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中原凶婆娘母老虎的乱骂一气,也只能自认倒霉。他站稳脚了正想往回走,突然有人将他一把捉住,却是祁有良。祁有良也不容他多问,拉着他一阵急跑,拐到一棵大柳树下,按住骆中原站定,突然拜倒在地。骆中原一急:“祁大哥,你这是做什么?!”祁有良凄然道:“骆兄弟,做哥哥的来日不多,有几件事想拜托你。你别急,先听我慢慢说,这次出来时我在太原府算卜了一卦,卦上说我有血光之灾,躲是躲不了了。哥哥我在大堰村娶了一房浑家,手里有二千多张茶券子,就托兄弟带给你嫂子了。”当时官府禁茶榷税,每张茶券子抵一两多白银,井市官商中流通无碍。祁有良做人很是精明,随身黄白之物都兑成茶券,连骆中原都不知道他带了这许多财物出来。
祁有良絮絮叨叨清点他的一些私蓄,这人线上开扒不是好手,做生意买卖地产倒是一等一的人才。骆中原耐烦不住:“祁大哥,你怎么说这些丧气话,咱们兄弟活着一起出来,死了一起回去!”祁有良面色惨败,双手一扯,把自己的上衣拉开,露出一片焦黄的胸膛来。骆中原只道他神志不清,等借了月光仔细看了,却发现他胸前五处要穴上各有一个极细的红点,就象拿了绣花针扎出来一般。祁有良惨笑道:“哥哥我给人刺中了死穴,熬不过两天了。”
原来这祁有良寻不到骆中原,听得平顺老店那边有械斗声,不由凑了过去。他是老江湖,最是小心谨慎,知道窥人隐秘乃江湖大忌,但点子既然是瓢把子标花定下的,无论如何也要尽点心力,一可邀功,二则分润。那后边的院墙紧贴着一条仄狭窄巷,巷口宽不到两尺,是个死头路,里面积了许多腌赞之物,说不出的恶臭。院角的墙砖给污水沤得腐了,一捅便捅了个窟窿出来,他就在墙上破了个洞,捏着鼻子向里窥视。
祁有良道:“那是个大院子,挑了两盏纸皮灯笼,有两个汉子刀来刀往斗得正凶,八九个人分两边观战。其中一个人使的是一柄两尺三分长的紫金刀,居然是洛中名侠何容宽。我吓得一缩脖子,跟他厮战的汉子看起来是个仆役,我心里想,这点子实在是硬,连奴才的功夫都这么高,才想到这儿,那汉子痛哼一声,滚出战圈,胸口鲜血淋淋已给劈出一条口子。本来到了这时,也该分出胜负,不过那姓何的看起来是要他的命,一点也没手软,又一刀刷地追击了去!”
骆中原听得关注,“怎么样?杀了没有?”
祁有良摇摇头,道:“你记得昨天晚上,咱们在脚店里避雨么?点子里有个年青的公子,看起来斯文清秀的那个,他只是一伸手,就把那什么劳子洛中名侠逼退了几步。原来以为他是个雏儿,没想这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这人说话倒也客气,道:‘何大侠,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一行有重务在身,等事后自然会再来登门求教。’那汉子痛得脸色惨白,也朗声道:‘何先生,程某身在,明年六月一定去洛阳府赴约,杀剐随你。如果违誓,定如此刀!’他伤后体虚,却是折那雁翎刀不断,刀交到年青公子手中,便见他轻轻一笑,就指一弹,一把百炼钢刀居中而断。这一手可俏得很呀,既露了功夫,又圆了面子,何容宽若是做人上道,也该见风收篷,等邀了一批好手,约后再战。谁知道他站在那里,面色阴晴不定,看得我老大瞧不起他。”他哪里知道,何容宽小舅子一家就是死在程朴坚手里,场子虽然圆了,但对回家对老婆外甥如何交代?
