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乐不可支地走下台去,临走前还特地向这边多望了几眼。李德宁行至台边,伸手把那女子抱至鞍上,一行人又穿过两条街,在一家大客栈中落脚。秦艽情绪异常低落,郁郁不欢,但觉这凉州城中的灰沙太大,人物嘈杂,倒不如几日前那茫茫雪漠看着干净寒冽,更畅然一些。
这家客栈是个卷胡子的吐蕃人开的,店主姓折逋,见君自天气度雍容,衣饰华贵,只道是中原来的公子王孙,招待很是殷勤。李德宁投诸人所好,要店主特选一些上好的葡萄酒过来。常言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凉州正好位于河套平原的土地肥沃处,物产丰足,河西走廊一带尤其盛产葡萄,是以凉州府所产的葡萄美酒甘芳酷烈,只稍逊色于吐鲁番。
秦艽取了一套衣物给那鲜卑女子换上,女子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鼻梁挺直,眼珠淡绿,虽然娇美,但是长相跟中原人大异。她一路上既不说话,脸上亦无任何喜悦之色,面白如雪似积了一片薄霜,眸绿如水尤结了一层寒冰。秦艽一时也不知道该将她如何是好,抛下不管,一个孤身女子说不定又沦落虎口,而向西一路凶险,却又不便通行。
众人点了一桌酒菜,凉州物产虽丰,但菜肴粗劣,大多都些烧烤肉食之类。不一会儿店主从窖里端上了一桶三蒸四酿的葡萄酒上来,那酒满在杯中,艳潋潋,里面还带着丝丝冰晶。干晔大是识货,他在书籍上读过哈喇火【维吾尔族语:吐鲁番】的葡萄酒经过冬窖春寒,冷冻过后浓郁清醇,酒味更佳,跟其他粮酵而成的美酒风味完全不同,以前一直无缘得尝。当下轻轻啜了一口,确实冰冽香醇,但入口后又犹如一道冷焰,猎猎于喉间腹内,果然妙绝。韩赵等人均是浅尝辄止,李德宁酒量甚豪,一人就喝了十几杯。
秦艽也给那鲜卑女子倒了一杯,她先是呆呆看了一眼,然后一口饮下,接着一杯续一杯,直到李德宁把她拦住。两人用吐蕃话谈了片刻,李德宁指了指秦艽,女子站了起来,言辞激烈地跟他争吵起来。过了一会儿,李德宁转译道:“这个女子叫拓拔丽珠,祖上是柔然的贵族,因为吐蕃六谷部灭了他们的族落,所以一直在祁连山北一带为游牧为生。他们的部落去年被大漠上的马贼袭击,男子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被卖给人贩子,她……大概因为年轻美貌,性子又烈,一直被流离转卖。不过她说了,她宁愿吃刀子鞭子,也不要跟着汉人。”
秦艽不由愕然,苦笑道:“原来汉人比刀子鞭子还可怕。”李德宁神色一时有点阴冷,言不由衷地笑了笑,“多半捣毁他们部落的马贼是汉人吧。”君自天把玩着一只酒杯,淡淡道:“我替你说好了。鲜卑人肤色白皙,无论男女都十分美貌,打从唐代起,西北的边军就经常将他们族中的男女掳到中原贩卖,即使现在,在汴梁内也是奇货可居。所以她们宁愿给回鹘吐蕃人做牛马,也不要跟着汉人踏入中原。”他也用吐蕃话问了那女子一句,那女子眉梢斗立,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狠狠道:“白虏!”这两个字,倒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君自天对秦艽道:“关内的汉人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那女子接着把身上的衣服一脱,转过身去,就看她的雪白的背上有两条长长的刀疤,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但当时想来一定受伤甚重,深可见骨。她转过身来,手臂乳房都露在外边,也丝毫不见羞涩,嘴里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君自天道:“她说那些马贼先先把她卖给一个矮胖的汉商,那人要强奸她,给她……嗯,给她一口咬伤那个地方,砍了两刀,也没有把她砍死。如果你也要这样对她……”君自天似笑非笑,看着秦艽,“……还是先把她杀了吧!他们柔然的儿女,是不给人轻易侮辱的,如果被人侮辱了,也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
