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此刻星无语
因明日正逢会试之期,这日用毕晚饭,瞧着天色尚早,香微与同兴两人便去打点会试所需书具灯烛,又准备了卧具食具,不觉忙至上灯时分。苏颜华本倚在凉榻上看书,又有一搭没一搭和两人闲话,不经意往门边一瞥,宁寰靠着门也不知站了多久,忙欲起身来让。
宁寰却笑着摆摆手:“歪着吧,别起来了。见天儿这么多虚礼。”一边自到凉榻另一侧坐下。因见香微将书案上笔砚等物打了一个小包袱往外走,便探身问她:“这是做什么?”香微见问,回过头来道:“宁公子怎么忘了,我们家公子明儿要去贡院应试,早上起来乌灯黑夜的,事情又多,恐怕落下东西,趁这会子准备妥当了才好。”苏颜华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书往榻凳上一按,道:“不过就是几只笔、一方砚,哪里就有那么多东西,还不是他们无事忙。”
香微闻言把嘴一撅道:“公子这一去就是九天,夜里也不能回来,只在贡院将就休息。日间作文费了那些思绪,晚间必然乏顿,如今虽入了夏,夜里到底凉些,那贡院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回头若是着了凉可不是顽的。我在这里辛苦打点了半天,公子却总说累赘,宁公子来得正好,快给评评理吧,这哪里就累赘了?”
宁寰哈哈一笑,仰起脸来对香微道:“良喜所虑极是,这不叫累赘,这叫精细。”苏颜华道:“你快别这么助着她。我不过才说了一句,她就这么一大箩筐的话。”转头又对香微道:“还不快去给宁公子备茶。”香微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省得。”说着已出门而去。
苏颜华这才转过脸来,对宁寰道:“今天怎么这时候来了?”
宁寰含笑道:“早起便说过来瞧你,偏又遇上好些个事情,耽搁到这会子,才得了空儿出来。”说着双手支在榻凳上往苏颜华跟前一凑,笑吟吟的道:“你猜我今儿个得了什么?我可是特为了这东西才过来的。”
苏颜华见了宁寰心内本十分高兴,听他这样说却作势沉下声来道:“既然事多便该早点安置,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你这会子还跑一趟,待会儿回去怕是又要晚了。”
这话中本透着些埋怨之气,但在宁寰听来,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甜润。他面上丝毫不露,回身往扶手上一靠,仰着头道:“唉,我说没意思,千辛万苦讨了好东西来,偏生人家不闻不问的,真是明珠投暗哪。”苏颜华见他这样俏皮,到底忍俊不禁,笑道:“那你说,是什么东西?”
宁寰探手在袖袋内略一摸索,掏出一枚蜡丸递给苏颜华道:“这是会试三场的题目,你看了好生做几篇文章,包你金榜题名。你也不用想着谢我,只别问我怎么得着的。”
苏颜华却将蜡丸放在榻凳上道:“宁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原不为博功名而来,这个我用不着。”宁寰倒不防她这么说,奇道:“千里迢迢进京赶考,却不为功名,那为什么?”苏颜华道:“只是为一尝父亲夙愿,中与不中倒都在其次,会试一过我就要家去了。”
宁寰听说不觉愣住,脸上颜色也微有一变:“你要家去?你不是说家里没有族人了吗?你还回去做什么?”
