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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意展眉
第一章 天无怜君意
天兆十年刚进腊月,一场大雪便从天而降,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方缓缓停住,大周朝国都章平早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瓦上、树上、地上堆起厚厚一层银白,檐下冰凌倒竖,空气中清寒气息让人呼吸凛然,但精神却为之一振。
往年家瑞雪一下,赵省斋必然邀朋唤友,温酒赋诗,大乐一场,今年却似心里有墙堵着似的,兴致全无——赵老夫人去岁病重不治,赵老太爷今年又过世了。
赵省斋天兆元年恩科三甲及第,很得当今圣上看重,当年便外放允州布政使,天兆五年迁吏部左侍郎,隔年皇帝便委以吏部尚书的重任。为官以来数年间,每日政务繁忙,赵省斋自觉二老跟前未尽半分孝道,如今不过短短两载却父母双亡,不禁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在”,说不出的落寞感伤。
由于家丧,赵省斋去年秋天便报请圣上恩准了在家丁忧。当下日日闭门不出,专心诵经礼佛,希望父母大人早登极乐转世轮回。
丁忧期间不问政事,这晚赵省斋和夫人早早便歇息了。不想刚交了寅时,乾德宫内侍总管胡公公忽然来传旨,叫即刻进宫。赵省斋见胡公公面上冷霜一样,没半点血色,虽暗道不好,却不知何事,又不便多问,只得立刻打发人备车。胡百田却拱手道:“大人,外面马车早预备齐整了。此时千钧一发,万万耽搁不得。”赵省斋闻言,来不及多想,只略稳住心神,急匆匆去了。
赵夫人因事出突然又不知首尾,不免担心挂怀,竟一夜难眠,勉强辗转到卯正时分,才恍惚起了点睡意,忽又听得远处钟声大响。冬日夜里寂静,钟声一响一顿由远及近,竟象敲在耳边一样。赵夫人心里不禁一阵突突乱跳,便向外间道:“什么事?”
大丫头芸喜早打起帘子进来道:“回太太,钟声是打东边皇城里传出来的。林管家已经着人出去打听了。”赵夫人想到夜里急着传老爷进宫,竟连丁忧期间都不能免,如今皇城里又传出报丧的钟声,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不觉连那一点点朦胧之意也去了干净,索性叫芸喜张罗更衣梳洗。
妆毕刚端起茶来,管家林渐生便来回报:“太太,才刚老爷差人回来传话,说昨儿个卯时,皇上崩了。”赵夫人闻言,手里茶盏竟拿不住,跌下去摔个粉碎。
这一日到傍晚,赵省斋才忙完朝上的事情回到家里。赵夫人一身素装早迎出来,见老爷的官帽用白绸四下里包住,朝服外面笼一件白绸罩衫,雪地里走着更衬出一脸倦容,连眼珠子也抠进去了。料到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爷必然诸事繁杂,便转身吩咐芸喜道:“打个热手巾把子来。”芸喜应声去了。早有小丫头上来伺候老爷更衣,换上家常墨灰色江绸大袄和软底便鞋。赵省斋用热手巾捂了捂脸,喝了一口热茶,便靠在榻上上闭目养神,想到日间的事,不禁眉心又纠起来。
赵省斋奉旨入宫,刚下了车,便有小太监撑着油纸伞上来向胡公公回话,只说皇帝已昏厥数次。赵省斋闻言大惊,心底里一股冷意直冲上头顶:路上思前想后少说也有几十个念头,却万万没有料到是皇帝圣躬不豫,并已到此等地步。众人来不及多言,一路疾行,到乾德宫时,皇帝刚醒过来。胡公公稍掸了掸靴帽上的雪,立时进暖阁请皇帝示下。外间赵省斋见永王、豫王、齐王和各大学士并各部尚书、亲贵大臣们呼啦啦跪了一地,不由得脚下失力也扑跪下去。
少时,太医院院使周太医为皇帝请了脉出来,赵省斋正欲询问皇帝病情,却听暖阁内胡公公声音唱道:“宣,吏部尚书赵省斋觐见。”赵省斋忙立起身来,稍整了整仪容便进暖阁见驾。
进得暖阁,赵省斋迎头见礼部尚书陈元旭早已跪在皇帝面前。不禁心想:他是两朝老臣,当年辅佐皇帝登基,功不可没,如今更是朝中首辅——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难道皇帝竟要临终托孤?
