。我没听到他们商议的细节,下山后就先告诉了十三阿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先是有些奇怪,继而又变得恼怒,可是很快这些情绪就全部消失,只剩下难以置信的伤痛,看着她缓缓地低声问:“你竟会怀疑我吗?怀疑我参与了他们的阴谋?”
她没有想到他的思维竟如此敏捷,没等她多解释就一眼猜透了她的心思。“对不起。”她低下头嗫嚅地说,“今天知道你受伤,我已经很难过、很自责了,如果我早告诉你,可能今天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又出神地望了她一会,终于慢慢点点头说:“这样也好。那天大阿哥来我营帐,难保不被人看见。现在反倒是我受了伤,一切都可以撇清了。”说着,他又重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极认真极诚恳地说:“别人怎么想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连你也怀疑我,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他毕竟是我的手足兄弟,我怎么会做这种卑鄙下作的事呢!难道你对我的为人还有怀疑吗?”
“可是我已经道过歉了呀。”她噘起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那带些委屈和痛楚的语气深深刺痛了她。
“那好,从今以后,不要再对我隐藏任何秘密。”他既郑重也有些严肃地看着她说。
“我保证。”蓁蓁急忙抬起手,象发誓一样急切地看着他。
“好吧。”他看着她一脸急迫的样子,终于笑了起来,边笑边把她揽入怀中,感叹地说:“和这些人在一起不比在我府上,每个人心里都是绕来绕去转了不知多少道弯,你心思这么简单,哪里绕得过他们。告诉我可以让我来抵挡一切,你就不用心烦了。我不想让你为这些事忧虑,只想让你过得快快乐乐。”
她抬头看看他,眼泪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泪眼蒙胧中,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暖,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轻叹一声,吸吸鼻子,把头靠在他胸前,任由泪水静静流淌下来。这个供她依靠的胸膛一直是这样温暖、结实,象棵稳固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撑起了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
回到北京已经是蓁蓁来清朝的第二个冬天了。虽然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再看到胤禩府里熟悉的一切,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唏嘘感。她第一次觉得这里是如此温暖、如此安全,可以让她如归家的游子一般全身心放松下来。家,在不知不觉中,她竟早已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了。正当她沉浸在回家的愉悦之中,暗自庆幸终于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却不知道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已经来临。
下午回到毓景阁,府里的仆人早就打扫好房间,准备好一切。她问候了久违的小鹿斑比,又简单地梳洗更衣,正在奇怪怎么一直没有看到春桃过来伺候,莲儿就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燃着炭火的暖阁。她一下跪倒在蓁蓁面前,抱着她的双腿边哭边说:“姑娘发发善心,快去救救春桃吧。您要不去,只怕她就要挨打了。”
蓁蓁惊得差点把手中的茶碗摔到地上。她硬生生把口中的热茶一下咽了下去,一把拉起她来,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八贝勒为什么要打春桃?我们才刚刚回来呀。”
“是呀。”莲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奴才们谁也不知道呀。主子回来就直奔书房,差人把春桃、常顺和小海子一起叫进去,然后斥退了所有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过了一会主子就怒气冲冲地喊人拿鞭子来。我看这情形不好,没敢多等就跑来找姑娘了。求姑娘劝劝主子,只怕他还能听一些。也不知他们闯了什么祸,主子以前对我们这些奴才从没有这样严厉过。”
“好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她来不及多想什么,拉着莲儿就向前院跑。
还在书房门外,她就听到了唰唰的鞭子声和小海子撕心裂肺的号哭。她全身掠过一阵颤栗,大喊一声“住手”,掀起棉帘冲进了书房。
听到她的喊声,胤禩诧异地停住了手,鞭子还扬在半空,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小海子趴在地上,衣服已经被打裂开,背上的鞭痕渗出点点血迹。常顺和春桃跪在一边,都低垂着头,全身象筛糠一样抖个不住。看到她进来,春桃跪着蹭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低声抽泣终于变成了失声痛哭,边哭边含混不清地喊:“姑娘救我,姑娘救我,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过。”
胤禩狠狠摔掉手中的皮鞭,眯着眼睛扫过站在门边的几个奴才,阴沉地问:“谁这么多嘴,把苏姑娘找来的?”
他的眼光扫过莲儿时,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蓁蓁看到他的眉头更紧地虬结起来,意识到莲儿都有被殃及的危险,再也忍耐不住,想也没想就又喊了一声:“够了,胤禩!”