苏颜华却不答他,抬头见香微捧了茶盘进来,便亲手将茶碗递与宁寰,方道:“如今父亲大人的棺木还寄放在那边庙里。父亲大人在世时,总念着章平风物人情,一刻也不能忘怀。我想着,在章平看一块地,总要让他老人家魂归故里才是。”宁寰唔了一声,心中只半信半疑,却也只得点点头道:“这倒是人之常情。”
又坐了一刻,宁寰方起身告辞,苏颜华见天色已晚,便让香微提着羊角风灯走在前面,自己照常送宁寰出去。
几人正走到小院影壁之侧,宁寰却没来由停住脚步,仰头望着天际沉默不语。苏颜华顺他目光抬起头来,只见五月初的夜里,风疏云淡,没有月光,丛丛树影之上,深黛色天幕如华盖般笼罩下来,在穹窿顶端极深重的墨黑底色上面,正钉着繁星无数,一颗一颗,细碎点点亮光,颤颤欲坠。
正看得入神,只听旁边宁寰声音轻轻的道:“你说,他们这会子是在看着我们吗?”苏颜华正不知怎么回答,宁寰却又道:“你说,他们是不是全都知道?”苏颜华心里忽的打了一个突,转头看向宁寰道:“知道什么?”宁寰却一动不动又立了半晌方道:“知道你从哪儿来,知道你要去哪儿,知道你正想什么。”那话音轻柔缓慢,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却听得苏颜华呼吸一紧,胸中直涌出千头万绪……
她从哪里来?这在以前是那么笃定的事情,如今却早已全盘推翻。那日父亲临终,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手指冰凉,却只不能闭眼,那双眼睛,浑浑噩噩之中犹有一线光明,看着她,久久的看着她,看得她只觉胸间有万千只蛆虫嗜咬,痛彻心肺。她料想自己从此以后便是孤儿了,父亲却告诉她,她仍有亲人在世。可是,亲人,至亲骨肉,父亲,母亲,生下了她,却也抛却了她,现下的她,与孤儿何异?
她要去哪里?她何尝不是这样问自己?弱质孤女,身世未明,前路茫茫,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宿?余庭?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如今一意要去应考,恐怕也只是逃避,逃避她仿佛已定的命运。可自己又能逃到几时,逃到哪里?
她在想什么?她的心,她以为世间除了她自己再没有旁人能够触及,可谁知道如今竟还有个他。她从哪儿来,她要去哪儿,她在想什么,这些,原来都是他的谜题,原来他都想要知道。那么,她本是个女子,他是不是也想知道?或者,他是不是已经知道?
只一刹那,苏颜华心中涌起无数种不能言说的情绪——惊痛、惧怕、期待、欢喜……绞缠纠葛,心乱如麻。
宁寰却微笑起来,低头望着苏颜华,浓黑树影里面她脸上神色仿佛是在笑,却又看不分明,只觉着一双眼睛分外熠熠闪光,象汪着一泓深水,明澈欲滴。
夜风悠然而起,吹动天上云影瞬移,头顶树木枝叶如同水波一般起伏不定,宁寰胸口不知怎么也缓缓浮动起来。树底下本是一片黑暗,站得久了,渐渐也能够看清她确是在笑,那笑容很微小,便似初春时节才起的花骨朵,犹带一丝怯怯的羞涩,摇曳在宁寰心头,引得他不自觉伸出手去。
他与她本隔着极近,呼吸可闻,但那手凭空的伸出去,慢慢的伸出去,却又感觉距离着十万里云水迢迢一样。好容易触着她,指尖方与她手上肌肤一碰,那边却触火般将手一缩,他缓缓探前一寸,总算将那只手握在手里。
香微本提了灯在前面为两人引路,转出影壁来却只觉后面脚步声微不可闻,又不敢回头看,一气到了正院廊下才停住脚,后面哪里还有人在?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两人携着手慢慢走过来,忙迎上去,又同小姐一道将宁寰送出垂花门。
外面沈墨安同一众下人早备马久候,当下离了不亦乐,一路上催着马,亥正时分方从西北角上便门悄悄进了皇城。
乾德宫内侍总管胡百田早等得心焦眼灼,虽然皇帝刚一进了皇城便有小太监来回了话,自己却仍等到皇帝的肩舆进了乾德门,方长舒了一口气,上去接了御驾。
皇帝下了肩舆,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太后打发谁过来的?”胡百田身形微胖又兼上了些年纪,紧紧跟在皇帝身侧,气喘吁吁的道:“回皇上,才刚太后打发祝隆寿来的。”皇帝又问:“你怎么说的?”胡百田道:“奴才说皇上正在沐浴,祝隆寿听到水房里边儿唏哩哗啦的响,也不曾起疑,便回寿安宫向太后回话去了。”
