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道新婚如胶似漆,偏你们俩这么害羞,整日家相敬如宾的。”说着捡起面前瓷碟里一块芙蓉糕,慢慢咬了一口。皇帝却只顾垂着头半晌也不言语。太后只得又道:“按说你们小两口的事情,我这个老辈原不该多嘴。只是,”说着顿了一顿方又道:“选妃子凭姿彩,立皇后重德行。你是皇帝,焉能不懂其中的道理?婉真那孩子,论模样并不十分出挑,可胜在性格纯善。你这么冷落人家,人家在我这里每日晨昏定省,一点埋怨的颜色也没露出来。这就是中宫之德。你该要好好怜惜人家才是。”
皇帝见太后将话讲得这么露白,知道推搪不过,只得笑道:“儿子并没有存心冷落她。只因儿子初掌国器,倾尽全力也只能暂保无过,儿女之事自然无暇顾及。太后既责备儿子疏忽了皇后,儿子日后多加留心便是了。”太后听皇帝言语之中颇多敷衍,笑了笑到底叹了口气,道:“皇后也是女人。”一句话说得旁边锦岚不由几分心酸起来。
皇帝又略坐了坐方让起了大驾,亥初一刻回到乾德宫,换了衣裳便到御书房坐着,先传卫戍亲兵都指挥使进来问了皇宫巡防守卫若干事宜。接下来原想追究有人夜闯寿安宫之事,想了想却又觉不妥。末了只得捡些琐碎之事一通训诫,责令其恪守职责不得有误。看那人莫名惶恐着去了,方到御案前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帖,各部递进来的奏章,直忙到子初。乾德宫新领内侍总管之职的周勇贵伺候在旁不禁悄悄感叹:从前只道皇帝顽劣惫懒,无心国家政事,未料想亲政之后却瞬间换了个人一样,是这么个拼命三郎。正想着,只听外面司宫监内侍领管的声音道:“奴才吴恙请皇上示下。”
皇帝头也没抬只唔了一声,那太监早打起帘子进来,磕了个头道:“奴才吴恙请皇上示下,今儿是在哪一宫安置?”
因着早间朝堂上众臣奏报南边水患未除,又跟着出了一宗伪造官钱的大案,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心内本就烦闷。午间看了沈墨安传回来的奏帖,密谏允州布政使方孝严未尽拯民溺救民饥之责,却趁着国难聚敛私财,不禁愤恨异常。及至奏帖最末,沈墨安只言片语只道是找着了同兴却仍未有景双阁下落。想到堤破之日距今已近三月,她失踪之处又恰恰是祸起之处,自己虽秉着万一之希望撑到今日,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不觉顷刻间胸口阵阵抽痛不已,惟竭力支撑方得不露痕迹。偏生夜里又遇着寿安宫有人蒙混作乱。这短短一日之间,数件大事接二连三扑过来,万端头绪便如乱麻一般难理难断,哪里还有心思声色犬马?刚想挥手让他出去,却又想起方才太后一番话。他仰头望住殿顶上蟠龙藻井,龙身盘绕,祥云四起,龙目怒竖,金碧辉煌——天子皇权——九五至尊——他叹了口气,对地上吴恙道:“去坤元宫吧。”
二十七章 石塘归完璧
十一月十二日皇帝加急密旨传到沈墨安处,令其将允州贪案所涉之人立刻收押严惩不贷。沈墨安接旨后当即雷厉风行,二十日便将方孝严与手下党羽一一缉捕归案。罪首方孝严削去官职押送章平付有司按律论处,其余诸人就地审理。罪大恶极者斩立决并枭首示众。另有数人处斩监候、绞监候等刑,报呈刑部批示,只等刑部回文一到立即押赴法场。方孝严等所聚财物全数抄没,充作赈灾之用。允州百姓闻听此事无不拍手称快。
这一日沈墨安正翻看查抄财物清单,忽见其中一页上写着一行小字:赤金八宝碧玺手珠一串,不禁心中一突,便让旁边官员取来观看。那人自库内领出手珠呈上来,沈墨安一见之下眼前一亮——这正是当日皇帝赐予景双阁之物!他心中勃然一喜,忙问那人道:“这是哪里抄来的?”那人翻出随身小册子看了一眼道:“回大人,这是允州经历所副都事许尽帆那里搜出来的。”沈墨安稳一稳心神又问:“这人现在何处?”那官员道:“许尽帆判了斩监候,此时正收在大牢里候刑。”沈墨安点头道:“带他来,我有话要问他。”
