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微便站起来道:“回小姐的话,小姐伤了脚,路上必然辛苦,有赵公子那样的人相帮,自然最好不过。” 苏颜华白了香微一眼,沉声道:“他凭什么白白帮我?不是我小人之心,但自古防人之心不可无。”香微却笑起来道:“姑娘,才刚我和同兴回来的时候遇到个车把式,他说从肃安到余庭三天路程,晚上可以在荣海、民乐、隶阳三城歇息,路上全是官道,又宽又阔,兼着节后这两天回余庭的人多了去了,大白天的,又是众目睽睽,他就是有什么坏心,我看哪,也没那贼胆。”
头头是道的一席话,倒把苏颜华说得笑起来:“没想到,风风火火的小香微,如今也能出挑得这样猴精。”香微眸子里邪光一飞,嘴角往上一翘又道:“奴婢还有一句话,说了姑娘可别打我:再说了,我看那赵公子,知书识礼的,定是个斯文人,加上对小姐你关怀不尽,断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第八章 落花杳无期
第二日一早,苏颜华便挣扎着起来上路。
同兴雇来马车,伙计们帮着装好箱笼,早有两个婆子笑容满面过来搀起苏颜华,却不让上车,径直往客栈门口一辆灰呢暖轿里坐了。香微追上去问怎么回事,伺候在侧的八个轿夫七嘴八舌说早起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男子,让他们在客栈门口接一位脚踝受伤的小姐去荣海城。香微便说并没有雇轿,打发他们散了。轿夫们却说轿资都已经结清,断没有拿钱不做事的理,当下抬起来便要走。几人无奈只得依了,便让暖轿走在前头,香微和同兴坐着马车跟在后面。
八个轿夫分作两班,轮换抬轿,脚程极快,又稳稳当当,刚交了午时便到了半路打尖的长亭。
长亭旁边胡必居饭馆里几个人见了暖轿、马车,早涌出来,拉的拉,掺的掺,按在桌前坐下,少时便有饭菜上桌。另又有几人忙着往小铜壶里掺水,预备他们几个路上喝,又往手炉脚炉里添碳加火。休息齐整了,却不收银两,只说早有人付过。到了夜间在客栈住下,赵珩丰那名亲随便问上门来,包扎换药之后,茶也不喝一口,急匆匆去了,倒把苏颜华几个人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面两天也和前一天一样,苏颜华便沉着稳静,怎么安排的,就怎么消受,一路上且行且停,评水看山,好不快活。几人平平安安进了余庭城,找了间客栈住下。那连云膏确是骨伤圣品,只几天的功夫,苏颜华脚上便祛瘀消肿,好了个八九成。
三人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苏颜华便打发同兴去打听徐家的情况,同兴只去了片刻便回来说余庭城里,世代商贾、家大业丰的就只一个徐家,宅邸在城西百里桥,老爷徐泽翊高高瘦瘦紫黑面皮,端的就是与苏家定了百年秦晋之好的徐家了。香微听了面露喜色,苏颜华倒踌躇起来。
按大周朝婚嫁旧俗,婚礼须得依“六礼”之序来行,六礼乃是纳采、向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
两家老人经年以前定的亲事,徐家老爷书信上说要娶自己进门,可说到底,六礼里头一项都还未行事,如今自己这样打上门去,苏家颜面何存,偏生娘家又没个大人。再者说了,爹爹新丧,自己守孝三年不能婚嫁,难道天天住在徐家?但若是不住徐家,余庭城里并没有亲戚故旧,自己又往哪里住去?正发愁,同兴却又说:“我还听说,前儿徐老爷才和他家少爷到南边贩茶去了,得四五个月才能回余庭呢。”
“四五个月?那我们姑娘可怎么办?”香微本坐在桌边做针线,一听这话,早瞪着眼睛吼起来。正在这时候,却听得外面有敲门声响起,香微心里正没好气,转头就冲着外面嚷道:“谁呀?一大清早的。”