祁有良继续道:“突然这时有人冷笑一声,道:‘老夫还道是谁,原来是赤城水云院中的少年英雄!’那人我开始还以为是何容宽一伙,没想到,没想到……”他突然身体抖个不停,显得惧怕已极。骆中原抓住他道:“祁大哥!”祁有良强笑道:“这主儿才是真正惹不得的,居然……居然是‘一弦一剑,杀人无算’,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没有认出他来。”他在那里忍不住自怨自艾。
骆中原心焦,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慢慢说。祁有良道:“那青年公子向他施礼道:‘段老前辈好,家师一向仰慕您老人家的风采,晚辈这里先代他向您问安。’那老……老前辈看起来十分倨傲,冷笑道:‘你也不要用简秀町来压我,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不买他的面子。这事我本来也懒得管,只不过没想到江湖消停了十几年,三庭四院居然会和星宿海的妖人勾结同奸,无耻何尤?!难道二十年前君山一役,同仇敌忾之心都忘了么?’那青年公子涵养真好,面不改色,低低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段老前辈只是冷笑,后来道:‘什么江湖大计,什么国泰民安,老夫是不懂的,我只知道星宿海的妖人恶贯满盈,个个杀之无赦!’反正两人最后还是翻脸,动起手来。我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点子有这么扎手的对头,忧的是三庭四院,那可是江湖的翘首,哪里惹得起的人物。”祁有良说到星宿海时更是惴惴不安,刻意压低了声,恨不得三个字在舌尖滑过,不出半点声音。
“段老前辈真是咄咄逼人,一拧杖头就亮出了明晃晃的剑子出来。我看那青年公子不愠不火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银环。那银环盈不过一尺有余,又细又轻,忒的古怪,哥哥我除了哪吒三太子的乾坤圈,还没听过谁用这等希罕兵刃。我想这人年纪青青,真是可惜了。谁知道,两个人交起手来,居然一时不见胜负。段老前辈那剑真是快得没个影子,而那公子慢得却是跟小娘描花绣凤一般,明明有的时候一剑就可以把他刺死了,他那圈慢慢挡过去手指挑动,又挡回去。到后来,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两人招式来往,我蹲得腰酸腿疼,才准备直一直腰……”祁有良声音里突然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惧意。
他说:“我当时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灯笼被风晃一了晃,却是一道黑影子突然从侧面的门廊上电射而出,一掌打在老头的后背,那老头身子一栽,就听黑影荷荷大笑道:‘段老儿,一报还一报!’他本来发话在前,但出手委实太快,声音倒落在后面。那个中州大侠拔刀欲拦,给他反手一掌拍在脑袋上,”祁有良一个哆嗦,“那一掌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脑花都飞了出来!”
骆中原听他讲得惨厉,也不由心中一寒。
祁有良道:“我当时吓得脚都软了,那……情景实在可怖!赫赫一个洛中名侠,转眼的功夫毙命当场。段老头也着实了得,来不及撤剑,左手一拍琴身,几根琴弦绷射而出,将那人逼退一步,他身子一纵已经向南掠去。青年公子亦是一怔,那人不分青红皂白,抬手一掌也向他劈面打去,青年公子连退三步,退出一丈多。那人似乎忙着追敌,抽身就走,仿佛一条鬼影子般的转目即逝。在场的人都愣在那儿,突然有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却是那个仆从,原来老头走的时候一剑将他刺倒。那仆从蜷在地上,手足不断痉挛,眼看活不成了。我当时就觉得背上的冷汗凝成一溜,滑了下来,都不知眼前一切是真是假。”
祁有良伸手向额上抹去,好似想拭去当时的汗渍,呆了片刻又继续讲道:“院中还有个少年,面色青白,已经给吓得傻了,跟哥哥我一样。青年公子一笑,道:‘小兄弟,这件事可真是对不起你了。’他手中的银圈一弹,挺成一条笔直的银线,一抖手就把少年刺死了。灯光照亮他的半爿脸,斯文可亲,我可慢慢坐倒在地上,这青年公子比之那个黑衣怪人,手段狠辣,不逾多让。他要是察觉有人在外偷窥,我这条命可要白送给他了。”骆中原是见过韩潮的,直听得毛骨悚然。
祁有良道:“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院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我慢慢蹲起来,才想溜出去,谁知……”他面色古怪,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谁知背心刺痛,已被人拿兵刃制住。我一动也不敢动,听见身后那人的鼻息一时缓一时快,轻重不一,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一行热尿顺着裤档就流下来。兄弟,咱们不是外人,这丑事我也不瞒你。我心里发誓,如果逃得性命,以后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听得一声低低的冷笑,那人骂道:‘孬种。’他咳嗽一声,好像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居然是姓段的老头,他被仇家追索,兜了一个圈子又潜了回来。等过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动静,我就负着他在躲进一户人家。”
骆中原问道:“祁大哥,那又是谁伤了你呢?”
