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处呢?〃
〃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
半晌清流说:〃是该让她结婚的。〃
〃结了婚,那小白脸还如何有好脸色。〃
老程瞪眼,〃这是什么话?〃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唐小姐电话。〃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
清流长长叹口气,〃又累苦,想回家乡。〃
任天生笑出来,〃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原来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
〃你对历史有点认识。〃
〃船上诸事平安?〃
〃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
〃多会享受。〃
他忽然说:〃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
〃清流,我有话说。〃
〃请讲。〃
〃我郑重向你求婚。〃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声。
〃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清流终于答是。
〃两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还未是时候。〃
第6章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
清流点点头。
〃华人真孝顺祖父母。〃
清流忽然说:〃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亲?〃
〃我只是她的秘书。〃
〃天,那是什么样的工作。〃
人家吃惊地掩着嘴走开。
真是,为了生活,有个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当初挑中她来做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她背境奇突,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缘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给刘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码头,老远就看见不羁的风四个字。
清流在心中嘱司机:快点快点,还有三十分钟船就开航了。
那船仿佛已成为她的家。
从下飞机赶来,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刘太大扶坐到轮椅上,飞快推出海关。
偏偏她一个人被海关扣留询问了二十分钟,累东家在门口等她。
终于放行的时候,清流已汗流浃背。
又急问:〃登船证呢?〃
珊瑚答:〃别担心在这里。〃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样害怕,蓦然发觉,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刘太太当作亲人。
清流顿觉凄凉,还来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车子已经到了。
服务人员早已在等候她们。
〃刘太太,叹迎你回到不羁的风。〃
〃大家都根挂念你。〃
〃需要些什么,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松一口气,一摸,面孔冰冷,原来海风凌厉,她连忙替刘太太系上丝巾。
甲板上老远看见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听见你们今日上船,不胜欢喜。〃
他与她都在工作,迅速放开手,可是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
他讶异地说:〃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过来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顿下来。〃
清流连忙道歉,推着刘太太进舱房。
一进门便看到一大盘雪白的鲜花,香气扑鼻,看了开心。
船微微震荡下下,不小心还真的不会发觉,启航了。
清流苦笑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向往旅游。〃
〃嘘,当心太太听见。〃
〃实在太奔波了。〃
刘太太坐在轮椅里,一声不响,头上缚着丝巾,脸上架着太阳眼镜,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珊瑚赔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觉?〃
没有回答。
清流说:〃打开露台去看风景好吗?〃
珊瑚说:〃你到餐厅去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清流把轮椅推到露台边,走出舱房,迎面碰见一个人。
〃清流,你回来了。〃语气惊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马少爷,你好。〃
〃巴黎之游可愉快?〃
〃忙得不可开交,走马看花。〃
〃可是听说——〃
〃我有工作在身,请让路。〃
把他当挡路的恶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来?〃
〃再说吧。〃
清流低头走开,忍不住再转头看他,这马星南简直不像个真人,只见他穿著大花衬衫,白裤子,白色掠皮鞋,最难得的还配着一顶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在餐厅与领班聊了一会儿,他取出一客美女海伦式炖糖梨子,〃请刘太太试一试。〃
清流笑着叮嘱:〃记得芦笋要蒸不要加牛油。〃
领班连忙答应。
然后,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问:〃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关心她。
回到舱房,见珊瑚在收拾衣物,刘太太仍然坐在轮椅上,维持那个姿势。
清流蹲下来,帮她脱去鞋子,换上拖鞋。
又笑说:〃怎么还没脱下墨镜,我扶你到沙发上坐。〃
〃珊瑚探头出来问:「下一站又是哪个埠?〃
〃应该是希腊的雅典。〃
〃是最后一站吗?〃
〃我希望是,太太可别说我得福嫌轻。〃
停了一站又一站,过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几时去?清流觉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清流轻轻帮刘太太除下丝巾,拢拢头发,替她按摩肩膀。
然后,替她脱下墨镜。
〃我扶你到沙发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间,听到珊瑚沉声说:〃放下她。〃
〃什么?〃清流抬起头。
〃轻轻放下太太。〃
清流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刘太太放回轮椅。
她的脸十分贴近刘太太,这时才发觉主人的眼珠凝固,已无生气。
清流颤抖起来,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没有叫嚷,抬头,看牢珊瑚。
珊瑚异常镇定,〃立刻叫医生。〃
清流拿起电话,过份紧张,拨了三次都错,全搭到别人房间去。
珊瑚过来接过电话冷静地打到医务所,〃医生,请即来九O四三室,是,刘巽仪夫人,我猜她已经昏迷。〃
挂上线,珊瑚同清流说:〃别动,坐这里。〃
过半晌,清流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珊瑚叹口气,〃我不知道。〃
〃上船之前,还是回到舱房之后,抑或,在飞机上?〃
珊瑚说:〃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谁也不知道几时。〃
〃天啊。〃清流用手掩着面孔。
〃医生来后,勿作任何猜测。〃
她取起电话,把意外通知老程。
清流发觉自己四肢簌簌发抖,生命竟如此脆弱,今日在,明朝消失,不留痕迹。
医生极快赶到,神色凝重。
检查过后,对二人说:〃已无生命迹象,照表面看,很可能是心脏病猝发。〃
清流问:〃我们该怎幺办?〃
〃你们同她是什么关系?〃
〃雇主与伙计。〃
〃快通知她亲人。〃
珊瑚回答:〃她没有任何亲人。〃
医生一怔。
〃我们已经知会她私人医生与律师。〃
船长来了。
与医生低语几句,十分客气地与清流商量:〃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得处理,不过,希望两位不要张扬,以免影响船上其它旅客的情绪。〃
清流觉得可以接受,便颔首答允。
船长像是最关心这件事,他松了一口气。
珊瑚却讽刺地说:〃放心,刘太太一直是你最好的客人。〃
船长只当听不见,转过头去与医生说话。
然后,他去打了一通电话。
片刻有人敲门,一看,原来是任天生,清流正想推搪他,没想到船长说:〃不怕,是我请任君来。〃
任天生走到刘太太面前,凝视一会儿,坐下,握着双手不动,然后对清流说:〃请不要张扬。〃
珊瑚实在忍不住,〃我们不会对牢扩声机喊。〃
〃我去通知希腊警方派直升机来。〃
清流忽然说:〃不,这不是她的旨意,请稍等,律师会同你们联络。〃
刚好这个时候,电话来了。
最奇突的是,接过电话的不是船长,而是任天生。
〃欧阳律师,是,此事由我负责,我是甚幺人?〃他抬起头来看了清流一眼,很清晰地回答:〃我是船主。〃
清流张大了嘴。
珊瑚的眼光更疑惑,看向清流,似问:你可知道此事?清流郑重摇头:真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