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潮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生怕她这一剑落下去,忙道:“此人生死是小,边关大局为重,有什么事得罪了秦姑娘你,要打要杀也不急于一时。”秦艽冷笑道:“若我急于一时,这人也杀不得么?”韩潮从未看到她这般的神情,似嘲似嗔,似悲似怒,言语间说不出的疏远孤离,他强笑道:“这人自然杀不得。秦姑娘,你……你还好么?”秦艽慢慢道:“我神智清醒,好得很。”韩潮一时无措,心中暗暗叫苦。
君自天一边悠容道:“你真要杀我么?这一剑刺下去,别人还要当你图谋重宝,杀人灭口,这罪名坐得实了,以江湖之大,天地之远,恐怕都难以栖身。”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秦艽出手如电,已经掌了他一记耳光。君自天面颊一白,霎时红肿起来。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秦艽,目中却有怜悯之色,他笑道:“你做人这么辛劳,何苦来哉?天底下的好心好意,最是狗屁不过的东西,自己背着苦闷,别人受着烦恼,有甚么乐趣。”
秦艽心头激怒,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便如不久前那一场重病来袭,说不出的难受。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君自天有恃无恐,韩潮惊疑不定,摩柯小心戒备,似一排排的钢针刺入脑中,头痛欲裂。突然间怒火顿消,一阵心灰意懒蓦地涌将上来,心想:“寻宝的寻宝,报仇的报仇,说起来与我何干?便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又怨得了谁呢!”她面上神情变幻,最后轻叹一口气,软剑堪堪垂下。韩潮在底下方定下一颗心来,笑道:“这就是了,有话慢慢讲来,大伙一起商议不迟……”话未说完,却见秦艽突然飞起一掌,正好击在君自天胸口。
君自天顿时被这一掌打得跌落下去,摩柯大叫一声不好,奋力一冲,整个人向前扑救,不过抓住他一片衣角。但就这么一缓,韩潮飞步抢了过去,顺手一托,已经把人接下。这院落原也不高,下冲之力有限,韩潮身子只是一震,便站得稳了。君自天并未受什么内伤,双足落地后,闷哼道:“放开!我没事。”禁不住声色俱厉。
这时听得秦艽冷淡的声音自上传下:“敦煌已到,人也璧还,各位好自为之吧。”尔后猛地白光一闪,一柄长剑自空而降夺的一声钉在地上,秦艽轻笑了一声,竟转身走了。长剑兀自晃悠悠颤微微,荡起一片白光。韩潮本来抬步欲追,但听得那笑声空洞冷漠,其意决绝,不由自主地停在廊下。
长剑掼下去时正好穿过院内一棵寒松,一时之间,扑簌簌落下无数雪粉。纷纷的雪粉好似散琼碎玉碾转成尘,在风中散扬开来,夕光下五光十色。君自天首当其冲,立时扑了满身。他拂了一把雪粉,目光放远,慢慢道:“有失者必有得,有得者必有失,也罢,走了也好!”