那许尽帆自判了斩监候以来早吓破了胆子,如今羁在牢里不知死期,正惶惶不可终日。听说监察御史提他,一路上思前想后只是不明就里。少时进了屋,跪在沈墨安案前,偷眼瞧见座上那位大人一副不怒自威模样,禁不住浑身微微发战。
沈墨安却不理他,只埋首批阅手中公文,半晌方搁下笔,又端起茶来细吃了两口,这才对地上许尽帆道:“知道今日为什么提你么?”许尽帆此刻心中正八面鼓响,听见大人问,忙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罪人不知。”
沈墨安将茶盏放在案上,忽然一抬头,冷冷的道:“你有什么交待得不尽不实之处么?”许尽帆只觉自己额上手中冷汗涔涔,伏在地上颤声道:“回大人,罪人所知所闻已经尽数交待了,并无半分不实之处,请大人明鉴!”沈墨安哼了一声,向旁边官员一扬脸,那人便将案上手珠拿给许尽帆看。正看着只听沈墨安又道:“你可看仔细了?我来问你,这东西是如何到你手上的?”
许尽帆此时方知这手珠关系重大,霎时心中早转了无数念头:不知手珠与此案可有关联?不知大人问起此事有何深意?不知那祈家人是何来历,与这位大人又是敌是友?不知此事于己是福是祸?他那里正自踌躇,微一抬头,只见座上大人目光如电直视过来,心中不禁噔的一声,便又磕了个头道:“回大人,此物是罪人从汇杨一户祈姓人家那里得来的。”
祈姓人家!当日沈墨安救下同兴,早向他问明苏颜华来龙去脉,此时听到这几个字,不禁心中大喜。只见他脸上却丝毫不露,指尖在案上轻敲几下,又问:“祈家?那祈家几口人?什么模样?”许尽帆道:“回大人,祈家祖孙四个并一个下人。太太祈王氏四十多岁半老徐娘,她孙子和孙女模样都还普通本分,只是她孙媳妇和陪嫁丫鬟两个姿色十分动人。”说着又想起一事道:“大人,罪人在岸上初见祈家人之时,那媳妇与她陪嫁丫头一身男装,好生古怪。”沈墨安道:“那孙媳妇姓什么叫什么?”许尽帆转着眼睛想了半晌方道:“回大人,那女子登录时仿佛说是徐苏氏,名字罪人倒没有问过。”沈墨安见所料不差便点一点头,身子往后面椅背上一靠道:“你且将这东西所得经过细讲一遍。”声调一提:“照实讲。”
许尽帆此时心中却忽然有了个主张:这位大人定然是在找寻祈家老小下落。如今自己已判了斩监候,横竖是个死,不如豁出命去实话实说,那大人若因此找到祈家人,或者对自己减罪宽刑也未可知。当下忙道:“是,大人。”他虽心道实话实说,但十几年逢迎欺瞒惯了,讲出话来到底避重就轻:“那日方大人,不,方孝严命罪人等搜寻外地客商软禁在建兴城中。那祈家虽非客商,罪人见他们一家人,媳妇有孕,丫鬟有病,都须得养着,便心生怜悯,私自做主将他们混在客商当中。后来方孝严听说大人要来,又让罪人等将人挪到石塘城去。罪人一行到了石塘,方在城隍庙安置妥当,不想当天夜里祈家孙媳妇的陪嫁丫鬟便病死了。那祈王氏和罪人商量装殓之事,拿出几张汇昌票号的金银存票要给罪人。罪人见那存票数额颇为巨大,汇杨小户人家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便知此事定有蹊跷。又再行试探,她们方取了这手珠来。”
沈墨安闻言心内厌弃得好笑,什么心生怜悯、再行试探,不过是借机一再巧取豪夺罢了。他又道:“如今祈家人在何处?”许尽帆道:“回大人,罪人不知。”沈墨安牙根一咬,语气中便带了几分狠劲:“你怎会不知?”许尽帆忙磕头如捣蒜,一面道:“回大人,方孝严让罪人等在石塘暂避风头,却没交待今后如何处置。罪人在城隍庙过得月余,大人便神兵天降,将罪人等押来了建兴。那祈家人后来如何,罪人实在是不知道,万望大人明察!”