行过君臣大礼,赵省斋大胆略窥了窥圣颜,见皇帝面色如纸,双目紧闭,两眉之间似有一股黑气,额上虚汗涔涔,胸间气息紊乱,正是大凶之象。只见皇帝勉强对胡百田微微点了点头,胡百田庚即会意,却行而去。
又默了一默,皇帝猛然精神一振,睁开眼睛对赵省斋道:“赵爱卿。”赵省斋应一声:“臣在。”皇帝又道:“朕素来看你是办事果断,勇谋俱佳的良才,来日必成朕之膀臂。可如今朕这病……”皇帝微叹了口气又道:“朕将辅国重任交给你,朕知道你定能与陈爱卿协力辅佐新君登基,保我万世基业。只一样,你如今资浅历薄,想必朝中亲贵老臣必有不服气的。日后临事处置,你要千万当心啊!”
赵省斋原本伏在地上恭听圣训,一听皇上这样说,顿觉五内俱焚,心里翻江倒海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言以对,只得道:“皇上对臣的知遇之恩,臣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一二,臣在皇上面前立誓,当忠心事主,绝不贪私,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赵省斋一边说一边磕下头去,眼泪却止不住的滴落下来,滴在金砖铺就的地上,烛火的光亮在泪珠上反射出一射一射的晶光,可最后也只能黯淡下去。
君臣正相对无言,却见胡百田打起帘子让七岁的皇二子桓宁走进暖阁来。桓宁小小年纪,却甚是乖巧,见父皇神色不豫,便几步奔到皇帝榻前,跪下朗声道:“桓宁见过父皇,愿父皇圣体安健,万岁万万岁!”皇帝勉强撑坐起来,拉住桓宁小手,凝神注视他稚嫩面孔,眼里尽是慈爱与不舍之情。半晌才对外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一时间,外面跪着的王公大臣鱼贯入内,跪在皇帝面前。暖阁内通臂巨烛兀自燃烧,亮如白昼,金砖铺地,光可鉴人,床榻被褥一片明黄璀璨,可这璀璨却更显出皇帝病容憔悴,忧心忡忡。
皇帝自枕塌之下拿出一道明黄诏书,递给胡百田道:“宣旨吧。”胡百田躬身接过圣旨,朗声读道:“天兆十年十二月七日,奉朱笔谕:立,皇二子桓宁为皇太子。授陈元旭天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原礼部尚书之职,仍由该员兼任。授赵省斋文璋殿大学士,少傅、太子太师,仍兼吏部事。二人共同辅弼幼主,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皇帝见圣旨宣读已毕,忽然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头却似有千钧之重,就往后倒下去。
众人见皇帝晕厥,有的欲要扑向御榻,有的跪地呆若木鸡,有的早当场大放悲声,暖阁内乱得一塌糊涂。陈元旭以首辅之尊,回身大喝道:“乱什么?皇上太子面前,都想着点体统!”当下率百官亲贵到皇宫内的佛堂为皇帝祈福。赵省斋正要随众退出暖阁,抬头却见胡百田对他拧拧双眉,知道有事,便告出恭仍回到乾德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皇帝才又幽幽转醒,见赵省斋跪在地下,便压下声音对赵省斋道:“省斋,朕这里有几句心腹的话要对你说。你到底年轻,陈元旭在朝几十年,门生故旧在各部各衙门当差的多如牛毛,朕虽重他,却也不能不防着他啊。”赵省斋闻言,面上不禁一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自己入仕近十年,与陈元旭一朝为官,却并无深交,现在自己担着这么大的担子,若皇帝大行之后,陈元旭倚老而骄,处处掣肘,自己又将如何呢?只听皇帝又道:“我这里有一道密旨,将来若陈元旭欺主妄为,密谋作乱,便用此诏裁制他。”
赵省斋没料到原来皇帝还留着这么一手,转念又一想,我这里握着制裁他的密旨,焉知他那里没有制裁我的?想到这里,背上不禁起了一阵冷汗,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颜色,口中只道:“臣谨尊圣旨!”双手接过密旨,揣入怀中。皇帝见心腹大事总算交待完毕,顿觉一双眼皮似有千钧之重,无力的道:“你去吧,撑了这半日朕是真乏了,要好好歇歇了。”赵省斋听了此话,虽觉不详,也只得退出暖阁去。
赵省斋不知道,他这一去,竟是君臣永诀!