外面忽然静了一下,之后方有个声音端然有礼的道:“在下赵珩丰。”
苏颜华毕竟才只十五岁,自小没有离开过爹爹身边,从前爹爹在世的时候,万事自有爹爹为她谋划,如今爹爹突然去了,风霜冷暖、人情世故,事事都要自己做主,因为是女孩子,名节、清誉,样样都是压得死人的东西,行动上就更出不得半分差池,一颗心时时在半空里悬着,着不了地,心里自然十分辛苦。如今忽然有一个人,事事都为自己做了主,想得还这样周到,不禁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故而这几日虽没有再见,听到赵珩丰这三个字,苏颜华心里却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
苏颜华刚命同兴开了门,赵珩丰已经微笑着走进来,一进门,便对着苏颜华行了一礼,问道:“小姐可大好了?”苏颜华本坐在床前,见赵珩丰进来,站起来福了一福道:“有劳公子挂怀,多亏公子的圣药,小女子脚上已经大好了。”同兴早搬过一只凳子让赵珩丰坐下,香微又斟上茶来。苏颜华这才又在床边坐好道:“客栈简陋,并没有好茶,委屈赵公子了。这几天,公子也太破费了些。”赵珩丰摆摆手道:“小姐言重了,不值什么的。”便抬起眼来看了看房内,余庭本是江南重镇,这客栈又是百年老店,苏颜华几人住的虽非最好的天字房,但屋里宽敞豁亮,装置用具也已远非小城里的旅店可比,赵珩丰点点头又道:“小姐原说是到余庭,怎么还住在客栈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颜华迟疑了一下,自己与眼前这人虽是萍水相逢,又男女有别,但他眼神里面的那一片诚挚关切,卸下人心里包裹的层层防备,不由得将自己与余庭徐家本有婚约,父亲为了她,做主将家搬到余庭,谁知走到半路父亲突然亡故,自己如今无依无靠的事一一说了。
那日赵珩丰从苏颜华房中出来,留下名随从一路跟着,暗中相助,自己则带着另一个下人一路打马,前日便到了余庭,办好了父亲交待的事,却并不急着回家,想着待苏颜华到了余庭,暗暗查着了她家,便登门拜访,唐突是一定有的,可只有这样子,将来才好禀明父亲,求父亲做个主。没想到苏颜华却是依着婚约到余庭徐家成亲,惊讶之余,心里十分失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听到苏颜华丝缎一般柔滑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问他:“公子一路照拂,小女子心里实实不安,不知可曾耽搁了公子的大事?”
赵珩丰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哪里,在下那原是不打紧的事,昨天便已经办妥当了,今天特地过来,向小姐辞行,只怕午间便要起身回章平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来。苏颜华虽觉有些意外,却连忙也站起来道:“如此,公子一路小心。”赵珩丰道:“小姐关心,赵珩丰这里谢过。徐家是江南首富,虽世代商贾,但也十分崇仪重礼,既然是徐家老爷亲口提出的婚事,必不会委屈了小姐。小姐知书识礼,兰心慧质,琨玉秋霜,定能遇难呈祥。”苏颜华见他说到自己的婚事,不觉有些羞怯,低下头浅浅一笑道:“多谢公子吉言。”
赵珩丰走到门口,转身见苏颜华跟在后面送他,因在孝期,她头上只散挽了个纂儿,面上粉黛未施,穿着家常霜白色对襟长褂,水蓝清绫百褶裙,衣领上一枝淡青色梅花刺绣直伸到鬓边,更显得脸上眉似远山凝翠黛,唇如朱樱一点红。赵珩丰毕竟十分不甘心,忍了又忍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小姐,此时一别,天南地北,恐怕难再相见,不知小姐可否将芳名道与在下?”