惊梦
秦艽长剑脱手之后,身上一轻,头也不回地向旷野处掠去。迎着风沙,也不知走了多久,步子由快到慢,渐渐两脚生乏,过一个土岗时,不小心一跤跌倒。待站起来时,手足都蹭破了,脸上蓦然有一道热流滑了下来,秦艽伸手去摸,本以是血,却拭下一片泪来。“是我在哭么?”秦艽一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来,哈哈笑了一阵子,又忍不住哭了一场,哭完了之后,心中舒坦一些。但整个人空空荡荡,无寄无着。
秦艽走累了,便找了一个沙坡坐下。此时暮色冥冥,西天一片昏黄,那昏黄中还透着几丝橘红,红的虽淡,却分外明艳灿烂。前面不远处有片柳树林子,给夕光一照,就好象在沙上画出一道弯弯的黛眉。秦艽支颐而坐,怔怔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恨一个人是这般滋味。唉,这个人阴骘深刻,又好在哪里了?真后悔没听福伯他老人家的话,不然这天气,这时节,折几枝梅花,拢一炉火,坐在屋里读书,何等乐事?可见心魔自起,孽由己生,都是没错的。不然没道理遇见他,由怜生爱,由爱生恨——,到头来落得自己伤心失意,狼狈不堪。可怜,可笑!秦艽呀秦艽,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了,没的羞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中了阴魔引,也活不到让别人看笑话的时候。以前我还自以为性子淡定,波澜不惊,吵着要跟四师父出家做姑子去,原来也不过如此。事到临头,连杀这个人都下不了手。”
秦艽抓起一把沙子,手一松,沙子便被风一缕缕吹散,她望着飞沙流逝,怃然出神,“离复合,曲未央”这词一下子闪过心头。秦艽不禁苦笑起来:“我可真是傻子,‘心自知,人不见;离复合,曲未央’,人死虽然不可复生,情深终是不悔。他想必爱这位朱姑娘爱得痴了,为了替她报仇,自己的生死都没放在心上,况且别人?唉,授人以柄,也是你自作多情。”这么痴痴想来,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自嘲自讽,天早已黑了。
秦艽迎着星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走着走着,轻飘飘就仿佛行在云端上一般。遍野的黄沙收在眼里,恍恍惚惚蔓延成一片碧绿的池塘。荷青菱翠,芷白莲红,池水清清的,象一大片清凉的缎子把人包裹在里面,惬意已极。晚风中吹拂来阵阵的香气,有人在风中不停地喊着:“艽儿,艽儿……”却是祖父的声音。秦艽不由躲在一片巨伞一般的荷叶下,屏住气息。心想这样便没人找得到了。
祖父在岸上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秦艽硬着性子不应,隐隐记得不就是练剑时,不巧刺伤了人么?不过划到一点皮肉,没什么大不了,怎么还是将她骂了一顿。岸边的呼唤声渐急,眼看天色阴沉,噼里啪啦落下雨点来。雨滴打在荷叶上,听得人心怦怦直跳。祖父突然在岸上叹了一口气,叫声艽儿,跳下湖来。秦艽全身一震,忍不住喊道:“错了,错了!”她分明记得那日雨大,结果害得祖父受了风寒,怎会如此?秦艽用力游过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水一下子变得冰冷刺骨,她拼命拉上来的却是君自天。君自天散着衣襟,指着自己心头的伤口,慢慢笑着:“你将我杀死了。”秦艽辩道:“我没有。快还我祖父来!”君自天只是笑:“你将我杀了,离复合,曲未央……”