女子神色激昂,绿眼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碧焰,咄咄逼人。干晔大为倾倒,拊掌道:“酒好,人更好,比这凉州的葡萄酒还淳烈!”李德宁饮一大口葡萄酒,长笑一声,豪情顿发,抓过那鲜卑女子一阵深吻。女子的手臂在他背后乱敲,一会慢慢地垂了下来,只是不住喘息。李德宁猛地把她放开,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然后从手上撸下一条红榴石的手串,对那女子说了几句话。那女子齿间噙着一片唇角,面上酡红,一时没有说话。
君自天悦然一笑,连眉梢后纹的莲花顿时都舒展绽动开来,低低道:“他说你是柔然的美丽女儿,我是大夏英勇男儿,你倘若还没有心上人的话,就做我的女人吧。”这人兴致一起,言谈举止当真令人如沐春风。如此大胆直白的示爱之辞,一字一句讲来,神情款款,万分惑动人心。便是连秦艽也禁不住面红心跳,熏然若醉,她随即定神,暗道:“秦艽呀秦艽,你胡思乱想些甚么?此人城府深沉,手段非常,你要小心才是,不可自误。”不过异族男女这种爱恨分明的情怀,剽悍激烈,当真如同关外的烈酒一般,直令人心神激荡。秦艽心中也不由代他们欢喜。
李德宁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对韩潮道:“韩公子,人虽然是你要买的,但我看着喜欢,可就不给你了。”韩潮并非喜好美色之徒,原是为了搏秦艽的欢心才有此举,爽然笑道:“我一没出钱,二没出力,还能叨扰两位一杯喜酒吃,何乐而不为!”几人举杯,一饮而尽。韩潮道他方才出去打听,得知杜榭等人业已过了凉州,先向敦煌去了。他暗中取出了数枚火鸢一般的事物,分交与众人道:“这是禁内密制的烟花火信,分朱黄二色,用以告求援与会合。事非凶险,不宜擅用。”
众人在凉州多留无益,在酉初时分出城,顺着大道前行,只见前面雪原漫漫,一望无垠,冰冻的石羊河就象一条长长的带子,在月光下,那些雪深幽幽的都是一片暗蓝色。除了风声,就是马蹄踢嗒踢嗒敲打在路面上的声音,亘古悠长。向西南望,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祁连山连绵起伏的山脉,如巨兽伺伏,似莽龙侧卧,在这月色下也显得异样的沉静。
因为这样静,反而没有人愿意说话,月光在空气中象凝结了一层薄晶,似乎轻轻一个碰触,便会分崩离析。
一行人便这样静静走了三个多时辰,拓拔丽珠在马背上已昏昏欲睡,好在西夏军马的鞍上佩有钩索,可以把骑士牢牢缚在马背上,不要说打瞌睡,便是睡死也不会从上面掉下来。众人正穿过一片榆树林,到处树影斑驳,连续不断地投在人的身上,极尽离奇变幻于能事。秦艽闭上眼睛正欲小憩一下,突然听得低沉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从暗处猛地冲了出来。她乍以为是李德宁的属下在前面接应,谁知那队人马竟然全速迎面而来。
风声蓦起,打头的人勾起一道寒光砍向前面的李德宁,李德宁还算是眼疾手快,擎起一把短刀,铿地一声封住。饶是如此,他的手臂也是一阵酸麻。李德宁自幼精于骑射,膂力过人,这一格少说也有四五百斤的力道,对方的弯刀居然只是向上崩开了两寸。弯刀一个封拉,火星迸溅,那人出刀又快又狠,转眼间朝着头、颈、马首就是连环三刀,刀刀凌厉。李德宁一一挥刀封格,那人就着马势斜冲过去,回手一刀又砍向他身背的拓拔丽珠。李德宁怒喝一声,抵肘把拓拔丽珠压倒在鞍鞯上,刀锋顿时在他上臂划过,拉开一条血口。
