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头面中之王,来,没有衔头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份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叹:〃再不需要其它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遗物,列宁大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冕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正,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声。
第5章
步入宴会厅,所有人客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嗡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头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听说,你是刘太太的谊女?〃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我们跳个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宠。〃
马红梅冷笑一声,〃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
这时有人客欢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马星南说:〃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美丽的小姐,请施舍角子,掷下来即可。〃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传统。〃
〃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
〃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回到苏伦托》。
〃明早我们去苏伦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
〃明日再说吧。〃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锻鞋有点轧脚,清流便藉词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颊,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一迳回卧室卸妆,在浴室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地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求深笑着反问:〃你说呢?〃
清流取过电话,〃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
余求深轻轻说:〃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
清流放下电话,〃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将你的门匙给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
清流恼怒,〃我管人说什么,下了船,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这么说,你我怎地有缘。〃
清流看着她,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声吞气,走到起坐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压低声音,〃你要当心。〃
〃我想搬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