池面上有个美貌的女子拨着水珠,一颗一颗仿佛弹动琵琶,曼声歌道:“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珠殿。”语声哀婉凄然,落在水里,幻变成无数水藻缠在她身上,一直将秦艽向水底深处拉去。秦艽抬起头,看见自己飘动的长发,看见君自天俯瞰下来的笑脸,不由“啊”了一声!明知道自己在梦魇中,却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胸口越来越紧,万分气闷,全身顿时如烧起了一把火,五脏俱焚。就在此时,一声钟鸣突然响起,钟声清越,余音涵澹,霎时之间如阳融雪,如犀照水,万相皆灭,诸索得解。
秦艽猛地自梦境中惊醒过来,激出一身冷汗。只听得那钟声一连响了数下,回荡空野,连绵不绝。她不由自主循着钟声走去,走了良久,绕过一大片杨柳甸时,一座高塔赫然呈现眼前。塔身高五六丈许,连环数层,甚为古朴端严,塔顶上挂了六个铜风铎,正在风中悠悠作响,在塔南半射之处,还有一间青砖黑瓦的庙宇,想必早课钟声便是从那里传来。总是晨钟暮鼓,最醒迷人梦。秦艽站在塔下,一时心空境明,慢慢地细数塔上铃语。一声,二声,……
鈴声细细,日影微斜。有人出得寺来,在一旁看得奇怪,绕了白塔走了几圈,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停在秦艽面前道:“秦施主好,你这里是在坐念息禅么?”那人搔着光溜溜的头皮,眼珠骨碌碌直转,正是流红僧于晔。
却说杜榭一行走得顺利,早在二十多日前就已抵达敦煌。敦煌城虽然并不大,但自汉以来即为列四郡、据两关之要塞,更是西域丝路之总凑,城内华戎杂居,商埠林立,比起东京汴梁别有一番异域繁盛之貌。杜榭一到,先执大宋枢密院的公函暗中拜会敦煌太守曹宗寿,曹孤守域外,常年斡旋于宋辽西夏回鹘等国之间,甚为精明干练,他猜想杜榭此行必有要任,但来者不提,自己就佯作不知,又见杜榭等人行事隐晦,索性在城西僻静处拨了一个大宅子供他们暂住。
这个宅子靠着一大片的杨树林,很是幽静深窈。杜榭得知韩潮等人已至城外,急忙遣人去接,还未等他们入巷,自己先迎了出来,远远笑道:“韩贤侄,摩柯大师,你们一路辛苦了!”韩潮因秦艽无故而别之事,一直郁郁不乐,这时勉强笑道:“托杜师伯的福,幸不辱命罢了。”众人寒暄了几句,那边早有乔扮成仆佣的禁卫,牵马的牵马,卸鞍的卸鞍,将几人引入院内。君自天下了马车,扫了一眼,看得出此宅外驰内张,戒备森严,心里暗暗冷笑。杜榭口角春风道:“听说大家在路上颇受了些惊扰,今日平安抵达,杜某不胜欢喜。屋里薄设了些酒宴,且为各位接风洗尘。”
宴席设在内厅,韩潮盥洗后跨进门内,一眼望去,席上的摩柯自是不用说,杜榭身边还坐着两个面生之人。一个是白面微须的中年文士,浅酌慢饮,很有些倜傥风流之态;一个身材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一身潦倒寒酸,坐在那里喝酒落箸,也一副苦闷至极的样子。韩潮看他们神气内敛,偶或目光投过来,精光似电,分明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心里暗暗称奇。
杜榭引见道:“三庭四院,同气联枝,这两位也不是外人,君山一心院的东方睿东方先生,石竹天听院的郝栋明郝兄。这两位师伯从江南到西北,奔波千里,特来襄助。”这两个人韩潮曾听师父生前提过,尤其是东方睿,剑法精妙,少年成名,在廿年前君山一役中脱颖而出,称得上是三庭四院中顶尖的角色。当下急忙施礼道:“两位师伯安好,晚辈韩潮这里有礼了。”
东方睿正是那中年文士,笑着将韩潮扶起来道:“简兄的得意高足,少年有为,果然是一表人材。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是愧煞了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老骨头。其实有杜师兄帷幄大局,韩贤侄智勇并驱,我们此来说是帮忙,不过是凑凑热闹,沾点光彩罢了。”韩潮道:“东方师伯谬奖了。不知两位师伯什么时候到的?晚辈没能早些拜见,实在失礼得紧。”郝栋明嘟囔道:“我话你们几个,一个官做得大了,富贵逼人;一个书读得多了,满身穷酸;这小小年纪,就如此婆妈多礼。星宿海的那个小魔头在哪里,怎的还没来?”
