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兰乃是少年心性,一见此等出色人物,便起了结交之心。忙站起身拱手抱拳道:“这位兄台过奖了,在下与舍弟在此放歌,不想竟扰了各位游湖的雅兴,真是罪过。”
那青年爽朗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也学着云锦兰的样子拱手抱拳,“在下燕从深,方才听得二位在此放歌,惊羡不已,故冒昧前来叨扰,还望恕罪。”
“燕兄说的哪里话,既然遇见便是有缘,更何况燕兄还如此夸赞,在下实在受之有愧。”云锦兰笑着谦虚。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姓云名锦兰,这位是舍弟云如。”卢如虹早已起身站在云锦兰身边,见他介绍自己,朝着燕从深等人拱拱手,微微一笑,脸上荡出纯真无邪,美到极致的笑容,饶是燕从深定力非凡,也是一呆。
云锦兰见此并不生气,只是伸手握住卢如虹,看得燕从深又是一呆,有些惊讶地打量另外他们半晌,最后把眼神落在卢如虹身上。良久,这才恍然大悟,笑道:“方才听得二位放歌,深觉仰慕,燕某最爱结交朋友,不知今日可有幸与二位泛舟同游,对酒当歌呢?”
“此乃吾等之荣幸。”云锦兰笑道。在燕从深的引导下,牵了卢如虹的手轻轻跳上画舫。他本就练得一身好武艺,虽然拉着不懂武功的卢如虹,身行仍是潇洒致极,看得燕从深不由得含笑点头。
船上的下人显然均受过专门训练,见他二人上船,马上有人抬来了桌椅,均是上等沉香木做成,价值不菲。三张椅子围小圆桌而立,桌上放置的一套茶具更是名贵,乃是宜兴的紫砂壶,透明的玉盏,翡翠茶盘,盛放茶叶的是一只纯白玉盒,看那玉质纯净细润,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云锦兰出身富贵之家,生活极尽奢华,但见此等架势也暗暗心惊,脑中不时盘旋着东越到底有哪个燕姓人家能有如此排场。
接着,又进来两名少女,一女捧着一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一女提着一只银质水壶,两女将炉中炭火点燃,专心致志地煮起茶来。
水尚未烧开,又陆续进来几个姿色秀丽的少女,手上端着白玉或水晶盘,盘中尽是色泽鲜艳的珍馐美食。“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燕大哥竟然如此讲究,可见身份不一般呐。”卢如虹对燕从深的身份颇感兴趣,一上船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燕从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在下家族世代经商,家中颇有些祖产,只是到了我这一辈,都是些好逸恶劳之人。燕某也是耽于华服美食,让云小弟见笑了。倒是二位虽是粗布麻衣,却气度不凡,且见云小弟出口成诗,便知二位绝非池中之物啊。”
卢如虹笑笑,看了看云锦兰,没想到两句话就被他把问题给抛过来了,此人厉害!云锦兰眨眨眼,那又如何。
“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是杭州云家的人,”云锦兰笑道:“只是,云家族人众多,在下只是旁支而已,算不上什么身世显赫,否则也不至于日日在这瘦西湖上钓鱼来打发时间了。”卢如虹闻言面色古怪,眼神诡异地瞧了瞧云锦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脸上的笑意。
“云兄必定是寄情于山水,乃是洒脱之人。但闻方才云小弟歌中词句,就可知二位胸中必有丘壑,又岂会因为眼前暂时的失意而徘徊踌躇。燕某相信,云兄将来必能大有作为。”燕从深此话中倒也有几份真诚,听得云锦兰心中很是欢喜。
“燕某四处经商,四海为家,本不该读当前时局有所议论,只是,眼前各国之间纷争不断,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稍一不注意,便是血本无归,故燕某一时无所适从。本欲就此放弃眼前家业,归隐山林,免得一切毁于战乱,但又念及先祖归天时将基业全交于我手,又恐日后地下无颜以对,让人好生为难啊。”
“原来燕兄竟是为了眼下的燕越之争而烦心么?”云锦兰眼中亮光一闪,目光灼灼地射向燕从深。燕从深也不回避,径直地对了他的眼神道:“确实如此,燕某在东越和北燕都有些基业,实在担心这仗一打起来,受苦的还是我们这些百姓和商人呐。”
“就在下看来,燕兄也不必深忧至此。”云锦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在口中,细嚼慢咽完毕,这才缓缓道:“虽然边境纷争不断,但还不至于形成大乱。北燕虽强,但水兵积弱,东越又有长江天险为阻,且防守严密,燕军就是再强悍也无可奈何。”
“但据我所知,东越国内似乎并不安稳,士族势力过于强大,连当今皇上也要礼让三分,且士族与庶族之间矛盾重重,这会不会影响到东越的国防呢”燕从深的表情很严肃,眼神专注而认真。卢如虹不由得一怔,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他。
“虽是如此,但越国仍能维持平衡。四大世家相互制约,皇权则在其中起着缓和作用。士、庶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也不会突然被激发,所以并不会对东越政局造成很大的影响。不过,这些年的战争怕是会一直持续下去,也必然会给双方的商业造成一定的困难。”云锦兰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一双眼睛转向卢如虹,却发现她正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燕从深,心下有些疑惑,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柔荑。
