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往南行了数日,忽又折往西北。一路上也不许走官道,偏捡些山林野径穿行。众人翻山越水,风餐露宿,衙役们又催得紧,稍有迟延便是一顿老拳,可谓苦不堪言。
这日正走到一处山神庙外,队中有人嚷着要解手,一名衙役好不耐烦上来解开那人手上绳结,押着去了,余下数人便坐在庙外地上歇息。苏颜华见衙役们聚在一起顽笑,便伸手试了试身旁香微额头,不由叹了口气。原来香微自那日受了寒,在驿馆时,吃住无忧,身上寒气渐除,病已好了七八分。但因不曾延医吃药,到底没有断根。如今劳累之下,旧病复发,前几日还能挨着步子走一程路,这两天竟高热不退,气息奄奄说起胡话来。多亏宝盛一路将她驮在背上方不曾掉队。祈太太听见苏颜华叹气声,也转头伸手来探,一面摇头道:“真真造孽哟。”说着又低声对苏颜华宝盛几个道:“我看怕是要去石塘城。也不知他们这是为什么。”
果然日入时分便到了石塘城外。那文书同班头说说笑笑进城中去了,留下衙役们监管着众人在城门外树下等候。
其时正当灾后,允州各处逃难的人极多,有人往东跑到湖州避祸,有人南下去潍州谋生。石塘城因在汇杨以西,又地处丰江之滨,过利水渡便能北去雍州,故而往西往北去的灾民便集在了这里。那石塘守备胆小昏聩,怕流民入城引起骚乱,又风闻一旦染上疫病必死无疑,便颁下严令不许灾民入城。百姓无奈,只得在城外搭起草棚聊避风雨。
多日奔波,苏颜华几人早累得不成人形,蓬头垢面,脏衣烂鞋,几与流民无异。她帮着宝盛将背上的香微放下来,靠在树干上坐好。香微紧皱着眉头,唇上仿佛在动。苏颜华便凑近了去听,只听她喉头有东西堵着似的,挣了半晌方说出一个字来:“渴。”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妇人见了,早从自己草棚中端过一碗水来。只见那粗瓷碗中草根泥沙俱全,可此时看在苏颜华眼里却如甘露一般。她含泪接过来,打湿了帕子,宝含上来捧了香微的头,她方将水一滴一滴的滴进她口中。
香微重又昏睡过去,苏颜华这才在旁边倚着树干坐了。她疲倦的把头靠在树干上,眼睛望着远处青白色天际怔怔的发呆。她如今已不是爹爹膝下如珠如宝的乖女儿,也不是香微同兴服侍着的娇滴滴的姑娘小姐,更不是章平城中游山玩水的那个少年公子——那些日子已经遥远得就仿佛一场梦。她如今什么都已经不是。她没有爹娘,有也和没有一样。她没有家,有过,章平,永定,却全都失去了,是不是命中注定?命——她心中一阵虚空的发慌,从没有这么慌——她将来该怎么办?她仿佛是一只候鸟,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到南方,一程一程的路,只走不到尽头。到哪里才是她的命?难道飘泊就是她注定的命?她闭上眼睛——她又疑心这时刻才是一场梦,她希望这是一场梦,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
旁边香微又在呻吟。苏颜华坐直起来,将湿帕子敷在香微额头。那帕子本是一方素绢,精白色,方才沾了那碗中的水,倒泛起若有若无的樱黄。她想起六安街上,他曾轻轻递过来给她,她低头拭了泪,又递还过去。他那时眼中迟疑的亮光,竟让她永世难忘。他至今仍不知道她是谁。她忽然有一丝后悔,也许她应该告诉他。
正在怔忪,忽听道上一阵马蹄声响。苏颜华抬头的瞬间,三匹马已奔到了城门下。马上三人翻身下来,守着城门的衙役一望他们身上服色便知并非流民,忙拉开路障让进去。苏颜华看其中一人背影仿佛有些熟识,正待细看,那人已经隐入门洞下的暗色之中。旁边文书、班头两人却从门内走出来。