沈墨安挥手让人将许尽帆仍旧押回牢中,转身到后堂换了便服,又让随从找来同兴,一路马不停蹄,五日后方到了石塘。
如今的石塘城与沈墨安前番来时已大不一样。因着丰江水退,从前四方往来的客商又再买船出航,蜂拥在利水渡停靠贸易,石塘小城不觉百倍繁华热闹起来。
因是微服,几人并未惊动城中守备,私下一番探访,找到城隍庙时,早过了正午时分。
随从上前推开残破庙门,沈墨安拾级而入,只见面前一个小天井,一颗梧桐树枯枝伸展遮去大半个天,地上残叶遍布,杂草丛生,寒风瑟瑟,满目凄凉。再往前,大殿中泥胎残破早不能辨认,香案上杯盘碗盏犹自一片狼藉。透过穿堂,遥遥可见后院横七竖八胡乱搭着数间草棚。
几人正在张望,忽听殿外说话声音由远及近:“你们找谁?”沈墨安转身一看,来人十六七岁年纪,样貌平实,身材瘦削,肩膀上挑的一副木桶却极为巨大,几乎不曾将他压倒。旁边随从正待上前询问,同兴忽然闪身出来,对那人大喊一声:“祈哥哥!”那人立在当地着实愣了一愣,半晌方反应过来,将身上挑子往地下一撂,扑上去握住同兴双手,一面道:“你还活着!”又抬头往内院大叫道:“奶奶,颜华姐姐,快出来看。”说着拉起同兴就往内院跑。沈墨安不及阻拦,只能任由目光跟着两人脚步往前一递,只见院中一间草棚门前白布闪动,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粗布衫裙,苍黄中透出隐隐的黑来,早分不清本色。满头乌发却梳得纹丝不乱,在左耳上抓成一髻,髻上垂下雪白双带,随风而舞,正是苏颜华。沈墨安想起上一回见她身着女装,还是在清脊山报恩寺中。那时漫天樱云,人若出水,与眼前情景何止天壤之别。他心内暗叹了一声,上前拱手道:“苏小姐。”
苏颜华见了沈墨安,虽不知道详情,此时却也悟出了几分前因后果。她脸上尴尬神色一闪而过,只瞬间就平静下来,低头肃了一肃,沉声道:“沈先生。”不待沈墨安答话却又道:“请问沈先生可是江南六州监察御使沈墨安沈青天大人么?”沈墨安面上蓦然一定,抱拳笑道:“沈墨安正是区区不才。青天之说实在愧不敢当!”苏颜华闻听此话,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跪下去叩头道:“民女苏颜华叩见监察御史大人。”
沈墨安将苏颜华并祈家几人带回建兴,安置在驿馆中,又着人将香微棺木存在义庄里,旋即返回治所书密帖上奏皇帝,接着处理了几件公务,至戌时方得空去见苏颜华。到得苏颜华房门口,只听屋内同兴等人正相谈甚欢。沈墨安知道前番一别历经生死,主仆间自然有许多话讲,便欲转身离开,苏颜华却已瞧见他的衣角飞在门边。便立起来对外面道:“沈大人请进。”沈墨安只得走进屋来。
苏颜华迎上去就要见礼,沈墨安忙一把掺住,笑道:“苏小姐何等洒脱人物,如此多礼,倒叫沈墨安好不习惯。”苏颜华想起不亦乐时件件往事,不由面上也是一笑:“村野女子无礼无状,叫大人笑话了。”沈墨安见她脸上虽犹带几分憔悴颜色,但毕竟目光清亮,神情安详,方放下心来。少时两人各自落座,苏颜华一番坚持,好歹坐在下首。