卢如虹感觉到手中一紧,反应过来,瞄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不过目光不再直视燕从深。
燕从深颦住眉,叹息道:“这数十年的战乱,受苦的都是穷苦的百姓啊,燕某这一路南下,眼见百姓流离失所,颇是不忍,心中不由地暗想,若天下能大一统,百姓也能脱离此苦海,过上些稳定和平的的日子。不用在颠沛流离,弄得妻离子散了。只是燕某听闻云兄的分析,看来,即使国力强大如北燕,想一统天下也是毫无可能。”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看北燕如何运作了。”卢如虹忽然开口。燕从深眼睛一亮,而云锦兰则是面色一紧,惊讶地望着她。
“怎么说?”燕从深沉声问道。
卢如虹但笑不语,良久才道:“此等国家大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以议论的,燕兄切勿再多做询问,否则会让人误会燕兄有其他想法呢。”
燕从深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笑道:“云小弟说的是,燕某说话太不注意了,自愿罚酒三杯。”说罢,着人在白玉酒杯里倒了酒,三人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畅饮笑谈,但此时的内容多是各地风土人情,不再涉及政治了。
送卢如虹回到卢府时,已是黄昏,云锦兰并未马上离去,反而一脸凝重地坐在厅堂里与卢如虹对视。“如虹,今日你的那句话究竟如何说起?”
卢如虹摸摸发烫的脸,好象有些喝高了,喃喃道:“那个人明显是燕人,又是燕姓,你看他的气质风度,身份必然高贵。”
“那又如何?”
“如何?他等的不就是我的那句话吗?”卢如虹的声音渐渐低沉,明显带着些醉意,似乎精力不济,“北燕想一统天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北燕皇帝贤能圣明,建国数十年竟使之一跃成为四国之首,而燕国太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爱民如子,公正贤明。反观东越,却是历朝历代以来最为混乱的时代。你看看那些所谓的士族贵族,一个个只知道涂脂抹粉,在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便被人给灭了。平民百姓深受压迫,只要是庶族之人,便永无出头之日。我也是庶族人,自然清楚这其中的痛苦,云大哥你是无法体会的。”说罢,她的声音已经渐不可闻,只余云锦兰一人呆坐在厅中深思不语。
次日卢如虹醒来时,发现头仍是痛得厉害。自己一向不擅饮酒,昨日竟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难怪会难受成这样。隐约记得昨日云锦兰送自己回来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敲敲脑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索性不去想它,起床洗漱,又换了身衣服,只见小莲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小姐,这是云少爷吩咐小莲给您煮的醒酒汤,您快喝了吧。云少爷对您可真好,小莲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体贴的人呢。”小莲一边把碗端到卢如虹嘴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卢如虹皱着眉头看了看碗里散发着奇怪气味的东西,不大想喝,但见小莲那副你不喝就强灌的表情,只得捏着鼻子,颦住眉头,狠狠心一口气倒了下去,然后满屋子地找水喝。
“吃这个吧。”一只蜜饯递到她眼前。卢如虹抬头一看,云锦兰不知何时进了屋,笑吟吟地望着他。他此时也换了件素色长衫,腰间配了方碧玉,比平时多了分儒雅之气。卢如虹忙接过蜜饯仍进嘴,方觉得嘴里好受了些。
“怎么今儿一大早就有空过来,老太爷不是让你来扬州查帐么,你这样整日往我这边跑,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吗?”卢如虹浅笑道,语气中虽略带责备,脸上却尽是笑意。云锦兰剑眉一扬,“这等小事让李全去做就行了,哪里非得让我亲自动手。再说这里是扬州,认识我的人本就不多,即便是认识,怕也没这个胆子敢去嚼我的舌根子。”
卢如虹但笑不语,微微摇头,寻了把靠窗的椅子坐下。云锦兰也靠着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道:“早上燕从深又来请我们了,你看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卢如虹闻言抬头,望着云锦兰宛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睛,若有所思,旋即又道:“昨儿是他请客,今日绝对不能再让他破费了,不如由我们做东,去卧蝉楼如何?”
