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剪枝，新年要腌一罐酒糟青鱼块这样的琐事都写得一清二楚。
「孙伯，你也太细心了。」世安趴在桌子对面看他写，不由得笑了起来，「颜先生在你眼里，是不是还是个吃奶的娃儿啊，你就差教我每天给他穿衣服了。」
笑归笑，想起颜明睿吩咐的『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他的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不正是颜明睿对自己的要求吗？
「唉唉，这是我的一份心嘛，我写下来，万一有用呢？你呀，这几天看下来，我觉得你这个娃娃实在不错，但是，年轻人啊，又贪玩！等我一走，房子里就剩下你们两个人，保不准天长日久你就会偷懒了，所以我把这些都写下来，就贴在你床头，等于我老头子在监工！」
「不会的啦，我会做个好管家的。」
天长日久……是啊，十年的时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自己最青春的十年，就要耗在这栋二层小楼里，和颜明旭一起度过了。
不过，这样，也不错，目前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大少爷有个女朋友……呃，我也弄不清算什么，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或者有什么事的时候也会过来，你不认识，别不让人进门，那个姑娘叫……叫好利还是什么的，你就称呼她丁小姐就可以了。」
「颜先生有女朋友了？！」世安的声音一下拔高了，孙伯诧异地看着他：「是啊，不过，也不一定是……唉，现在的年轻人，我搞不懂，什么试婚啊，同居啊，谈恋爱啊，红颜知己啊……搞得我老头子头晕，你那么吃惊干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
「呵呵，小子，你是想，怎么会有女人看上大少爷吧，他眼睛又不好？跟你说，你才是老思想，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又不要去田里做，眼睛看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少爷长得帅，人又好，家里又有钱，女孩子喜欢上他，那是很正常的。」
「是……是啊。」世安不自然地笑笑，慢慢坐回椅子上，孙伯说的没错，眼睛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颜明旭是颜家的大儿子，颜家在建材，钢铁，日化，塑胶行业的生意都如日中天，虽然目前是颜明睿在掌管公司，但以他们兄弟的关系，他一定可以过上极其优越的生活。
盲人……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就是街头拿着明杖，点点戳戳地走过，一脸茫然的样子，或者是母亲做慈善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在福利学校的教室里伸着耳朵听周围动静局促不安的孩子，总是能让人带着同情心去看待的。
但是，颜明旭绝不是那样的，他从容，优雅，镇定，和『可怜』两个字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
世安嘲讽地笑了：有钱就是好啊，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出事，自己现在应该在大洋彼岸的英国，开着跑车一路兜风地去学校上课，如果颜明旭的父亲不是富翁，他恐怕也是被安排在街道福利工厂从事简单机械的工作赚取微薄薪水的那些残疾人之一吧。
就因为他家里有钱，所以他才能保持现在的生活，如果自己有钱，就会比他过得更好。
世安这才发现，尽管自己不像母亲那样怨天尤人到了啰嗦的地步，但是内心深处，他还是深深地埋怨着落到头上的不公平，对目前的现状，也只是强迫自己觉得满意而已。
可是……真的，有点嫉妒他啊……
周五那天，颜明睿特地派了一个人来送机票，顺便送孙伯去机场，世安和颜明旭一直送他到院子口，还是孙伯不停地说：「回去吧，外面太冷，大少爷我会记得给你打电话，小安你要好好做事，不然我老头子赶回来削你。」
「知道啦，孙伯。」世安鼻子有些酸酸的，对这个相处了不到一个月，虽然唠叨却热心肠的老人，他已经有了感情，「我会按你说的去做的，你放心。」
「唉……」孙伯最后叹了口气，看着他们，「你们要好好地过生活啊，我老头子没有用，帮不上你们了，大少爷，我走了。」
「孙伯，一路顺风。」颜明旭握住了他的手，侧过脸对一直安静等候在旁边的年轻人说，「拜托你了，谢谢。」
「太客气了，颜先生，我会把老先生一直送上飞机的，请放心。」
看着黑色轿车载着孙伯远去，后窗还看见他不停回头的面容，世安情不自禁地追出去几步，眼泪差点决堤，他吸了吸鼻子，回身对颜明旭说：「孙伯走了……」
「嗯，回去吧，外面冷，你是不是又没穿外套？」
常听人说盲人的听力比一般人好，世安在颜明旭身上可以说是充分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掩饰地说：「没几步路，就没穿。」
「小心着凉啊。」颜明旭笑了笑，「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小安。」
的确，这栋两层小楼，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感知到这一点的世安有些发傻，之前有孙伯在，三个人相处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很自然的，颜明旭通常都很安静，有孙伯在一旁唠唠叨叨，一天的时光很快就打发过去了。但是现在，房子里除了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的颜明旭，就只有他了。
收拾孙伯的房间，打扫卫生，把一些不要的东西丢出去，准备中饭，他一个人默默地干着这一切繁琐的家务，似乎也不是这么难熬，叹口气，他对自己说：早点习惯吧，以后还要过十年这样的日子呢。
把三菜一汤端到餐桌上，到书房去敲门，颜明旭还和往常一样，戴着墨镜，走到餐厅坐下，世安照例报上菜名，说了一句：「颜先生请慢用。」之后，就要回厨房后面狭小的房间去吃自己的那份午饭，却破颜明旭叫住了。
