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将会怎样。
“我明天不上班。”她说。
凌亦风一怔,“怎么了?”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现在的自己,只希望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些失去了的东西。
凌亦风又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鼻端萦绕着洗发乳的清香,沉下那声低低的叹气,他只是说:“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静了一会儿,才摇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来吧。”声音温和宁静。
还没走到世界末日,她却已开始表现得如此脆弱惊慌,那么真到关键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撑自己等着手术灯灭?
苏良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良辰,不该这样……
凌亦风转过脸,夜色被层层叠叠的窗帘遮盖住,一丝缝隙都不透。
当初,只因为自己的不甘心,因为一时的私心和冲动,便将良辰带到了这种境地——不管中途怎样努力,最终还是无可避免把她拖到了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忧心忡忡,和平常的状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视。
在这种阶段,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跟着牵挂忧虑,还要担心未知的结果。然而,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可是,到现在才来怀疑当日举动的对或错,显然已经为时已晚。
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声说:“良辰,你答应我一件事。”
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继续说:“这场手术也算是赌博了,既然我们已经做了选择,既然决定要赌了,那么你答应我,你要输得起。”
他低下头,只见那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阴影,人却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他沉默片刻,轻轻扶着她的肩,将一只手臂抽出来,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灯。
他吃了药,也在黑暗中渐渐沉睡过去。
一直安睡于旁的良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被子下面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紧到关节隐隐生疼。
此时此刻,她还没法答应他的要求,甚至听见那个“输”字,之前硬撑起来的自以为坚固的防线,就已经快要溃不成军。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仿佛连呼吸都是痛而艰难的。
第二天,天空并没放晴,C城的春季总是多雨的,而且一贯连绵多日不绝。
良辰醒的时候,凌亦风还在睡。她侧着身凝视他的睡颜,直到目光将他唇角眼边细小的纹路一一勾划了一遍,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将落地窗的窗帘统统拉开,然后才去厨房准备早餐。
凌亦风的秘书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微波炉里正温着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牛奶,车子已经等在门外,看来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进来坐。”她招呼了一声正想上二楼,就见凌亦风换好了衬衣正下楼来。
秘书站起来,叫了声:“凌总,早。”
凌亦风点了点头:“早。”
“吃点东西再走。”她转身进厨房端早餐。1
谁知凌亦风也跟上来,却没进去,只是倚在门框边,问:“做了什么吃?”
她一怔,只觉得声音有些怪,连忙转过头仔细地看他。
因为一大早又下着雨,天很暗,因此厨房里早就开了灯。此刻在明黄的灯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却显得有些诡异的白。
她一皱眉,问:“怎么了?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这极短的停顿间,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着门框的手,修长无力,缓缓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还端着热牛奶,便听见秘书惊惶的声音。
心里头,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在凌亦风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断了。
James赶到医院的时候,凌亦风刚经过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观察。他一推门,就看见良辰雪白的一张脸,再看看床上,凌亦风似乎还没醒过来。
还没等他开口,良辰已经如同看见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声音急而弱:“怎么会突然就晕倒?这表示什么?”稍顿了顿,又问:“是不是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她因为慌乱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James神情严肃,反问:“医生检查了没有?他们是怎么说的?”
良辰却摇头。
医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当时她的脑子里仿佛只有嗡嗡的响声,长串长串的话听进去,却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唯有听见医生保证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时,心头才一松,握成拳的手心早已布满冷汗。
James见她这样,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出去,亲自去找医生。
良辰垂下头,重新执起凌亦风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和他一样正处于昏迷状态。
一时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良辰急急抬起头,心里却随之“咯噔”一声,猛地一沉。
一向气度雍容的凌母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目光因为焦急而盈盈闪亮,她先到床边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来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么会这样?”她很自然地伸手拨开凌亦风额前微微凌乱的发丝,声音焦虑而严厉:“亦风他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后面跟着进来的凌父也看着良辰,一副询问的眼神。
良辰不说话。在来医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个万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开始犹豫,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
倘若,凌亦风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起了一种特殊的反作用。
凌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说呀!”
凌父也沉沉开口:“苏小姐……”
良辰看了看这两人,眼神微闪,刚动了动嘴唇,James便推门进来了。
当他是救星,果然是没错的。她心里想着,将求救的眼神投过去。
James会意,平声说:“伯父伯母别太担心,Eric只是因为感冒发烧,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阵子就OK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轻松地笑笑:“我刚从医生那里过来,医生说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体里也有点小炎症,才会引发突然晕厥,挂了点滴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是专业医生,也算名声在外,况且又是凌亦风的好友,凌母心里的疑虑不免打消大半,可还是很自然地要留下来守到儿子清醒为止。
两位老人在场,良辰早已放开凌亦风的手,沉默地退到一边。
凌父打量了她一会,突然说:“苏小姐,我们出去谈谈。”
James闻言一挑眉,良辰也颇感意外。
其实,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凌亦风的状况,可碍于有人在场又不便去问James,于是只好点点头,跟着凌父走出去。
医院长廊的窗台边湿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里,手臂上泛着寒意。
凌父开门见山:“苏小姐,请坦白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
良辰一惊,勉强笑道:“James不是说了么……”
凌父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脸色沉稳不见怒意,语气却仍旧肯定:“他母亲那是关心则乱,也就算了,可你们用不着来蒙我。”眼睛看着良辰,皱眉问:“是什么严重病,需要用到监护器?”