那班头过来便将手中马鞭往地下一掼,道:“什么见鬼的差事!”说着又道:“一样是大人的吩咐,几时轮到他这么托大的。他怕疫病,老子偏将他们领进县衙去,看谁拦得住。”那文书一摆头道:“消消气吧,你如今脚踩的是人家治下,到底忍一忍。等过了这会子,咱们再到大人那里说理岂不好?”说着指挥衙役们押着众人进了城,在城中残破的城隍庙中安置下来。那城隍庙本宿着些乞丐流民,如今早被尽数轰了去,文书班头和众衙役占了大殿,将苏颜华等人赶到院中草棚住下,给些烂菜剩粥让他们糊口。
当天夜里香微病势更加沉重。苏颜华虽衣不解带看护在旁,眼见她气息渐渐弱下去却也无能为力。到了后半夜,香微忽然幽幽转醒,干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不住端详苏颜华。苏颜华只觉得那眼中有两团极微弱的光,一忽一闪,就像临风的烛火一样跳动。她突然想到父亲临终之前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禁背心一阵发凉。她心中惶惑到了极处,却又不敢十分表露出来,只握着香微的手不住的道:“香微,你会好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说给香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香微却微微一笑,道:“姑娘别担心,香微觉着松快多了呢。”说着捏一下苏颜华的手。苏颜华也只得笑了一笑,她怕自己笑得有些惨然,便着意点点头。
香微眼睛看看左右又问:“姑娘,咱们这是在哪儿?”苏颜华道:“咱们到了石塘城了。”香微想一想忽道:“石塘城离章平远吗?”苏颜华声音几乎发颤,道:“祈太太说了,从石塘过了丰江就是雍州,再往北过了冀州就是钦州,章平不就在钦州么。”香微笑道:“那就好。”说着又道:“等我好了,咱们就启程回章平。咱们出来这么多日子,宁公子必然等着急了。”看苏颜华眼中闪出泪光,香微一抬眉毛,笑道:“宁公子对姑娘心意诚实,姑娘这回到了章平,可要和宁公子说实话,别再瞒着人家了。”顿了顿又道:“姑娘哭什么?姑娘必然也等急了吧?都怪我身上不好。”说着想起一事,又道:“姑娘且别伤心,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她挣扎起来探手在胸前略一摸索,掏出两张纸来递给苏颜华。苏颜华接过来一看,竟是汇昌票号的金银存票。
苏颜华微有一惊,即刻醒悟过来,道:“怪不得你那时候反倒宽慰我。”忽然作势沉下脸来:“怎么也不和我说,害得我担心这些天。”香微道:“不是我不告诉姑娘,姑娘心太实,总想着扶危济困,却不留心自己的处境。姑娘想想,宁公子那样气派,家世地位必定不低。姑娘当初若是问明白些,这时候讲出来,只怕人家待咱们得两样呢。姑娘偏不理会我,还教训我呢。”说着对苏颜华缓缓一伸手:“这东西放在我身上反而保险。祈太太他们是极好的人,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姑娘别一时逞勇又说出去。”苏颜华点点头,将存票放在香微手上。香微反手仍旧揣入怀中。
她虽好了些,到底是病虚了的人,说了这么些话,额头鼻尖都冒出密密一层虚汗来。苏颜华见了反而有些安心——好歹发出汗来了。她伸手替她拂去那汗,指尖触到她额上肌肤,果然不似先前那样火烫。她笑着俯下 身,掖了掖她身上被角,爱怜的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从今往后,只你做得我帐下军师。军师之计,我言听计从。可好?”见香微一笑,又道:“如今你却要依我一事,快闭上眼旽会子,看看天就亮了。”