皇帝瞧了胡百田一眼,笑道:“早知道你有法子,又镇定,任谁也要被你蒙骗过去。”胡百田忙跪下磕了个头道:“皇上明鉴,奴才对皇上可是一片忠心,万事总不敢欺瞒皇上的。”皇帝方又笑道:“起来吧,朕只不过夸你两句,倒把你唬成这样。今儿个也乏了,明儿得空再好好赏你。”胡百田见皇帝心情一片大好,陪笑道:“奴才谢皇上隆恩。奴才并不敢要皇上的赏赐,只求皇上再别这么惊吓奴才也就是赏奴才了。”
皇帝轻轻一笑,迈步进了乾德宫西暖阁,只坐了片刻便有宫女来请移驾水房,又伺候皇帝沐浴更衣,亥末时方安置下了。
这一夜睡得极为甜酣,第二天卯时未到皇帝便如往常一样起身视朝。
山呼万岁,威仪四方,皇帝方在宝座上坐定,一望下面,乾元殿金砖地上早跪了一地文武大臣,只赵省斋一人乃是首辅,皇帝特旨许站着回话,故而行了君臣大礼便起身立在班前。
今日乃是会试之期,依着大周朝成例,会试应由礼部主持。沈懋仪当着礼部尚书之任,便出列来请圣旨:“臣启陛下,今日会试,请陛下指派本期主考与同考等人。”
皇帝此时并没有亲政,众臣向他奏报也只是虚应个礼数,朝中之事十有八九倒是首辅赵省斋做主,今日皇帝却殊为难得的道:“主考嘛,朕看你就很好,至于同考官,你们下去再议一议,正信侯做主便是,不用再来请旨了。”
早在去年八月,太后便为皇帝定了婚事,选立左都御史季泽成家二女婉真为后。如今虽未请期,外边已经风传皇帝万寿节一过便要大婚,大婚之后便是亲政。今日皇帝一改常态做了主考官的主,众人心中不免个个疑惑,谁也不知道皇帝此举是不是投石问路,意在试探朝中深浅。大臣们人人凝神屏息,都把眼光投在首辅赵省斋身上,殿中一时静得针落有声,连销金巨鼎里面焚出的香雾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赵省斋早知道今日要议定主考,本拟了礼部左侍郎郑谦,可如今皇帝发了话,他心中虽有些不自在,却又碍着君臣之礼不好当面驳回,只得跪下叩头道:“臣赵省斋遵旨。”
十八章 彼时泪有声
下了朝,皇帝如常至寿安宫向太后请安。
走进寿安宫东暖阁,只见太后端端正正盘腿坐在榻上。十年风霜,并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如今的她仍是细眉深目,瓷白肌肤。只是那眼睛中透出来的光,水波不兴,沉稳收敛,让她动静之间愈发添了些雍容之态。
只见皇帝几步走到榻前,旁边早有太监拿来垫子铺好,皇帝便跪下身去,恭敬的道:“儿子桓宁恭请皇太后万福金安!”一面磕了头。太后忙让掺起来,又让在榻上坐了,方笑道:“你来的倒巧,大婚的日子礼部刚呈了折子,你也过来瞧瞧吧,好歹挑一个合意的。”
皇帝虽非太后亲生,但十几年朝夕相处下来,感情却十分亲厚,当下笑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的婚事自然全凭太后做主,太后的意思便是儿子的意思。”太后闻言哧的一笑道:“你呀,一张嘴比蜜还甜!谁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素来嫌这些个事情琐碎,有人给你做主,你高兴还来不及呢。”皇帝也笑起来:“儿子这一仗又输了,万事总瞒不过太后的眼睛。”
太后手指在空中向皇帝轻轻一点,笑道:“你呀,眼看就大婚的人了,还这样子调皮!”皇帝却就势走到太后身边坐下,伸手就将太后拦腰抱住,撒娇道:“儿子在外面,时时都得端着皇帝的劲儿,够累的,就只在太后这儿能这样子调调皮,松快松快。”太后见皇帝一副小儿之态,心中忽然有个触动,便垂下手来轻轻拍着皇帝后背,半晌方道:“唉,我都知道,都知道,太难为你了。”
当下皇帝陪着太后聊了一会子天,又逗弄太后养的八哥说了一回话,用过午膳,方起驾回乾德宫。
太后却没有歇中觉,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皇帝大驾出了寿安宫,叹了口气,方转头对旁边伺候的祝隆寿道:“这孩子,也太着急了点。”祝隆寿微微弓起身子,尖细着嗓子笑道:“皇上还小,太后您慢慢教导就是了。”太后却并不说话,只缓缓点一点头,顺手端起茶盏来,目光却慢慢飘飞出去,悠长深远。