他刚到佛堂,皇帝便龙驭宾天了。
第二章 心难测短长
忙过先皇归葬及新皇登基诸项大事,已是二月初的时候。
新皇登基依律要开科取仕并大赦天下。齐王乃是刑部尚书,大赦天下这样的事他当然责无旁贷,这几日便忙着将秋后要问斩的重犯登记在册重新发落。日日直忙到酉末才能从刑部衙门回到王府。
初二这天,齐王妃早预备了酒饭,见王爷回来赶忙吩咐底下开席。席上,王爷也不多言,只闷头喝酒。王妃见状,觉出有几分不寻常,想必是朝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烦扰,便捡些顽话说给王爷解闷。
撤了席,王爷照例到书房闲坐。齐王向来喜欢研究药理医术,有个药师王爷的诨号,当下叫底下人取了《胎胪药录》来看。翻了两页书,却觉得心绪紊乱,兼着刚才席间喝了酒,身上潮热不堪。正好下面斟了茶来,贴身的小太监张顺吉便双手奉上。不想正走到书案旁边,脚下一滑,一盏茶全泼在书页上。王爷一见立刻沉了面孔。齐王素来对下人极为严苛,张顺吉见茶水将书页浸了个透湿,早唬得双膝跪地不住的掌嘴,一边骂道:“叫你不小心当差,叫你泼了王爷一书的茶!”王爷本正心烦,见他这样知趣,倒不由得哼笑起来。早有下人上来收拾烂盏残茶,齐王便背着手走到廊下,望着屋前的小院出神。
二月天气,虽已近春,却还有几分寒意。院子角上植着两株栾树,树高枝茂,夏天一片树荫能将整个院子蔽住,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枝上一片树叶也无,只点点芽孢。对角几株玉兰却开得好,花形硕大,颜色洁白,月光隐约间,闪出白玉般晶莹的颜色。
王爷正自凝神,却听后边王妃的声音道:“王爷,此间风大,不能久站,仔细着了寒。”王爷闻言,如出梦境,又低头微叹一声,这才和王妃一道进到里间去。
王妃进屋便在暖榻上盘腿坐下,仍捡起正做的女红,乃是丝线绣制的华严经经卷,一边对王爷说道:“今儿我进宫里,瞧了瞧敬太妃。”王爷心里有事,只顺口回说:“怎么样?”王妃也不答话,倒向伺候在侧的大丫头又菱道:“去和嘉儿说,就说我说的,天凉不要整日用功,早早歇了吧,爱惜自己身子也是孝道。”又菱会意,便出去带着外间的人退下了。齐王见王妃如此谨慎,倒奇怪起来。
王妃见左右下人都退了干净,这才沉声道:“不好。”齐王心里一阵纳罕,走到暖榻另一侧坐下听她细讲。
王妃道:“敬太妃是当今皇帝的母妃,原想着皇上登了基,母凭子贵,纵比不过皇后的位份,按例也该晋封太后。可如今那两位却拿着鸡毛当令箭,愣只封了个区区的太妃,倒叫她怎么在宫里自处呢?”王爷道:“按说,前朝不管后宫的事,管也管不着。如今他们这么胡来,太后也不说句话?”王妃回道:“太后是个没主见的人,先皇走得急,并没有旨意,当今皇上又小,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就怎么着。可怜我姐姐,那么要强的人,见了面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拉着手哭。”齐王听了此话,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事情,不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这齐王妃庄氏,与才刚说到的敬太妃原是同胞姐妹,老父亲是前朝宿将,当年与陈元旭一同保先皇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天兆初年皇帝登位不久便离了世。敬太妃平日心里将此事引为终生之憾,不然,皇后之位等闲也落不到卢家。
王妃为人心思极细,与王爷又相处日久,王爷面上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当下看到王爷似有触动,便想着趁热打铁,于是又道:“今儿闲聊,还说到王爷您。”
王爷笑笑道:“你们女人家闲话,当然离不了自家女婿。说了些什么?”王妃道:“太妃替您抱屈呢。”齐王心里一突,不禁奇道:“这话怎么说?”