香微好歹睡过去。苏颜华无声缩在棚角,又想想前情往事,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心上松懈下来,只觉得全身筋骨都散了架一样,又冷又饿竟也能沉沉入睡。朦胧中有人影在眼前晃了一晃便往前跑去。她虽看不清楚那是谁,但心里仿佛知道那是她命中极重要的人。她翻身想去追,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一忽儿旁边又有人在喊她,她张口答应却发不出声音。她心中一急,不觉睁开眼,却看见祈太太和宝含两个人一左一右夹住她,让她动身不得。她一阵狐疑,连忙抬眼去看香微,只见那一方素绢白帕不知道何时已覆在了香微脸上。
苏颜华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外面天已经大亮,有一线光从草棚顶上落下来,落在地上就成了一支尖利的箭,斜斜的白亮的箭头,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却只不能闭上——她恍惚看见数年前的永定家里,她正在解交绳,门忽然开了,白光笼罩里,父亲领进来四五岁一个小女孩,黑亮的眼睛,尖尖的下颌。那孩子怯生生上前两步,抿着嘴跪下去,清甜的声音如在耳畔:“姑娘。”
香微——她心中忽然一阵不可遏制的疼痛——眼前真的是香微么?是那个在紫藤花架子底下和自己追追闹闹的香微么?是那个姑娘姑娘叫着人前人后万事张罗的香微么?她忽然发了狂一样往前去扑,去挣,她要去问她——香微,咱们不是要一块儿去章平的么?你要我对宁公子说实话,我这就去和他讲。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你是我帐下军师,我再不会教训你,我都听你的!她嘴里呀呀有声,却话不成句,全身不住打着颤,牙齿咬进了嘴唇里,却不觉得疼。
直至午间,祈太太方从草棚中走出来。生老病死她也算见的多了,如今这情形却仍让她看得心酸。可人死不能复生,为今之计只能赶快将那姑娘装殓起来才好。她一抬头,大殿里文书、班头同众衙役们正在吃酒顽笑,祈太太点一点头,少不得又要跟他们交道交道。
二十六章 冷月起罗衣
这日伺候太后用过晚膳,又吃了茶,宫女锦岚看看左右无事,便悄悄出了寿安宫,去到小厨房吩咐明日吃食。再转回来已是起更时分。只听宫墙深处传过来一快一慢的更响——咚——咚,——咚——咚,她不由得站住脚。正细听时,那更声在她耳边荡了一荡,又飘飘忽忽往天际渐渐去得远了。
初冬昼短,此时天早已黑尽,远处的寿安宫氤氲在团团雾气里面,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檐角高飞挑起天边一勾新月。天幕极黑,连星星也没有半粒,浓云深重,却衬得那月色明晃晃的,亮得刺眼,也衬得地下的宫殿阴暗诡异,仿佛一座巨大的坟。锦岚心中忽的一凛,倒想起一句话来:“宫里不比家里,你怎么还这么不知道忌讳。”她叹口气,心里无声念出一个名字:“繁霜——”
少时进了宫内,小宫女萱儿眼尖瞧见了,便奔上来行礼道:“姑姑回来了。”锦岚见她一路急着过来,鬓边头发松下来飞在脸旁,便笑了一声道:“这才多会没见?疾风火扯的做什么。”说着将发丝拢在她耳后,又问:“太后呢?”萱儿道:“回姑姑,太后方才做了晚课,这会子正在暖阁里看书呢。”锦岚听了,轻轻走到暖阁外面,将帘子挑起一线往里面张了一眼,又让萱儿去取了石青色水纬罗银鼠长褂来搭在手上,方打起帘子轻轻走进暖阁内。
太后本倚在榻旁迎枕上,听见帘动之声不禁抬头来看,见是锦岚,便放下书坐起来。锦岚在门边曲膝肃了一肃,笑吟吟走到榻旁,一面替太后披上褂子,一面道:“太后,如今天气寒凉,您夜里起坐到底添件衣裳吧。回头若是着了寒,皇上理论起来,只怕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奴婢。”
太后却不理她,只伸出手来缓缓抚过长褂下摆——水纬罗,细丝密线,经经纬纬,织就涟漪一样回旋的花纹,触手悠凉。那一年,那个小包裹,也是一样的水纬罗,一样的彻骨凉意。她忽的抬头问道:“到今天,是十六年了吧?”