大周朝规矩,女孩家闺名只自己娘家父母兄弟姐妹并将来夫家内眷家人知道,等闲不能告诉旁人,苏颜华闻言惊得怔住,抬起眼来看向赵珩丰,只见他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亮着,眼底却尽是些杂乱不堪的情绪,看得人心里一阵发堵发酸。苏颜华虽觉不妥,待要拒绝,又有些不忍,只得轻声的道:“小女子姓苏,闺名颜华。”
赵珩丰出得门来,午饭也没有吃,逃一样的离开了余庭城。等他赶回章平,已是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三月。
到了家已是甲申时分,听二门上的小厮说父亲已经下朝回家,赵珩丰不敢休息,连忙到上房向父亲回话。
进了门,见父亲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正盘腿坐在西首炕上靠着炕桌看书,便走过去行了礼,一边恭恭敬敬的道:“父亲,儿子回来了。”
听见赵珩丰说话,那人头也没抬淡淡的道:“那边怎么样?”赵珩丰道:“回父亲话,二叔说,如今上边怠懒管这样的闲事,只在漕运、盐运上下功夫,父亲吩咐问的事情已经妥帖了七八分,待明年春上就可齐备了。二叔这里手书一封,请父亲过目。”说着又递上一封书信。
那人听了这话,嗯了一声,将书撂在炕桌上,抬手接过信来看了,又将信纸压在桌上,抬起头来,正是赵省斋。
如今赵省斋已官至首辅,前儿皇上又加封了一等正信侯,荣宠不尽,赵家也跟着无限风光,他弟弟赵省身前年领了湖州按察使的任,衙门正设在余庭。
过了十年,赵省斋虽已近知命,却没怎么老,面上气色也愈见红亮,只是有些发福。
只见他点了点头,对着赵珩丰沉声道:“这件事切不可让旁人知道。历朝历代辅政大臣里边,恐怕没几个能善终的,眼看着皇帝一天天大了,说句不敬的话,他虽然顽劣,可背后到底有太后撑腰。太后的意思过了万寿节就要大婚、亲政。亲政头一件事,恐怕就是拿着我们这些个老臣开刀,我这么着,也是为咱们赵家留条后路。我的意思,你如今只虚领着礼部的闲差,为的便是避嫌。知道吗?”赵珩丰对父亲素来有几分畏惧,听了这话垂首肃立应道:“是,父亲的心思,儿子明白。”
赵省斋看儿子一身风尘,神色憔悴,知道路上劳累,便难得笑了笑道:“下去吧,去见见你娘,节也没能在家过,晚饭就不用过来伺候了。”赵珩丰听了这话,行过礼便走出来。穿过正房外面的廊子,转身进了东边的小院。赵夫人的大丫头芸喜正坐在屋外窗根底下描花样,迎面见着少爷,连忙站起来,匆匆行了一礼,便冲着房内道:“太太,少爷回来了。”说话间打起帘子让赵珩丰进屋。
第九章 公子偏独饮
赵夫人本在房里伤心,一见儿子回来,不禁喜出望外,拉在身边坐下,问了一路上的情形,又问身体起居,见儿子面容仿佛清减了不少,便吩咐厨下晚上好好弄几个菜。赵珩丰因方才进门时见母亲拿着绢子拭泪,便低声问道:“父亲如今还是宠着西边那位?”赵夫人听儿子这话,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一时竟语塞难言。
西院本住着赵省斋一房妾室,生得珠圆玉润,娇美动人,姓什么并不知道,因小名叫做久儿,赵府里便称她一声久姨娘。赵省斋自从得了她,几年来难得上东边一趟,如今怀上了身孕,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丝毫不把赵夫人放在眼里。赵珩丰讨厌她时常恃宠而骄,目不容人,不愿称她姨娘,因她住着西院,便叫她“西边那位”。
赵夫人面上闪过一丝苦笑:“还不是就那样,唉,我也忍惯了。”沉默片刻又拉过赵珩丰的手,沉着嗓子道:“如今娘再没有别的念想,只剩下你——你要为娘争气。”赵珩丰伸出另一只手,覆在母亲手上,低声道:“母亲放心,儿子省得的。”
吃了晚饭,又陪母亲闲坐聊天,起更时分赵珩丰才转回自己房中。
初春夜里,天上有极弯的新月,因为亮,仿佛不是黄色,白蒙蒙闪闪发光,挂在黛黑色天幕上。赵珩丰踏月而行,走进自己住着的小院。院墙根下,疏疏几杆翠竹,枝叶蓬天,在夜风里轻晃,月亮就在叶间忽隐忽现。院里初开了些微的丁香和紫槿,夜里看不清楚花色,只见着浓浓几簇暗影,却弥得满院都是淡而薄的清香——非兰非麝,盈盈暗香。
见少爷回来,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赵珩丰走至里间,闭着眼睛往床上一倒,却并没有睡着——才刚母亲又说到自己的婚事:“都二十了,琪儿,人家孩子怕是都有了。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寻个怎样的姑娘?你父亲也由着你这样胡闹。”母亲言毕,微微摇头。母亲与父亲,从小并未谋面,依着两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之后二十几年相敬如宾,万事都客客气气,可那客气里边透着冷,客气得让人怕,让人想逃。
他宠着久姨娘,是不是因为她对他并不客气?
