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捻灭指间的烟蒂,越过低矮的茶几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而她只是定在那里,或许是忘了躲,又或许是根本不愿躲开。
轻微的酒精气息扫过她的鼻端,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得犹如自言自语:“为什么你不消失得彻底一点?……”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彻底消失?良辰愣在那里,脸颊处拂过轻微粗糙的触感,可又是那样难舍的温暖。她也想消失,她也想过今后都不再见,可是……正如程今说的,C城就那么大,要碰面的,终究逃不过。
“我有什么办法?……”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你偏偏来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你不肯让我安心过日子,是你不让我和别人结婚,今晚也是你电话骗我过来……我不想见你,可是……”
未完的话语,淹没在一片突兀而深长的吻中。
他吻她。扣着她的肩,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微微的呛人,却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她自觉快要不能呼吸,不禁伸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质料上成的衬衣在她手中被慢慢揉捏出细细的褶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修长的身体微微躬下,双臂紧紧环在她的背后,将她牢牢禁锢起来。
他低下头,侧脸贴在她的颈边,气息温热凌乱,语音低不可闻。
“……良辰,我爱你。”
她没听见,满耳都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在昏暗中闭上眼。
你白白浪费了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果注定无法得到幸福,那么,我也要你陪着一起,一起不幸福。
18
不知过了多久,良辰终于从那个怀抱中脱离出来。她一点一点地推开凌亦风,微仰着头去看他,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混乱。就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竟还以为时光倒回,现在拥着她吻着她的人,仿佛还是当初校园里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男生。
可是,终究只是错觉。
因为此刻,她仰着头,却再也无法从凌亦风的脸上找到丝毫当年的轻怜蜜意。
究竟还在傻什么呢?居然陷落到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万劫不复。
那到时,她又将如何自处?下午面对程今,那微微嘲讽的语气犹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觉或不自觉之间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个令她感到羞耻尴尬的地位。
看见良辰从自己怀中离开慢慢抬头的时候,凌亦风便已缓缓松了手,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个头,咫尺之遥,居高临下,眼见她的神色由迷乱逐渐恢复为冷静,虽然其中还带着挣扎的痕迹。
如有默契般,他不说亦不动,只是静静地等,等她开口。
果然,静了几秒,良辰语调平静,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踪影。她淡淡地说:“你不甘心,对吧?”
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当初被我抢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所以现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轻易放过我,即使身边早已经有了女朋友。”
“可是,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闭了闭眼,有些恹然,“凌亦风,我觉得很累。就让我们一次把话说清楚吧。”
什么叫作‘抢先提了分手’?凌亦风略微皱了皱眉,只隐隐感觉不对劲,未及细想,却见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说道:“如果当年真的伤了你的自尊心,那么我现在道歉,只希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彼此纠缠下去,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今后,不管我是否结婚,跟谁结婚,这些全都与你无关。而你,去过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别的什么人,我也无权过问。大家路归路桥归桥,就从现在开始,一刀两断。”
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语气始终平静,顺畅得仿佛事先排练过数遍,中间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话说得这样绝决,犹胜当年。
凌亦风沉默不语,耳边似乎回响起五年前那道遥远而清澈的声音,透过电话,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却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凌亦风,我们分手吧。”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当年都只是说分手,如今却要一刀两断,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凌亦风眼神微闪,苏良辰,果然很有长进啊。
他动了动,上前一步。两人本来就靠得近,这样一来,更加贴近。可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良辰往后退了退。她仍旧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继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底的情绪,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红润的唇。她在等他表态,只要他点头说好,那么从今往后,同一城市,两个世界。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可心口还是不可遏止地划过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辰忽然记起自己下楼来并未带上手机,倘若此时叶子星下班回家给她电话,必然无从找她。对面的男人修长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深邃幽暗,却迟迟不肯表态。
良辰突然转身拉开厚重的门。她没有时间一直耗下去,也没有理由要将自己的生活交给凌亦风全数影响或掌控。
他同意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够坚定。
接近午夜,酒吧里仍不时有客人进出。穿着雪白衬衫红色马甲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脚步迅捷而稳健地来往穿梭,经过良辰身旁,总会停下,有礼地侧身避让。地上铺着绵实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门口。良辰迅速穿过泛着点点幽蓝光泽的狭长走廊,早有服务生替她拉开大门,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只感觉仿佛刚从云端落至地面,脚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往左,再转个弯,便可进入公寓大厅,搭电梯回家。良辰出门时随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顶着风走,衣袂翻飞,更显得身形单薄。只走了几步路,身后便有人追来。良辰没回头,肩头却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她环着双臂,冷冽的空气迅速冻僵脸颊和唇角,转过身,不由得瑟瑟发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叹气,牙关不自觉地打颤。
凌亦风皱眉看她。这女人是傻的吗?零下好几度的深夜,居然只穿着件风衣外套出门,刚才包厢里环境太暗,加上无心留意,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一把拉着她避开风口,他将大衣脱下来,递过去。
良辰摇头:“不用。”
“穿上。”凌亦风沉着声,手臂一伸,带着淡淡体温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后。
良辰歪着头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长,黑色的领子正好掩在她的颊边,温暖柔软。但是,看这架势,莫非凌亦风想和她在这冻死人的室外说话?