记得那是十一年前的二月间,春寒料峭,草木未发,又加上先皇初丧,整个大周皇宫里死寂一般没有半点生气。那时候方只二十七岁的她虽已经贵为太后,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女人,可她心里的滋味却是苦的,就仿佛她手里那一盏莲心茶——她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这在十万丈深渊一般的宫廷里,就是没有依傍,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好些也不过是寂寞深宫熬白了头发。可偏偏新皇是七岁的皇二子桓宁,他母亲承秀宫敬妃恃宠而骄,觊觎她皇后的宝座日久,宫中上下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况且她与她之间还隔着杀子之仇!先皇的嫡子,她唯一的儿子桓定,不到两岁便夭折了。宫里都只道是年幼体弱,她却知道是被敬妃和她妹夫齐王谋害。只苦于手里没有握着证据,也就只能隐而不宣。她整日里仍是那个淳厚平和的皇后,可这件事终是她心中抹永远不去的块垒!
原先先帝在世,虽宠着敬妃,可念着她庄重识礼,好歹也还护着她。如今先皇晏驾,敬妃手里有小皇帝,朝中有齐王协助,凭她的性子,势必会篡权夺位!她父亲虽是前朝状元,辅政老臣,但在世时一副傲骨两袖清风,并不曾结党营私,如今更是尸骨早寒,人走茶凉,朝中就只一个弟弟做着九门提督的二品官,怎么斗得过她?
那时候,她日日先皇灵前恸哭,夜夜长明灯下守灵。灯火明灭摇曳,照着面前金砖地上,一团黑黄黑黄的晕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却仿佛盲了一样——今后的路,她未明的前路,睁大着空洞的双眼却仍然看不到的,那隐没在夜色中的路,谁会为她点亮一盏烛光?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二月初九敬春神,永王妃密奏齐王谋逆之事,让她大惊之下反倒镇静下来——原来他们师出无名,毕竟还需太后助力——这真真是与虎谋皮!她将计就计,一面浑然不觉般与齐王结盟,密议夺权之事,一面通过永王暗中联络辅政的陈元旭、赵省斋与驻防章平城外的中军营、骁骑营和钦州大营,合力演出一场螳螂捕蝉的好戏,灭掉庄妃齐王一党,顺手报了杀子之仇。
太后缓缓收回目光,却只觉得手中一片冰凉,原来还端着那盏莲心茶,茶水早已凉透。她将茶盏仍旧搁在几上,待会儿他们自会来收拾,她如今仍是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年来,她尽心一力辅佐并非亲生的皇帝成人,一不垂帘二不干政,举国上下都道她是千古贤后,哪里还有人会记得她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人都是健忘,可这健忘也是因着她是赢家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了,敬妃早已命丧黄泉,齐王仍是乱臣贼子!太后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只一瞬间就黯淡下去。
天色却也正黯淡下去。
五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片云遮日便有大雨。太后站起身来,略张一张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云也是灰褐色,沉重得几欲坠落,只有云天相接处一线光亮,象她衣裳边角的镶滚,金丝织就的花样,有一个名字叫万字不到头——不到头,雨了,晴了,日复一日,只是没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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