东方睿摇头笑了笑道:“贤侄别理他,这是个肚子痛扳倒灶王爷的主儿。我们也是前一日才到,刚好跟你们前脚后脚。”杜榭一边解释道:“东方先生和郝兄在瓜州访得你们的行踪,是以一路暗中护送过来。”韩潮愣了一愣,又复拜谢。心想:“这么说路上的事都落入他们眼里了?”虽然感激,总不免有种芒刺在背之感。东方睿道:“你们才出了瓜州城,便有两个西域人悄悄跟上。我们索性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这两个怪人的武功着实高明,我们稍稍托大一点,即被他们察觉。当时以为他们是星宿海里的魔头,一言未发,便交起手来。他们功夫真是了得,斗了半夜,谁都没讨了便宜去。”
有人轻笑道:“难道跟我们星宿海的魔头交手,就能讨得便宜了么?”那人轻袍缓带走了进来,正是君自天。东方睿看他人物风采,不掩激赏之色,心想:“星宿海无涯屿上的人物,果然不凡,真难为边左一寻了这么一个弟子!”郝栋明见地自是不同,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却担当教中如此重任,难怪星宿海内部不合,一团乱七八糟。想当年的青妖玄君,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角色,才智武功,足撑大局,边老怪怎么跟娘们一样,偏喜俊俏少年。他这里嘿嘿冷笑道:“倘若是星宿海的魔头,说什么讨便宜,自然要让他连本钱一起折在内。”
君自天瞥了他一眼道:“本宗愿拭目以待,看阁下手段如何?”郝栋明冷哼道:“年纪不大,倒把边老怪的那股子嚣张劲儿学个十足十。”杜榭笑着岔开道:“两位世兄古道热肠,千里来援,杜某这里先敬上一杯。”几个人各取酒饮了。君自天不动声色,只是任意用些饮食。韩潮问起于晔的行踪,得知这个和尚不甘寂寞,正在城里赌钱喝酒,乐不思返。
几杯酒下肚后,郝栋明忍不住道:“杜师兄,如今敦煌已到,法门寺藏宝究竟在什么地方,你总要给大伙透透口风吧?俗话说窗口纸不捅不破,话不说不明。难道只要这小子嘴皮子一动,咱们兄弟便得到处疲于奔命,掘地三尺么?”杜榭持杯笑道:“郝兄说的是,我这里也正要向君少宗主请教呢。君少宗主千金一诺,这个杜某是信得过的。”君自天冷冷笑道:“你也不用说得好听。本宗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杜榭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请少宗主详示一二吧。”君自天闭上眼睛思忖片刻,睁开时已是面上含笑,他的目光逐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看多半人正屏气凝息,静默以待。他喝了口酒,将空杯在桌面上一扣,郝栋明见他无礼,不由怫然变色,但见君自天随手又摆上两只杯子,道:“这是敦煌城,此为玉门关,”他的手指扣在最后一只杯子上,淡淡道:“法门寺的藏宝便在这里了!”
座上几个人一起凝目望去,杜榭皱起眉头,沉思许久,正欲再问,韩潮已脱口道:“这是……魔鬼城么?”郝栋明对河西四郡的地形不甚了了,怪声道:“什么是魔鬼城?还有这种鬼地方么?”韩潮道:“晚辈也是听人说起,据说在玉门关西南百里之处,有座鬼城,奇幻莫测,光怪陆离。也不知它始于何朝何代,出自谁手,按古籍中描述,似乎开天即有,亘古便存,相传为西天神魔出没之处。”他转向君自天,问道:“少宗所指的该不会就是此地吧?”君自天笑而不答道:“你知河西一带是怎么称呼沙漠里的马贼悍匪么?”韩潮道:“还要请教。”
君自天道:“沙如海,马如龙;快如电,飘如尘;来如云,去如风;他们自称是马背上的魔鬼,魔鬼出没之处,自然非此地莫属了。不过那里地势复杂险恶,迂回曲折,如果没人指引路向,一定会迷失在鬼蜮之中。各位真的想去的话,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韩潮心想:“他既然曾经去过,那便不愁无路可出。唯一可虑之事,乃是此人居心叵测,他若有意险害,到那时故意将我们一干人引向歧途,此事不可不防。”思及那些天在牙海中的艰辛,当真是心有余悸。其余诸人心中都有这个的念头闪过。杜榭暗忖:“此行定要寻一两位精熟本地的向导,所经之路当处处标下,以防有失。”
君自天突然向杜榭摊开一只手掌,道:“那张藏宝图还有一片残卷,可否见示?”想当初在汴梁,君自天夜闯禁宫,有一小半就是为了这片残卷而去。杜榭道:“少宗不是已经探明了葬宝之所么?”君自天道:“那里机关重重,步步危机,若是没有全图,易进难出。残卷如果不在你手里,本宗可不想自陷险境。”杜榭笑道:“不是杜某藏私推脱,残卷是有,不过的确不在我手中。等到了鬼城,自然有人奉上。”君自天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只冷冷一笑。
人各心有所想,这一场接风酒席泰半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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