脑中还没想明白,凌亦风这边已经抬手拦了辆出租。绿白相间的小车闪着明亮的灯,停在他们身边。
没自己开车来吗?良辰见他打开车门,以为就要坐车回家,连忙又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谁知凌亦风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侧着身子看她,“上车。”
良辰确实有点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顺势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说着,凌亦风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个了断么?”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静,白天交通拥堵为患的C城此时路况堪称良好,出租车飞速行驶在江滨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见头尾。虽说早已进入休渔期,但远处对岸仍有两三艘小船泊靠,星星点点的光隔着宽阔的江面传过来,朦胧静切。
上车时,良辰听见凌亦风报给司机目的地。毫无异议地坐了五六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奇怪,要了断,为什么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凌亦风,早已不是大学时代那个含着明朗笑意故意说鬼故事吓她的人了,也不会再在电话里低着声音说“良辰,我想你”,现在,他会冷着眉眼,轻而易举说出伤人的话,却又在下一秒,仿佛无尽温柔地吻她。想到这些,良辰不免有些犹豫,此时眼前的男人太过变化无常,对于他的心理和举动,她全然无法掌握。
路程过半,她终于改了主意:“我要下车。”
凌亦风一手支在车窗边沿,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谈也不迟。就在这里停车,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瞟过来,车速一下子放慢许多,似乎准备随时停下来。
凌亦风支着额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脸上扫了个来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么?难道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语气暧昧至极,良辰敏锐地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师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闭眼咬咬牙。恐怕,是被当成斗气的情侣了。
只听旁边那人又换了副腔调,一本正经地说:“师傅,您可以再开快一点,我们赶着回家。”
“好的好的。”司机连声应着,一脚油门踩下去。
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凌亦风的家,灯火通明。走上台阶时,良辰突然停了脚步。
“程今下午来找过我。”现在,她是否就在这扇门的背后?
凌亦风皱了皱眉,“她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良辰摇头,继尔露出讥讽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只不过,还以为是我把你藏了起来。”
良辰可以想出好几种凌亦风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却独独没有料到,她的话音刚落,他便轻笑出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回换成她皱眉,“你在玩什么失踪游戏?我看她的样子倒挺急的。”
“没关系,我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凌亦风显得蛮不在乎,眉眼间的笑意却不曾有稍稍收敛。
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认为他们之间应该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分手这么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里仍旧难脱干系。
而他,很喜欢这一认知。
完全搞不懂状况。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还在暗自觉得凌亦风变化颇大、当年明朗单纯的时光一去不复,此时此刻,他却又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笑容真实而舒展。像这样纯粹的开心,有多久没见过了?
“不要发呆了。”凌亦风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纤巧的手腕,“进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气,悬着挂帘的窗户内透出温暖明亮的光。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修长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温柔的幻觉,良辰一时恍了神,任由徘徊于掌心的那份温度牵引着,推开紧闭的门扉。
直到,大门背后的面孔,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19
那些混合着惊讶、探寻、冷漠和厌恶的目光,在良辰踏进门的那一刻,纷纷投了过来,锐利得几乎能将人射穿。
原来,隐在这扇门背后的,并不仅仅是程今一个人。
饶是良辰自认为平时已足够沉稳镇定,但在看见长沙发上的一男一女后,眉头仍旧不由得动了动。看着那张和凌亦风极为相似的面孔,她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动声色。
程今首先从沙发边跳了起来,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无限指责。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义,此时与凌亦风一同出现,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说辞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统统放在眼前这对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说是中年男女,或许不算太恰当。因为以凌亦风的年龄推算,他们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但也许是保养得当,外表看来十分年轻,比实际年龄小上很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凌亦风要带她来这里见他们?
良辰侧头去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刚进门的时候,他连一点点讶异都没表现出来,极有可能早已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带她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想到上计程车前,他一脸笃定和坚持的模样,良辰面对此刻情形,竟一时理不出头绪。
屋子里明明宽敞开阔,可气压却似乎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程今虽然有诸多不满,但自始至终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现在不是该她抱怨的时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严的声音:“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光扫过来,透出冷峻的光,“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顾!你当自己还小吗?二十八岁的人,去哪里也不会事先说一声吗?居然要让程今满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简直是不着边际!”
这一下,就算不看长相,良辰也能轻易断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用这样的语气对儿子说话的父亲,有多少?
那边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了回应。不同于对方的震怒和斥责,凌亦风的语调平淡似水,“我二十八岁的人,要上哪儿去没必要向其他人报备。”
程今的脸孔倏地一白。
凌亦风却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紧了紧还握在手里的良辰的手,道:“你们恐怕还没见过面。先介绍一下,这是苏良辰。”他转过头,看向良辰,“这两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过来,良辰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保持着不该存在的亲密姿态,挣了挣,却被他无声地握得更紧。
这算什么?!当着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而且还大大方方地介绍给父母认识!况且,本来他们不是要来“了断”的吗?
良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难猜透他的想法。
凌父显然也注意到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极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压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长长地看了几秒,眼神意味深长。
倒是之前一直未说话的凌母,此时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袄和直脚裤,样式得体,做工精细,脸上的皮肤被衬得白皙细致,精巧的五官隐约能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原来是苏小姐,幸会。”
她的声音轻柔糯软,带着极易辨认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头一震,伸手与她相握时,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渐渐与现在的重合起来。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良辰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就在家中发生变故后不久,凌母曾经打来电话。良辰一点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电话号码,令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如此漂亮地单刀直入,在说明身份之后连半句寒喧问候都没有,便直接将目的显露出来。
凌母说:“……苏小姐,阿风是我儿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于顶,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苏小姐你也一定很优秀,只不过,还是不得不请你和阿风分手。”
良辰将听筒贴在耳边,有片刻的呆滞——谁能想到,突如其来接到男友母亲的电话,结果却是要谈这种事情?彼时正值下午工作时间,办公室里还有三位同事,良辰静了静,而后语调平静地说:“现在不方便,请下班后再打来,可以吗?”
结果傍晚时分,电话再度打进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气,问:“既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