锦岚闻言面上一愣,半晌方醒悟过来。她在榻前的脚踏上跪下去,牵一牵太后衣角,道:“回太后,是。”太后怔了怔又道:“当年是我一意带了你们两个进宫,这一耽误就是二十年,你可恨我么?”锦岚只觉心头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忙低下头道:“太后说哪里话,是锦岚心甘情愿跟着太后进宫的,怎会恨太后呢!”太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叹气道:“你不恨我,焉知繁霜她不恨我么?我亏欠她太多,一念之差害她丢了性命,最后却连她的孩子也没有留住。我这辈子念经茹素仍是还不了她了,只好下辈子还她罢。”
太后言毕抬起头,榻炕边上开着一线小窗,她从那窗缝望出去,外面夜色沉沉,宫墙高立,只东南方向一线微光划破天际,那是乾德宫檐下高悬的宫灯。那亮光之外,远远近近的宫殿一片暗影绰绰。太后心中沉痛欲坠——这宫殿仿佛一座大坟,掩住了她,也掩住了她们,掩住十几年深远的秘密,掩住累累白骨,只不能挖,不能挖。
两人正无言间,忽听外面檐下一声惊呼:“是谁?”接着又是“哎哟”一声。锦岚识得是萱儿的声音,正想出去看究竟,却被太后用眼神止住。
萱儿叫声早惊动了一众太监宫女,只听暖阁外面一阵嘈杂喧嚷,不多时便有祝隆寿等几个首领太监宫女搀着萱儿进来回话。萱儿道:“回太后,日间太后吩咐奴婢打几根颜色鲜亮的络子,才刚奴婢做得了,想拿来给太后瞧瞧。刚拐过弯子便看见檐廊下面站着一个黑影。奴婢担心太后安危,便嚷了一声。哪知那人上来对我一挥手,我只觉头上一痛,就人事不知了。”太后点点头,又对旁边几人道:“方才情形是谁头一个见着的?让那人来回话。”祝隆寿忙上前磕了个头道:“回太后,是奴才。”太后哦了一声道:“起来说话吧。”祝隆寿谢了恩爬起来躬身道:“回太后,奴才起先在外面监督宫门下钥,回来刚到二门外便听到声音。奴才紧赶两步跑进来,就只看见萱儿歪在墙根下面,早晕过去了。”
禁宫大内,高墙林立道路繁杂,各宫门间有亲兵层层把守,往来道路又有上夜之人不间断巡查检视,宿卫何其森严也!如今却有人夜闯当今太后的寿安宫,伤人之后再神鬼不觉一走了之,此事可谓惊天!左右几人闻言虽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无不惶惑不安。
太后垂下脸来只略作沉吟,便和颜悦色对地上萱儿道:“你那络子打的什么花样?赶明儿给我瞧瞧。”说着又转脸对祝隆寿几人道:“方才并没有什么黑影,是萱儿自己不仔细滑倒了。我不拘你们怎么和下面的人说,只别让他们对外面的人混讲,更别让皇上知道了担心。”又道:“天儿晚了,各自散了吧。”祝隆寿等正答应了却行而退,外面小太监跑进来回道:“启禀太后,皇上大驾已经到宫门外面了。”太后稍觉意外,旋即便面色如常,转头对身旁锦岚笑道:“这孩子动作倒真快。”
皇帝方进了暖阁便到榻前跪下道:“是儿子平日里督管不力,以致宫内竟混入了歹人,让太后受惊了!请太后责罚!”太后慈爱的扶起皇帝,让在榻上坐了,一面笑道:“是哪个不知首尾的在皇帝面前多嘴来着?哪里有什么歹人?不过是小孩子不当心滑了一跤,倒把你惊动了。”说着哦了一声拍拍皇帝手背笑道:“知道了,必是皇帝晓得我这里夜宵点心精致,巴巴的来蹭吃的?”一句话说得皇帝也笑起来。
两人这里正吃点心,太后忽然问:“皇帝大婚几个月了?”皇帝随口道:“八月六日行的大婚之礼,如今已三个月有余了。”太后道:“三个月了。”说着点点头,脸色却是一沉,道:“皇帝大婚第三天便回了乾德宫。这几个月,去了几回坤元宫啊?”皇帝不防太后忽然问到这个,面上微微一愣。太后便又笑道:“人家都道新婚如胶似漆,偏你们俩这么害羞,整日家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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