「小安，你等等，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世安惊讶地回过头来，答应了一声：「是，颜先生。」暗自揣测着他要说什么，总不会其实他和颜明睿骨子里是一样的，趁孙伯一走，就要想出什么办法来折腾自己了吧？
不会的，有那样温柔笑容的人……不会这样的。
仿佛感到他的紧张，颜明旭轻轻地笑了：「放松点，没什么大事，来，你坐下。」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
迟疑着跨出一步，世安摸到了椅子边，又退缩了：「颜先生，您说吧，我听着呢。」
「小安，孙伯走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颜明旭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交叉，修长骨感的线条流畅动人，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知道，做一份工作，为了让双方彼此磨合，是有一个试用期的。这几天的相处，我对你很满意，你是个优秀的管家工作者，如果你也想留下来继续工作的话，我会很高兴。」
世安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签了十年的合同啊。
「小安？」颜明旭没有得到他的回答，问了一声。
「啊！？颜先生，对不起，我……我忘记了，是的，当然，我愿意留下来工作！」
「好了，你不要这么紧张。」颜明旭微笑着说，「既然是这样，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总把自己的神经绷那么紧，好吗？有什么事就对我说，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帮你，可以商量的地方我也绝对不会为难你的，相信我。」
「呃……嗯。」世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虽然他明知道颜明旭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站在这里，就有一种从外到内都被对方看穿的感觉，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会不会他知道了什么呢？
「你现在有什么要求对我提，或者有什么想说的吗？」颜明旭耐心地问。
世安慌乱地摇头：「没……没有，我什么都很好，颜先生。」
「是这样……」颜明旭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后又露出了微笑，「反正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以后我们就一起吃饭吧，不要你那么辛苦地给我单独准备了。」
世安吃了一惊，立刻摇头：「这不行！颜先生不会同意的！」
「颜先生？哪个颜先生？我也是颜先生啊。」颜明旭继续微笑，「你是说我弟弟吗？你来这里之前他是不是跟你划了很多规矩要你照着做？我不是说了吗，虽然是他把你招来的，但你的雇主是我，你听我的就好。」
虽然颜明旭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世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另找藉口：「孙伯临走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您……」
「是啊，和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难道不算是照顾我吗？万一我噎到了，还指望你急救呢对不对？孙伯自己老脑筋，一直少爷少爷叫个不停，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坐下来一起吃饭，弄得我好像真的是过去的地主少爷了，你这么年轻，怎么脑子也这么顽固？」
「好……好的。」世安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硬着头皮点头，「晚上吧……晚上开始可以吗，颜先生？」
「好。」颜明旭点点头，「有些事，你不一定要按照孙伯的规矩来做，你自己认为怎么样好，就怎么去做。」他又想了一下，「如果明睿再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你一定要先问过我，征得我的同意之后，才可以照着做。」
世安有些犹豫，虽然颜明旭现在这么说，但是……看他们兄弟的感情那么好，颜明旭怎么也不可能为了自己和弟弟发生争执吧？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
「我会的，颜先生。」他低声说，「没什么事我下去了。」
清晨的时候，世安是从一阵鸟叫里醒来的，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一时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很快，脑子就清醒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慢慢地回来，让他清楚地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管家。
他现在应该的工作是：洗漱完毕，准备早饭，问候主人，收拾颜明旭要洗的衣物，给他泡好一壶茶送到书房，洗衣服，晾上，然后出去买今天的菜蔬，回来准备中饭……
而不是像他的同龄人一样，打着哈欠在宿舍醒来，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早饭，一边抱怨学校的油条又瘦了稀饭又薄了包子又没肉了，一边拿着课本向教室去上第一节课，有的人熬夜网游，就索性不起来了，一边想着『六十分万岁』一边心安理得地跷课补眠。
普通的大学生活，世安从来没觉得会有多么精彩，但一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机会的时候，那种可望不可及的感觉，就让幻影也变得美好起来。