他恶狠狠的眼光又转回到她身上,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蓁蓁看到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怒火。虽然她心里也是极度忐忑不安,却不敢流露出丝毫怯懦的样子。如果被他看出一点破绽,她知道自己就彻底输了。在和他的对峙中输掉虽然对她不算什么,可是这还关系到春桃、常顺和小海子三个人的命运。她又看看小海子背上的伤痕,强迫自己咬紧牙坚持着。
终于,胤禩垂下头来,低低地骂了一句,又狠狠地踹了身边的凳子一脚,才嘶哑着声音向门边的几个奴才挥挥手说:“把他们都带走,先关起来。备好马车,我要进宫。”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蓁蓁独自一人在房中静默了好久,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步履沉重地走回了毓景阁。她和衣倒在炕上,沉默地望着屋顶发呆。该怎样和胤禩解释她心中的感受呢?身为天潢贵胄的八贝勒,和奴才们的地位自然有天壤之别,打个把奴才在他们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况他对下人一向宽厚,比起动辄暴怒的太子来不知要强多少倍。可是以她从小接受的现代教育,就是无法忍受这样残忍的事情。虽然她的生活起居也要由这些人服侍,可是在她眼里,无论是春桃还是小海子、常顺,在她看来都和她一样是平等的。而且,令她如此气愤的还不仅仅是观念的差异。她更无法忍受令她倾心的那个温文儒雅的胤禩突然变成一个暴躁、没有理智的虐待狂。她不敢想像他挥鞭抽打小海子时会是怎样一副可怖的景象。想起这些,她就会霎时觉得他离她很遥远很遥远。她害怕这种疏离隔阂的感觉,更不愿目睹他如此残忍的一面。
就在她的思绪不停地跳跃、飞驰中,暖阁内的光影逐渐黯淡,提醒她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莲儿送进晚饭来,看她仍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好把饭放在炕桌上,又燃起油灯就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蓁蓁凝望着那跳跃闪烁的微弱光焰,依然沉默地想着满腹心事。室内、整个院子甚至这贝勒府都是死一样的寂静,她的头脑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终于被越来越浓的睡意征服了。
过了不知多久,蒙胧中突然有人在轻轻摇撼她,边摇边低声喊着:“苏姑娘,醒醒,苏姑娘,这样睡会受凉的。”
她被猛地唤醒,睡眼惺忪中,看到春桃那张还带着泪痕的乍惊乍喜的面孔。她蹭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紧紧抓住春桃的手,一边四处检视,一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春桃,你怎么出来了?你没挨打吧?”
“主子开恩,把我们放了。”春桃抹抹眼角的泪,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刚刚主子从宫里回来,又把我们三个带到书房。这次他一直和颜悦色,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再打我们,只是接着追问谁泄露了姑娘的身世。后来还是小海子认了。是这次去围猎时,有天晚上他和几个相熟的奴才喝酒,一个奴才提起了姑娘,说不明白为什么我家主子竟会喜欢个地位低下的汉人。小海子气不过,又多喝了点酒,就胡乱说姑娘肯定是河神的女儿,是从府里的池塘里冒出来的。他说当时几个人都没在意,只是哈哈大笑说他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他自己也没在意,回来睡醒一觉就扔在了脑后。”
“那八贝勒怎么说?”蓁蓁放开她的手,急切地催促着问。
“主子骂了小海子几句,让他以后不可贪杯,然后就把我们都放了。”春桃松了口气,终于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笑容也不再带着点可怜的味道。
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可是春桃就在眼前,不容她对这一切有任何怀疑。怎么会呢!他冲出去的时候还那样怒气冲天,火冒三丈,回来时难道气都平了?但不管怎样,知道他没有再鞭打他们就足够了。她抑制不住想看看他的冲动,不再多问春桃什么,跳下炕掀起棉帘就跑了出去。
跑进他住的院落,她看到唯有书房透出了灯光,就不假思索地径直走了进去。书房内只有他一人,正坐在桌边挥笔疾书,似是在写一封书信。听到脚步声,他顿住笔看了一眼门口,发现是她,把笔放在笔架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蓁蓁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神情,只有他那两道深不可测的目光,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向前走了两步,迎着他的目光,牵牵嘴角微微笑着说:“谢谢你,胤禩。”
“谢我什么?”他轻哼了一声,转身把信纸夹到一本书中,然后才回过头来说,“我问清了一切,自然把他们都放了。你不要误会。”
看出他还在和她怄气,她无奈地摇摇头说:“也许我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总之我不愿看到你暴虐的样子。看看小海子被你打的!他和常顺都在你身边跟了好多年,你怎么忍心下手!”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刚一进府就要急急地教训这三个奴才吗?”他好像不为所动,仍然把那张冷冷的、板板的面孔对牢她。
“我知道呀。“她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手指不知不觉地绕着辫稍。
“那你还拦着我教训他们!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是居然没人承认。想着我府里也许会有四哥的人,我能安心吗?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后就要天天生活在猜忌、怀疑中,除非我把他们三个统统赶走。这些你都清楚吗?”他边说边握紧了双手,有些激动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非要用暴力吗?”他的指责再一次勾起她的不满,用力跺跺脚,气呼呼地接着说,“我不愿意看到我喜欢的人这样残忍的样子。”说完她就再瞪他一眼,不想再多费唇舌,转身朝书房外面冲去。
刚走两步,她的手臂已被他牢牢拽住。回身望去,她诧异地发现他的目光竟不似刚才那样冰冷,甚至还隐含了一点点笑意。
“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她有些怀疑地看看他,没好气地说:“我说‘我不愿意看到我喜欢的人这样残忍的样子’。”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在逐渐加深,过了好一会,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缓缓地说:“这是第一次听你说喜欢我。”
第一次?这真的是第一次吗?她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又瞪了他一眼,仍带着气说:“那又怎么样!”