祁有良苦笑:“那老头刺了我胸前五处要穴,要我给他卖命,因为他受了重伤,急需大量的陈醋黄酒。我若四更前寻不回去,就没得救了。”骆中原急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找一家店铺,抢也抢来了。”祁有良低声道:“哪里有这样简单,那人对头的门人子弟已经在各大店铺四处知会,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一个。咱们兄弟一点微末武艺,在人家眼中实在一根小指也不如。兄弟,我也不想拖累你,身后之事就麻烦你了。”说到后来,语甚凄然。
骆中原怒道:“祁大哥,你没的说这种话糟蹋我!姓骆的一个人回去,成了什么人!?这风陵渡我熟得很,你等着。”骆中原小的时候在这里住了二年多,每条道闭着眼睛都走得。当下撇了祁有良穿过几个巷子,摸到一家老店后院,这家老店擅做酒糟鸭子,在后院藏了很多汾酒米醋。老板曾因一些顽童经常来偷酒,故埋得都极深。骆中原踢死两只狗子,两手铲挖,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挖出几坛,破开封闻了闻,把酒醋各挑了一坛出来,怕那酒缩了不够,又汇进一坛去。
祁有良在树下等得焦急,喜忧参半,没过多久看骆中原疾跑过来,腋下各挟着一个坛子不说,背后还缚了一条死狗。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多问,两个人奔回段蒉的藏身之处。
两人逾墙而进,推开木扇门,但见眼前一片漆黑。祁有良找了盏油灯点亮,往屋子一照,不由呀了一声。骆中原冲进去看,只见一个老头头面朝下跌在地上,胡子上地上都是鲜血,好像僵死多时。他把老人扶在床上放好,在心口一摸,还好有点热气。骆中原练的是外功,也不知道如何运气疗伤,于是猛掐老人的人中。他把老人掐醒后,老人一双眼睛狠盯着他,许久才缓回气来,“混小子,你……,咳,你想……害死我呀!”