云锦兰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淡淡道:“也好,今晚我们就在卧蝉楼宴请他。不过卧蝉楼虽是扬州最好的酒楼,但内里的器具陈设与昨日画舫中相比还是远远不及的,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寒碜了。”
卢如虹一笑,眼波流转,嗔怪道:“又不是相互攀比,这又有什么打紧的。那燕从深不是凡人,又怎会以此取人,云大哥你多想了。”
云锦兰淡然一笑,“我的确是俗了,行事说话难免沾染上些许世家子弟的习气,如虹你别见怪。”
卢如虹笑容微敛,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云锦兰看在眼里,心中稍稍叹息,手上的劲道不由自主地大了些,直到卢如虹轻哼出声,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云锦兰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太重了,忙松开,低头一看,那皓白的玉腕上赫然多了道红色的印记。云锦兰一阵心疼,心中自责不已,轻抚着嫣红处,柔声道:“对不起,弄疼你了。”
卢如虹摇摇头,凝视着云锦兰的眼睛,问道:“云大哥,你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跟平常不一样。”云锦兰面色早已正常,若无其事地回道:“没事,跟平常哪里不一样了。对了,你昨天喝多了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若是身体不好,今晚就我一个人去吧。”
“我没事,睡了一觉就好多了。”卢如虹笑道:“只是喝了点酒而已,又不是喝了毒药,我身子没那么金贵。再说,我也想再看看那个燕从深到底是何来头呢?”
“你昨儿不是说他是燕国人吗?从哪里看出来的。”
卢如虹答道:“从口音听出来的,他虽然说得一口杭州话,但是明显有北方口音。且你看他衣着打扮虽是与越人无异,但脚上那双靴子却出卖了他。你看那靴子乃是棉质薄底儿,在南方极少见的,但却是北燕贵族的最爱。所以,我敢打包票他是北燕人。”卢如虹眨眨眼睛,忽又问道:“我昨儿喝醉了酒,说过什么都忘了。不过有些话是胡诌的,你可别真信了。”
云锦兰笑笑,又继续问道:“你昨日不是还说燕军有法子打到东越来吗,我昨思右想,总觉得以现在的形势,这几十年都不太可能。你今儿倒是给我说说看。”
“云大哥你的分析是没有错的,燕军虽强,但陆军不习水战,入越必有所制,且越国虽乱,但乱而不混。四大世家相互制衡,故国内暂时平和。然,若燕军确要攻越,也非无计可施。”卢如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云锦兰,见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又继续道:“燕人只需在四大世家中找到一个合作,扶植其势力,便可打破眼前制衡的局面。今上年富却体弱,待得千秋之后,朝中必陷入混乱,夺嫡之争必行。其时可扶助一有大志之新主上位,彼时新主必不肯限于世家,欲涨其势定保举庶族。待得士、庶之争一触即发,燕人便可趁机南下,绕过长江天险,从海上攻城。京城告急必招藩勤王,长江天险亦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不攻自破……”云锦兰听到这里已是手脚冰冷,冷汗凛凛,脑中千回百转,似乎国破家亡已在眼前。卢如虹见他神色不对,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云大哥不必如此,这只是如虹的猜测与推想,当不得真。这其中曲折又怎会尽如我说,且照次速发展,恐二十年也不能如意,世事无常,这二十年间也不知会发生多少不可预料的事情,你有何必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事情而惶恐。”
“不,既然你能想得到,那燕人又怎会想不到。只是我们明明知晓此事的发展却无能为力,二十年,仅仅二十年的时间,我们倒也罢了,只是我们的孩子彼时正值青春年少、花样年华,竟要遭遇那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么?”云锦兰眼睛里射出无奈,说到此处竟双手抱头,痛苦万分。
“云大哥”卢如虹咬咬嘴唇,“你想得太多了。那燕国皇帝非是好杀之人,将来不至于如同你所想的。”
云锦兰摇头苦笑道:“若是平民百姓自然无妨,但你也知道我在云家的身份,日后家主之位必然由我来继承,而我竟然不得不眼看着云家毁在我手里而无能为力,而我们的孩子也将因为我的身份而被虏至北燕,流亡他国,你叫我如何不心痛。”
卢如虹怔怔地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云锦兰,不发一眼,心中却早已汹涌澎湃。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话,“既然这样,那你就只能先行一步了。”
云锦兰闻言猛地抬头,望见卢如虹突然坚定的双眸,“如虹,你的意思是——”
“既然他们早晚会找上其中的一家,那我们何不主动些,也好掌握主动权。”卢如虹说到此处,神情肃穆,仿佛已经下了天大的决心。
“我……”云锦兰尚有一丝由于,毕竟他出身士族,从小接受的是忠君忠国的思想,像这样要他做出类似于叛国的行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北燕真能统一天下,使四海宴清,你就是做一回小人那又如何?”卢如虹淡淡道:“这也是能保全云家上下的唯一办法,否则,二十年之后,四大世家无一可幸免。”
云锦兰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道:“如虹,我怎么好象看不透你了,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怎么好似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卢如虹苦笑,叹了口气道:“如虹还是旧如虹,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云大哥从未看清罢了。你现在认清了我,是否对我失望了?”
“又说傻话了。”云锦兰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我只是觉得惊讶,你好象是片无边的海洋,让人看不到边际,却让人深深沉醉。我早已为你的才华和见识所折服,对你的爱慕与日俱增,又怎会失望。如虹,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卢如虹心中一阵感动,在这个时代能有一个人如此包容,如此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真不枉这一生了。握紧了云锦兰的手,迎向他因下定决心而愈见坚毅的眼神,卢如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