他猛地用力把她拉入怀中,低下头凑近她说:“别气了,刚才是逗你的,谁让你当着那些奴才顶撞我,让我大丢面子,所以要吓吓你。如果我真的还在生气,怎么会就这样放了他们。”
“你—你—”她鼓起嘴气呼呼地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朝着他的胸口就是重重一拳。
“哎呦!”他裂着嘴叫了起来,松开她在胸前轻轻地揉着说,“我的伤还没好呢,你也太狠了吧。”
“谁让你骗我,活该!”她的语气虽然还不太友善,可是脸上已经绽出了笑容。
“是你太笨了,居然看不出我是假装的。”他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能和你怄气呢,就算再生气,事后想想你的笑容,气也就消了。”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扬起手在他胸前轻抚着,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忘记你还有伤了,没事吧?”
“没事。”他笑着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能听到你说喜欢我,就算伤口再疼也值得了。”
她用力吸口气,背过身子躲开他深情的目光,极力克制自己心慌意乱的剧烈心跳,心里残存的一点芥蒂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蓁蓁坐在凉亭里,望望下面覆盖着田田荷叶、零星摇曳着数个花苞的池塘,又看看手中的书,轻轻吟诵了一遍。无论这首诗还是诗的作者在唐朝诗人辈出、佳作频生的年代都并不出名,可是她在第一次读到时就对这首诗有莫名的偏爱。尤其是在这炎夏季节,坐在花园里读起这首诗,总是倍感清凉安详。
夏天又到了,已经是康熙四十三年的夏天了。屈指算来,她流落到清朝已经有整整四年了。如果没有高考落榜,现在她已经该大学毕业,即将走入社会了。上天为她安排的命运这样怪异,因为她的落榜,竟一下子回到清朝度过了这四年光阴,变成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女孩。在胤禩府里生活四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象这个时代的女孩,身上的锐气逐渐被平淡、单调的生活磨蚀掉,变得愈加温和沉静了。
那次从木兰围场回来以后,她的生活又变回以前的安逸舒适,再也没有随时跳出的急流和暗涌。胤禩似乎也很满意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中,对宫中发生的一切,甚少在她面前提及。虽然如此,诸如去年裕亲王福全去世和内大臣索额图被拘禁这样的大事还是会不可避免被她知悉。裕亲王福全生前对胤禩非常赏识,甚至多次在康熙面前夸奖他,这个伯父去世让胤禩沉郁了很长一段时间。索额图被拘禁这个突然传来的喜讯减轻了他痛失伯父的悲伤。虽然太子胤礽似乎并不因这件事受到很大牵连,但是少了索额图这个臂膀,太子一党毕竟还是受到重创。这一忧一喜两件事接踵而至,着实让胤禩忙碌了一阵。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九阿哥、十阿哥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于胤禩府上,甚至连十四阿哥,因为在那次围猎时胤禩不顾安危地相救,也不知不觉加入进来。
想到胤禩,她合上书,不知不觉轻轻叹息一声。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感情似乎还在原地绕着圈子,找不到任何出路。在这个时代,一个二十三岁的皇子还未娶妻生子,而且对此还退避三舍,在众人眼中一定是无比怪异的。虽然他们一直小心回避这个话题,可是蓁蓁也能想像出他为此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可是他又怎能永远逃避下去?
她不由自主又发出一声叹息,刚翻开书想抛下这些恼人的思绪,却突然听到池塘那边传来了清越的箫声。胤禩在吹箫?她诧异地站了起来,踮起脚向下面张望。浓密的树叶遮挡了她的视线,除了那深深浅浅的绿,她看不见任何人影。来了这么久,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胤禩吹箫。婉转悠扬的箫声忽高忽低,伴随着偶尔的蝉声飘过来,宛如清风扑面而来,让人在昏昏欲睡的午后精神一振。
箫声象一根丝线牵动着她的神经,使她再也无法安静地沉浸在书中。她拿起书,缓缓走出亭子,顺着乐声朝池塘边走。一直转到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