这一队突袭者共有十二三人,用的多是劈砍有力的陌刀,悍勇凶恶,仓促之间将众人冲得一阵大乱。摩柯飞足踢倒其中一人,伸手一抓把君自天提到自己的马背上。中途有人横刀砍向他的手臂,就听笃然如同敲中原木的怪声,竟斩之不断。那人一愣,摩柯手臂反折,一拳击中来人胸口,那人闷哼一声挂在马上倒毙了。干晔和徐丰冉当下左右护在摩柯身旁。
秦艽见另有两骑挥刀向李德宁砍去,甩出手中长索,卷住一人长刀,借着一振之力将另一人拉下马去。李德宁也乘机一刀将敌手捅死,眼见鲜血喷得他一身,李德宁拔出短刀后立刻奋力一掷,一刀掼在落马者的后心。而他脱开一镫,自马上一个俯首,已经拣起敌方的长刀,掉头杀了回来。李德宁的身手在当场几个武学高手看来,自然太过泛泛,但这份当机立断的警觉机变却是难得的上上之选。韩潮手中的素璇玑如月浑圆,却似钝实锋,封挡勾拉,明明看起来身处守势,但已有两人破喉而死。几个人中就数他的姿势最为灵动好看,银光电转,矫如游龙。
秦艽长索如虹,拉绊绞套,一时也攻得对方手忙脚乱,没过多久,便折了数匹坐骑。来者有人持了一柄赤色长刀,突然闯入,这人刀法极为高明,一时跟韩潮战得旗鼓相当,毫不逊色。几人心中惊讶,知道他们定然不是寻常的马贼,正酣战之中,那人嘘溜溜一声急哨,其余的人马立刻向林中逃逸。
那人刀行如电,迫得韩潮不得不后退几步,森森一笑,转身拨马去了。有道逢林莫入,这些人来得突兀,去得蹊跷,似败非败,众人也不敢贸然去追。韩潮手中素璇玑一掷,一道银光乍去,堪堪将末尾一人的头颈就中斩落,待银环收回他手中时,那颗人头才斗然一斜,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上。敌马驮着残尸,尤径自向林中奔去。
月光下,一片轻盈血雾蓬地腾起,映着白雪清霜,煞是艳丽。一时间众人被这氛围所摄,很久没人说话。半晌,拓拔丽珠轻呼一声,充满恐惧之意。
韩潮策马走了过去,屈身将人头一踢,那人大半头面转过来,乱眉暴目,形容甚为丑陋。韩潮道:“不是中原人。”徐丰冉一边冷笑道:“必是日间财物露白,这贼子才勾结了同伙在外拦劫。”李德宁仔细看了一下手中的陌刀,以手指轻弹刀刃,沉思道:“我只听过天山北麓才有这么好的精铁,这批马贼恐怕非同寻常。”他不知想起什么,手中一震,陌刀跌落地上。
韩潮奇道:“怎么,刀上有毒?”李德宁不由目露惧色道:“这刀拿不得!如果是……他们,那便糟了,只怕一沾上手,不死不休,永无宁日!”他一路领兵行来,果敢稳重,未曾见过如此神色。于晔奇道:“是谁?你是说星宿海么?”君自天不由冷嗤一声。李德宁道:“在安西一带有一伙叫做漠北王的马贼,悍勇猖獗,穷凶极恶。不要说商旅,小一点的城郡往往都被一扫而空。听说他们盯上目标后,赶尽杀绝,这些年来从未失手。”韩潮道:“此话我也曾听闻,不过不是传言他们在沙洲一带,鲜少过境么?”李德宁略叹口气:“但愿不是他们,若是他们的话,断也不会这样轻易撤了。漠北王麾下,有胜无败,有死无退。……还好,不是他们。”
君自天微笑道:“听说漠北王于阗玉八方天魔舞的刀法被誉为关外第一,如果有机会各位说不定可以领教一下。”“于阗玉?”秦艽道,“这名字倒是起得好听,昆仑山盛产羊脂美玉,也是天下第一。”李德宁不由苦笑,“好听是好听,但凡在五凉地方谋生的人,对这三个字可不免敬而远之。”
君自天轻轻笑道:“八方天魔舞,千里野魂哭;漠北不可过,人鬼无殊途。”他的声音低缓,但却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力,仿佛在众人眼前揭示了一片黄沙白骨,万鬼齐喑的景象。
李德宁听得心中一凛,一时默然。于晔嘿然笑道:“星宿海无涯屿尚在,恐怕于阗玉还不能无敌于西陲吧?想当年边宗主不是有一项成名的绝技,叫做碎玉掌么,呵,和田美玉虽坚,天下还是有解玉刀的。”秦艽心想:“这个和尚,挑拨离间,真是油滑。”君自天斜睇了于晔一眼道:“杀人刀不如御人术,大师有本事,看能不能用佛法度化了他,岂非更佳?”于晔笑道:“除非和尚的头比这位于施主的刀更硬些,不然多半不行。”秦艽道:“这可要试试才知。”于晔道:“怕到时候,各位知道了,独我和尚不知,岂不悲哉?”众人均是一笑。徐丰冉道:“哼,想来是关外无人,才使得竖子称雄,有何可惧之处?”