只见她向屋内几人一点头,同兴等便会意而去。沈墨安见这阵仗,思量她定有要事对自己讲,便凝神来听。苏颜华却只低头枯坐不语。此时已近腊月,江南房中不似章平有炕榻取暖,坐得久了,便觉得寒气逼人。苏颜华两手交握欲言又止,又过了半晌,方下定决心般轻声道:“不知,宁公子一向可好?”沈墨安心中一笑,道:“宁公子很好。我此次南来,公子再三嘱咐,要我无论如何势必找到苏小姐。如今总算不负重托。”苏颜华道:“多谢宁公子悬心。”又道:“不知宁公子家里,官居几级?”沈墨安笑道:“宁公子身居高位,非常人可以想象。”苏颜华沉默片刻,又问道:“可比前度首辅赵醒斋赵大人官阶还高么?”沈墨安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愣了一下,道:“苏小姐有话请尽管讲,沈墨安知无不言。”苏颜华迟疑片刻,方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沈墨安道:“大人请看。”
沈墨安双手接过来,只见信封上并无只字,便伸手进去抽出当中信纸,细细看过一遍,不禁面色一沉。
二十八章 章平计陈仓
章平今年冬来得早,十一末中已下了第一场雪。赵珩丰踏着残雪入城,返家时已近戌末时分。
方下马,管家林渐生便上来向少爷行礼,一面打发下人们接了赵珩丰从南面带回来的东西自去入库。赵珩丰移步进了二门,早有小厮上来传话,说老爷那里现正有客不得空,让少爷换了衣服见过太太再去。赵珩丰顿觉心中一阵松快。他将手中马鞭往那小厮面前一扔,转身回房换了家常秋色紫羔大袄,出来径直到东院去见母亲。
赵夫人已有近半年没有见到儿子。八月恰逢江南水祸,赵夫人夜夜悬心只不能入眠,如今见他好端端回家,心头喜不自胜,握着赵珩丰双手只来得及说了句:“苦了你了。”便滴下泪来。赵珩丰心中也是一酸,却不知如何开解。只见赵夫人拿绢子拭了泪,忽又笑道:“如今好了,前儿宫里给你爹带出消息,说皇上有意将你二叔调职回京。这一来,往后你不必千里迢迢去南面,我也就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的了。”
母子两人又说了好些闲话,大丫头芸喜忽然打起帘子进来,对赵夫人道:“太太,老爷那里已经在送客,只怕就要让少爷过去了呢。”赵夫人听说,连忙又嘱咐两句体己话,方让赵珩丰出来。
赵珩丰离了东院,方绕到北房廊下,父亲正送那来客出门。赵珩丰见是永王身边一名参随。那永王桓琛与赵家素来交好,这参随又是常来常往,与赵珩丰也颇为熟识,赵珩丰只得上去见礼。那人却只对他虚点点头,急匆匆自去了。他心里不禁微微纳罕。
少时父子两人进得屋来,赵醒斋问了赵珩丰南面诸事,见他件件处置得宜,难得夸赞了几句。又看了其弟赵醒身的书信,一面随手端过茶来吃了一口,笑着问:“这回你二叔让你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啊?”赵珩丰道:“回父亲,二叔让儿子带来些南货、衣料,儿子已经打发林渐生将东西仔细登记入库。”赵醒斋闻言却面色一沉,斜过脸来将赵珩丰冷冷打量一眼,道:“你二叔没让你给你娘带什么东西么?”赵珩丰心中一突,强作镇定的道:“二叔原让儿子给母亲带了件天蚕大袄,儿子一时疏忽,遗落在客栈里了。”
赵醒斋本盘腿坐在榻炕上,闻听此言竟浑身一震弹下地来。赵珩丰见状忙曲膝跪下。赵醒斋对他一拂袖,哼了一声走到门边对着外间道:“是谁一路上跟着少爷的?让他立时来见我。”小丫头答应着去了。赵醒斋转身仍到炕上坐下,端起茶来吃。只是他心里恼恨到了极处,手上竟然微微发抖,震得茶盏茶盘间不住格格作响。
赵醒斋一向以诗书礼仪治国齐家,几十年间,无论在官场还是家里均颇重涵养,赵珩丰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震怒,心中极度骇然。
少时关祖幸打起帘子进来,见老爷一脸风平浪静,坐在炕上正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