良辰一怔,连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轻松都消失殆尽。
眼前的凌父,有着看似平稳淡然的犀利,在这方面凌亦风之于他,简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还能巧舌如簧遮掩过去,只好说:“他……脑子里有肿瘤。”见凌父面色猛地一变,又连忙摇头解释:“是良性的!医生说了,做过手术之后,就不会威胁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并不闪躲,十分诚实坦然,“我不敢骗您。如果您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医生。”
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问:“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几个月前就拿到了检查报告。”
过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见凌父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她说:“可能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凌父仍旧不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这样大的事,当初她得知时,心情尚且那样,更何况是亲父子?
他们所站的位置离电梯很近,偶尔有穿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车子,送针送药上来。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风醒过来没有。
凌父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头微动,却温声说:“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这两位家长是什么态度,她记忆犹新,可是这一回,凌父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沉着声音,问:“手术成功机率有多大?”
“40%。”
凌父短促地“啊”了一声,良辰倒是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着抬眼看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没事的?”
良辰短暂地静了静,才点头。
其实,心里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风突然在她面前晕倒之后。
也许,病情会有变化,也许,40%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
今天之后,他们能抓住的希望还有多少,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给谁信心:“他答应过我的。”她说,眉眼镇定,闪着灼灼的光,“凌亦风亲口对我保证过,他说他不会有事。”
她当然知道手术中意念有多重要,况且,她早已决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许正是这种惶惑中带着坚定的语气和眼神,让向来沉稳严肃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然后转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门口,凌父才突然说:“留个电话给我,我要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良辰一迟疑:“那,他母亲那边……”
凌父沉着脸,“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报了电话号码给他存着,这才走进去。
凌父的威严显然是长年以来惯了的,凌母见他们出去这么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却并不多问。
良辰走到床边,只见凌亦风仍旧闭着眼睛,监护器上的波形图慢慢有节律地跳动着,心里焦虑,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凌父说:“我们先走吧,让苏小姐在这里守着。”
凌母一扭头,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责地说:“儿子还没醒,你让我怎么走开?”
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还要替他操心一辈子?”
“……你一直都是这样!”凌母一咬牙,语气有些忿然,但转目一看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良好的教养也容不得她再发作,只是冷下声说:“你先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说。”
良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刚叫了声:“伯母……”床上的人,便轻轻动了,轻微的一声低吟从薄薄的唇边逸出。
凌母一喜,“阿风,你醒了?!”
凌亦风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开眼睛后,却一皱眉,“妈?……您怎么来了?”
良辰这才出声:“是我打的电话。”见他刹时神色微变,又说:“医生说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这话没头没脑,知情人却听得懂是说给谁听的。凌亦风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微带着倦意,说:“您先回去吧,我没事了。”顿了顿,怕她不高兴,又轻轻挑起唇角露出个笑意:“就是想睡会儿。……可是您在这儿看着,我睡不着。”
其实一见他醒,凌母的心已经宽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说话能开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层。如今见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只得叹口气站起身,顺手掖掖被角,叮嘱:“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一转头,看见自己家老头子板起的脸,心里只怪他狠心,从对方手里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这才走到床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往被子里放。
——却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于是她在床沿坐下,问:“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晕?”
凌亦风轻轻摇头,脸孔仍旧有些苍白。
“James去叫医生了,我过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她想要起身,其实是还有许多问题要问James。
他却拉住她,只是说:“我有点渴。”
她一听,连忙倒了杯水,兑兑得温温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风再度睁开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来一些,人刚在他身边侧坐下,便听见他说:“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头看见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边的笑意似乎有些戏谑。
下一刻,他用同样满不在乎的语气,笑了笑说:“没办法,我看不见。”
心口就像有细密的一排小针,无声无息地扎上去,疼得发紧。良辰咬着唇,端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视力也是并发症中的一种,可是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仍旧让人忍不住压抑地喘息。
又或许,更多的不是压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双依旧乌黑幽深的眼眸,将杯子默默举至他的唇边。
凌亦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重新躺下。
他说:“没事的,过一下就会好。”语调仍是轻松,仿佛不以为意。
良辰还是不说话,把杯子轻轻放下,兀自在床边坐着。
凌亦风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可是又确定她并没有离开,他只好偏过头去,微微一笑:“怎么?就嫌弃了?”
良辰心里一抽,下一刻几乎失态般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紧:“乱说什么!”
他继续说:“也许手术之后,就是这样,又或许,会更糟。良辰,你做好准备了吗?”淡然的眉宇间已不复调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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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出这句话,凌亦风似乎并不想第一时间得到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柔软温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进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动,脚步声由近至远,门轻轻开了然后又再合上之后,他才动了动。
乌黑的眼里,一片沉静,幽暗得仿佛见不到底。
走到这一步,他不再想要费力隐瞒。尽管将这所有的真实面孔一一暴露出来,或许太过凄然残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逃不开,避不过,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认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和退缩,可是,仍旧需要一剂预防针。
或许,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见医生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她说:“他睡了,检查的时候请轻一点儿。”然后,便和James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