甩甩头，他去掉自己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穿衣起床，孙伯起得更早，在厨房隔着窗户看阴沉沉的天：「要下雪了吧？快过年了，下雪好！是个丰年的兆头。」
「孙伯早，要去叫颜先生起床吗？」
「不用不用，他自己有数，咦，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想做好早饭再去叫你。」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世安笑了：「那怎么好意思，这应该是我来的……」
「唉，年纪大了，睡不着，起来就起来了，你还在长身体，缺觉不好，我那个儿子啊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早上扇嘴巴子都不醒……来来来，我教你怎么做葱油小花卷。」
接下来的时间世安过得非常匆忙，摆上早饭后，在孙伯的指点下把衣服拿下来洗，然后是泡茶，茶壶要用热水先烫过，茶叶摆放的位置在哪里，一次放多少数量……等他端着滚烫的茶壶敲响书房的门的时候，已经比平常时间晚了差不多半小时。
「颜先生，我送茶过来了，对……对不起，我第一次泡……有些耽误了。」涨红着脸，把茶壶放在书桌左手一个固定的位置，世安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小安，你别老这么紧张。」颜明旭把脸转向他的方向，放轻了声音说，「喝茶又不是吃药，迟一会有什么关系，你这么说，倒弄得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尴尬地笑了一下，世安急急地解释：「不是的……颜先生……你是个好人……」
本来想问他『那你怎么好像很怕我的样子？』，但转念一想，颜明旭又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抬手摸摸墨镜，笑着说：「谢谢，你下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没事了。」
「嗯。」世安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颜先生，等会我要去买菜，中午你想吃点什么？」
「我不挑食的，再说，以前这些事都是孙伯决定，他老研究食谱和营养学，我啊，只等着到时候吃现成的就好了。」颜明旭调侃地说，「从来没有什么意见。」
「可是……我觉得还是要问过你比较好吧。」世安小声地说，「人总有喜欢吃的东西不是吗。」
他有些惊觉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抬起头看颜明旭，发现他没有生气，还在微笑，温和的笑容一如背后窗子投入的冬日阳光般的暖：「小安，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呃，那就这样吧，我今天把选择权先交给你，好吗？」
「那……那好吧颜先生。」世安的脸突然有些红了，他不敢再看颜明旭，转头走出了房间。
几乎是同时，电脑的音箱里冒出一个提醒音：「您的好友『空前利好』已经登录……您有一个语音聊天邀请……」
颜明旭立刻忘记了刚才短短一瞬的奇怪感觉，伸手拿起了耳麦准备开始对话，小安是个好孩子，就让他更自由一点吧，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三天过去了，世安已经很熟悉了每天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却不累，孙伯很耐心地教他，对这个乖巧听话的年轻人很满意，不住地在颜明旭面前夸他，颜明旭总是微笑地听，然后赞许地点点头。
这份工作对目前的世安来说，不能不说是非常满意的了，脱离了家里让人压抑的环境，他也在努力赚钱分担着父母的负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比起这个，自己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简直不算什么。
父亲出事之后，曾经也想过，是不是先找个大学念着，或者先复读一年，不能出国留学，在国内上大学也很好，四年读下来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要自己够努力够优秀，就可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虽然回不到过去，但一家人在一起，衣食无忧，不是很好吗？
但是，渐渐的，他就明白，连这样的花费，都是父母承担不了的，母亲没有收入，靠娘家的一点接济过生活，父亲总是出去找过去的朋友打秋风，说是谈东山再起的生意经，其实能拿到多少只有天知道，还不是跟着吃吃喝喝凑个热闹。那么靠自己吗？大学生打工挣学费的也不是少数。
他的想法在现实面前碰了壁，他只有高中学历，看上去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连打零工的地方都拒绝了他，在这个时候他才悲哀地知道，原来钱真不是好赚的。
现在他有了工作，工资在之前的他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现在却是可以保证父母过稳定生活的不菲，以他的简历要得到这样一份薪水的工作简直是白日做梦，尽管颜明睿要求很苛刻，但毕竟给他提供了这个机会不是吗？
一般的管家，每周都是有一天休假的，世安却不敢奢望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当颜明旭周五晚上温和地问他：「明天给你放假吗？」的时候，他坚决地摇着头说：「不用了，我也没地方可去。」
其实……真的想回家看看……没有了自己，父母是不是还好？母亲还像从前一样怨天尤人的吗？父亲还是经常不回家吗？他们就不能踏下心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自己已经可以挣钱给他们用了啊。
当颜明睿的银灰色宝马开到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无比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