骆中原呐呐不语。心想:“若不是为了祁大哥,我说不得一拳便把你打死了。”老人歇过来,少不了大骂祁有良蠢材,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指使他去砍柴烧水。祁有良但觉保命有望,自是加倍的殷勤,不一会儿的功夫烧了一大锅热水。因为没有适合的浴桶,就把主家的水缸洗刷了,将老人扶进去。
老人喝了两大碗汾酒,水醋各半让祁有良倒入水缸。一时间,满屋子浓酸呛人欲泪。祁有良骆中原忙不迭地跑出来,两人满身大汗给冷风一吹,醋味都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骆中原好奇,推开一线门缝偷看。就看老人裸坐在缸内,满缸的热气聚而不散,仿佛结成一张四面屏风似的把他包裹在其内,唯一见水汽翻滚无方。过了不知多久,那水汽渐渐淡了,但老人头顶一条热气凝成的白线却更形浓厚。
祁有良一晚上没进水米,借这个机会把那条死狗剥洗了。这家屋主颇为殷厚,厨里积了不少椒麻大料,祁有良剁了四条狗腿,切了葱姜小火炖起,听着水滚,不时溢出一阵阵浓香。骆中原看那老人吁了口气,顶上白烟顿消,哇地一声又吐了口血。不过神色似乎好看了些。骆中原进屋替他擦身打扫,只见地上的血都凝成一根一根紫色的筋条,十分怪异,老人叹口气道:“这个妖怪的凝血魔掌越发利害了……”他又摇了摇头,“如此恶毒的掌法,有伤阴骘。”
骆中原大不以为然,心想:“你杀了这么多的人,还谈什么伤不伤阴骘?龟笑鳖无尾,真是好笑。”他意形于色,被老人瞥见,冷笑道:“小子,你有甚么高见么?!”祁有良端着一碗狗肉进来,生怕老人被惹恼,陪笑道:“段老前辈,这里有狗腿浓汤,您来一碗补补元气。”
老人哼了一声道:“我受了内伤,半个月内忌荤腥。”祁有良马屁拍得不中,也不以为意,又焖了一盆糙米饭。祁骆两人不但把四只狗腿吃得干净,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老人吃了小半碗就停了筷子,默默出神。祁有良足了口腹之欲,又思起性命之忧,觑着老人的脸色,正想着怎么开口。
老人一眼瞥到,“急什么,还有大半个时辰呢。”骆中原怒道:“我祁大哥忙也帮了,你的伤也好了,许诺的事反悔不成?”老人冷冷笑道:“谁说老夫的伤好了?我的仇家厉害无比,本来不想留你们活口,念在你们还算恭谨,也就罢了。救他不难,不过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在先。”他一双锐目紧盯着骆中原,“我要你一路上服侍我到内伤痊愈,如何?这件事听起来不难,可每一步都有性命之虞,你可想清楚了。”
祁有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见骆中原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要先解开我祁大哥的死穴。”祁有良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骆兄弟……”老人瞪了他一眼道:“老夫到时候自有好处于他,你少多嘴。”他教骆中原如何用功运气,由中府云门两穴冲开祁有良被封住的手太阴肺经。
骆中原的师父原来是山东地头有名的响马,下梁承上梁,本来外功就已不甚高明,还谈什么运气冲穴?老人看着他手法笨拙,认穴奇差,不由大骂蠢材。“他又不是娘们,你拿他乳中穴干什么?中府是在第一肋间隙处,云门下一寸!”骆中原连羞带愧,祁有良且惧且惊,好在死穴云云,不过是在吓唬祁有良,等推宫运血久了,那穴道自然也慢慢解开。不然就算祁有良有十条性命,怕也要尽数送在这里。
三个人在此住了两日,第三日早上老人吩咐将主人一家都放了,买了一辆篷车,过河西行。祁有良执意要送一程,三人雇船过了风陵渡。听船老大讲,有一拨人马二十多人已经在大前天过江。老人问他有没有人看到一行人,无论男女,骑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船老大说那帮人好像是昨天过的,里面一个红衣少女甚是凶悍,船伕中有人多看了她两眼,竟被她绊倒到江里去。
骆中原心想:“一定是那个凶婆娘!无论谁碰到她,都是倒霉至极。”
相逢
祁有良在华阴县的地头上跟两人分开,也算是江湖洗手。这几日老人的内伤好了三四成,难得心情好时,会指点骆中原几招。骆中原在他面前练习了一趟四扇门拳,一套六合刀法。看老人面上都是讽刺讥笑之意,他脸不由一红,羞恼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入你的眼,要笑便笑,有什么了不起!”老人啧啧道:“你是英雄好汉,笑都不让人笑么?这等的庄稼把式拉到街上,几文钱还勉强讨得。”骆中原道:“你武功虽好,我总可以不学吧!”
老人嗤笑道:“你这般的人材,如果去学我云水一十四操的精妙剑法,只怕等头发上长了胡子,胡子上长了眉毛,都不能领会一招半招。”骆中原听了怄气,更打定主意不学他的武功,任老人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