赵珩丰可怜母亲,却并不怨父亲,也暗暗下过决心,决不能像父亲。他定要找一个,能倾心相许的姑娘。可如今倒是遇着一个姑娘,他一见心里便认定了是那个姑娘,“小女子姓苏,闺名颜华。”细弱的声音,仿佛是在梦中。“苏颜华——”他念出她的名字,轻轻的,怕呵出的气,吹走他脑中那张明净的面孔。只是,他和她,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怕是今生,都注定成不了与自己红线相牵的姑娘。
赵珩丰现任着礼部仪制司副主事之职,因是闲差,这日早早的便离了衙门回家。刚拐进胡同口,墙角冲出几个人,将他一阵拖拽,硬是拉下马来。赵珩丰虽是出身书香世家,平日里为了健体,倒也练过几路武艺,正待反抗,忽认出当中一个是左督御史陆英松小儿子的亲随,便笑着叫道:“陆怀秋在哪?快给我出来。”
听到叫声,墙那边方有一个人摇一把直有二尺阔的大扇子,一路哈哈大笑的走出来。赵珩丰一见那人,便笑道:“我就知道,这样子作践消遣我的,再没有旁人。”陆怀秋啪的一下收起扇子,强装正色道:“哪里是消遣你,我如今奉了严命,专程来请你,怕你不肯赏光,才出此下策。”一面说着,一面只顾来拉赵珩丰的手:“快走,快走,单等你了。”
赵珩丰一把将他的手推开,问道:“什么事这么风疾火扯的?你不说,看我走不走。”陆怀秋道:“你忘了,今儿是沈墨安生日,哥儿几个原想好好乐他个地覆天翻,偏巧他爹沈大人前儿调职回京,有长辈在,未免拘住了不得尽兴,便在倚云斋置了酒席,这时辰大家都到了,唯独缺了你,他们正命我来拿你呢!”
赵珩丰一想原有这事,便回家换了衣服,带了两个小厮和陆怀秋一道打马来到倚云斋。
倚云斋乃是章平城东的一间酒楼,一席“花朝宴”,全用干鲜花卉烹制,色味俱佳,京城里文人名士、达官显贵无不慕名而来。
这日,沈墨安将倚云斋二楼最深处两间雅室包下,开了当中的隔门,便凑成一间大屋。屋里摆一张八仙桌,东西两头又各加一张黄花梨花鸟半桌,上面杯盘碗盏摆得层层叠叠。此时天光正好,沈墨安吩咐伙计将两屋里花窗尽启,露出窗前几株杏树,枝叶半盛杏花含苞,光线穿过树枝洒下来,满室里俱是细碎光影和淡淡清香。
赵、陆两人到时,沈墨安、顾廉之、张仲州、代长英并南春院两个头牌花魁姑娘千娇、百媚几人早满满坐了一室。因赵珩丰晚来,众人便嚷着罚酒,赵珩丰见推脱不过,好歹饮了三杯,方按在席上坐了。
见他归了座,席上北面第一个的张仲州站起来道:“现下人也齐了,咱们同饮一杯为墨安贺寿如何?”众人便站起来共饮了一杯。张仲州却不坐下,又道:“今日墨安可谓双喜临门,大伙可得要多敬他几杯!”见众人全都茫然而问,张仲州方笑道:“墨安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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