王妃见话到紧要处,便放下针线道:“王爷,要不怎么说是一家人呢。太妃她想着自己的委屈,也就想到了王爷您的委屈。太妃说,王爷是什么人?大行皇帝的御弟,当今圣上的皇叔。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与王爷最是手足情深,王爷助先帝登上皇位,算得上劳苦功高,礼王叛乱的时候,王爷为先帝出谋划策,置生死于度外,那真是一片丹心照汗青啊。可后来先帝听了那些糊涂大臣的挑唆,愣是和王爷生分了。先帝去的时候,外人拜相的拜相,封官的封官,自个儿亲戚家人倒晾在一边,害得王爷虽是皇亲贵胄,如今立朝处事,却处处要看别人的脸色。所以替王爷您抱屈。”
齐王被人一番话说中了心事,起先一愣,就又想起今日因为大赦的事,被陈元旭当着众人的面好一顿驳回,这亲王做得也着实太委屈了!便忽的站起身来,面色沉郁一语不发。可立了半晌,又只得摇了摇头颓然坐下。却听见王妃又道:“太妃今儿还问我,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齐王问:“什么话?”王妃道:“说是叫,太后垂帘,亲王秉政。”
太后垂帘,亲王秉政!
齐王何尝没有想过?皇帝病重,急召入宫,自己虽然忧虑,却并不是全无私心:皇子们到底年幼,他是他们的皇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千钧重担,皇帝若是还信任他,顾命之臣里面,他这个皇帝曾经最亲近的二弟,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是,宣了陈元旭,又宣赵省斋,却并不见宣召自己。到圣旨一下,微芒一样的星火刹那间就熄灭了——皇兄到底还是防着他,防外人一样的防着他。
大行皇帝停灵乾德宫二十七日,王公大臣依律要日日守灵恸哭,齐王伏在地上,喉咙里有个声音在哭,心里却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哭,那声音哭的不是先帝,却是在哭他自己,从前的那个自己,跟着先帝死了的那个自己。
“太后垂帘,亲王秉政,事到如今, 晚了。”齐王呆了半晌,才低低的道。
王妃听见王爷此话,料定王爷已然动心,便又道:“太妃说,王爷此时所虑无非两件事。其一,师出无名,其二,成事无计。大臣顾命是先帝的旨意,原是没错。可他们如今丝毫没把皇帝、太后、太妃放在眼里,更别说王爷和朝上的那些个大臣了。先帝尸骨未寒,他们就跋扈成这个样子,今后还得了?把持朝政甚至谋反作乱都是早迟之事。若王爷为清君侧,振臂一呼,必然天下响应。至于其二嘛,王爷忘了罗公远了吗?”
罗公远是庄王妃侄女婿,曾跟着庄老将军大江南北的征战,算得上是庄家的自己人,庄老将军过世前曾在先帝面前保荐过他,先帝怕助成外戚擅权并没有重用,如今只是名游击指挥使,带着近两万人马驻在翼州,可妙就妙在这翼州距章平不过一二百里地,古来即为京畿之翼,快马一夜,天明即可兵临城下。
王爷心里不禁暗叹敬太妃确有些过人之智,但他也清楚,敬太妃明着为他叫屈,其实不过是为了太后的宝座,若他果真起来挑这个头,万一事败,她毕竟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