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她一骨碌起来,取过外套手套就走。
陆医生连忙追出去,清流已经走进电梯。
看护急急致电司机,司机跑到大厦褛下,刚刚看到清流出来。
只见她怒气冲冲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司机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半晌,见她站停在橱窗前,才敢上向说:〃唐小姐,我们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没有反对,听话地跟司机返回寓所。
从此以后,她不肯到任何心理医生的*所。
每月见到欧阳,听完财务报告,就追问:〃有无求深的消息?〃
欧阳默然。
清流生气,〃都不知你怎么办的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迟些我自己动手。〃
欧阳只得去请教陆医生。
〃为什么一定要寻找余求深?〃
陆医生微笑,〃余求深不过代表她一心一意追求的一些东西。〃
〃那又是什么,她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或者是爱情。〃
欧阳不以为然,〃咄。〃
〃或是一点点她向往的,但从未得到过的柔情蜜意。〃
〃陆医生,那余求深是一个——〃
〃那不重要,我也是女人,我可以了解。〃
〃唐清流必须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陆医生哑然失笑,〃也许,你口中的死胡同正是她的避难所,正如你说,她现在什么都有了,不必担心。〃
〃可是,人家会说她有精神病。〃
〃欧阳律师,普通人才患精神病,富人或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有怪癖。〃
欧阳摊摊手,〃你都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会议解散。
一日,唐清流万分火急传他去见面。
这个时候,欧阳已经习惯她的习性,而且也不再介意,因为她对他绝对信任,而且,她那种小女孩般的倚赖,使他感动。
她在门口等他。
〃欧阳欧阳,快进来。〃
精神恢复了,体态半惬,比往日更加漂亮,她又喜欢穿净色简单的服饰,看上去清丽脱俗。
况且,又有身家,觊觎这可人儿的异性还会少吗,可是,她一直维持清教徒似的生活。
清流熟络地把手臂套进欧阳的臂弯。
她语出惊人:〃我知道求深在何处了。〃
欧阳看着她。
啊,尚未醒觉,他不禁一阵心酸。
嘴巴却不得不敷衍道:〃是吗,在什么地方?〃
〃我们应该早就猜到。〃
欧阳温和地说:〃你告诉我。〃
〃当然是在不羁的风上呀,他最喜欢那只船。〃
〃对,我怎幺没想到。〃
〃欧阳,我们马上买船票。〃
〃我哪里走得开。〃
〃嗳你这个人最扫兴。〃
欧阳只得赔笑,〃现在是秋季,不羁的风,应读走加勒比线。〃
〃求深最喜晒太阳,他说,男人最佳化妆便是金棕色皮肤。〃
是吗,那不学无术,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蟹曾经那样说过吗,有什么值得唐清流津津乐道?他实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话,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极了,我要住那种两房两厅的大单位。〃
〃我去看,这样急还有没有。〃
〃欧阳最有办法。〃
欧阳不为所动,轻轻说:〃我怕你会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余求深的确在不羁的风上。〃
清流还故作神秘,欧阳暗暗好笑。
〃那,尽管去看看吧。〃
欧阳替清流订好船舱,把这件事告诉陆医生。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
杨兴亮很喜欢这个短发圆脸的女孩子,有意发展感情,谁晓得呢,也许将来可以告诉孙儿:〃知道我在何处认识祖母吗,是在一只船上。〃
〃你们住在几号房?〃
〃九O三二。〃
杨兴亮了如指掌地说:
〃啊,那是一房一厅,我们住八二三五。〃
苏玉心笑,〃过得去啦,最豪华是一字头房,只得四间,那才是真宽敞。〃
〃你参观过没有?〃
苏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看过。〃
苏玉心改变话题:〃有无跑步的习惯?〃
〃风雨不改。〃
〃明早六时正在跑道见可好?〃
〃好极了,没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厅可以随便坐。〃
杨兴亮想到了好办法,〃我陪他们吃第一道菜便来陪你。〃
苏笑了,追求时期,男生愿意牺牲许多来迁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们多了一个话题。
两人手上都拿着一张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蓝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样,你也有。〃
请帖上写美:〃唐清流女士邀请阁下参加星期三晚十时香槟派对,地址一O三三舱房。〃
苏玉心笑,〃我打听过了,船上凡是十八岁至廿二岁的年轻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个人。〃
杨兴亮讶异,〃多么奇怪,这位女士是什么人?〃
苏笑而不语。
〃你一定知道。〃
〃喂,别以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么,我说一说她的身世。〃
杨兴亮催她:〃快讲,别卖关子。〃
苏女压低声音,〃她自幼是个养女,十分得宠,养父把大笔财产留给她,结果令养母郁郁而终。〃
讲完之后,非常讶异,原来说人是非有这样大的满足感,怪不得无分身份贵贱,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唐女士多大年纪?〃
〃现在怕有四五十岁了。〃
〃原来已经上了年纪。〃
〃他们说她更加不甘寂寞。〃
杨兴亮笑笑,〃传说归传说,要见到真人才知分晓。〃
年轻的苏玉心像是有点艳羡,〃那幺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如此风骚,真不容易,听说她现在长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么?〃
〃她以船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两间房,永恒度假。〃
〃哗,好不风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会想家吧。〃
〃你不是说邮船已经是她的家了吗?〃
苏女困惑地说:〃那么,丈夫呢,孩子呢?〃
杨兴亮说:〃真想见见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见到传奇人物。〃
杨兴亮看着新女伴,这女孩活泼刁钻,正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过了廿五岁就需好好控制,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谅的好奇心将来演变成长舌多事可糟糕了。
这时,杨兴亮才明白为什么华人如此重视女子性格中的娴与静。
在今日世界里,要寻找这样的质素,也许会独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么?〃
〃将来才告诉你。〃
〃男人总有事瞄住女人。〃
杨兴亮打趣她:〃你仿佛对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这自然不是赞美,可是苏女又不方便在现阶段恼怒或是发脾气。
来日方长,逮住了他之后,才慢慢炮制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轻人已经兴奋地议论纷纷。
〃据说今晚会喝最好的克鲁格香槟。
〃香槟不是以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