君自天瞥了徐丰冉一眼,但笑不语。徐丰冉面露不悦:“你笑甚么?”君自天目光深远,淡淡道:“没甚么。”
大漠
凉州到甘州大约五百多里的路程,等过了水磨河,很快便到了焉支山脚下。焉支山又名胭脂山,因其山石赭红似胭脂而得名,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山上长有一种红蓝草,汁液可用以做胭脂,过去的匈奴妇女常用之涂面之故。当年汉将霍去病便是过焉支山,斩折兰王,大破匈奴,立下千古不朽之功勋。韩潮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禁不住叹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就是焉支山了。”李德宁道:“没错。不过韩公子,我有一事不明白,你们大汉民族拥有的土地广袤万里,肥沃膏腴,为什么其他民族只想谋取一片水草丰茂之地,安生养息都不可以呢?”
韩潮一时难以回答,片刻道:“这是我们中原的疆域,历代传承,我们汉人的朝廷自然要庇护其上的子民。更何况当年匈奴人南下掳掠时,杀人放火,十室九空,是我辈男儿,当有不教胡马过阴山之志!”李德宁挥着马鞭冷笑道:“世间万物,天生天养。你们汉人自诩天朝大国,沿边的官吏把我们羌人当做牛马畜牲驱使,难道我们便要一辈子做牛马畜牲不成?!让我们的子子孙孙也不能做人么?!”他讲这句话时声色俱厉,连秦艽等人也听到了。随后李德宁的口气一缓道:“我们大夏国就是你们所谓的蛮夷之民,哼,蛮夷之民怎么了?与其做猪狗,不如做虎狼。”
韩潮略精文史,知道宋朝初年,许多朝廷官吏对边疆各族盘剥甚酷,太祖手下大将王彦升驻兵原州时,据说常把一些所谓犯法的党项人抓来,一面喝酒,一面用手揪断犯人的耳朵作下酒菜,其残虐不忍卒听。至于凌掠妇女,滥杀边民的事自然更不胜枚举,所以当年李继迁举兵反宋,一呼百应,终有今日西夏雄起之势。韩潮一时静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德宁以鞭策马,径先向前走了。
走了没多久,突然一群黄羊从山坳里窜了出来,正仿佛那雪上行云一般,倏地向坡谷里散去。西夏的兵士一声欢呼,有人箭剔雕翎,噌地射了过去。不过那黄羊攀岩如飞,霎眼间已经奔出了几十丈远,这一箭不免落空。李德宁不慌不忙搭弓稳稳射去,一只公羊应声而倒,有骑士过去拎起死羊挂在鞍上。是夜众人便好好打了一场牙祭。
甘州府过后,一路上几乎都是沙漠,是时为十一月中旬,当真是风如雷,砂似拳,雪胜斗,不过李德宁说起这样的天气已经不错,有一年冬季,甘州路上下了一场的大雪足足有十余厚,几个月车马不通。即便天气尚佳,这一路亦是甚为艰苦。西夏骑兵按例每人都配有一驼一马,为了防止牲口不陷于沙中或者被砾石扎伤,驼马的蹄上都裹了层厚厚的牦牛皮,虽然如此,队伍在经过一片砾漠的时候,仍有的几匹马的蹄子被坚石扎伤,等走到路上一个憩站时,几匹马的蹄顶已经高肿起来。
憩站因为有一个地泉,冬夏不竭,所以渐渐成了过往商旅补水的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