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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儿永远是沉默淡定的,不论他如何娇宠,不论他如何迁怒,她始终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轻染凄楚的秋水眸淡淡地、淡淡地看着他。
最后是他败了,他爱她,爱的几近卑微。她脸上的一丝异样都能让他回味许久,她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他败了,且一败涂地。
只是,那时的他还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爱其实是最致命的毒。宫人的嫉妒、华族的惶恐,最后凝成了连他都抵挡不住的绳套,将他心头的“柔软”无情扼杀。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苦于无证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势力掣肘。
其实,他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窝囊到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最爱复仇。
如今时机渐近,他兴奋的难以安寝,在为人不知的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静等最后一击。
青王痛楚而又包含情思的目光让弄墨胸口越发憋闷,就是这种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不知缥缈到何处,仿佛她只是一个木偶。但可以的话,她愿意成为王的木偶。因为她的心早已陷落,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懵懂地陷落,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君王的妻子是为“臣妾”。
她首先是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的妾。
自她坐着小轿进入这宫门的那刻起,她就再无资格放肆地爱上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爷,是整个韩家。这些年,每当回忆起酹月矶上的遭遇,让她痛彻心肺的并不是那刀夺去了她为人母的资格,而是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她弄墨的孩子。而如今小姐回来了,她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像一个母亲一样把能给予的全部献出。
七年同床,她虽然摸不透这深不可测的夫君,但至少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他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很大方地给予选择。
“爱妃……”某个夜里,他的嗓音里犹带欢爱后的痕迹,轻轻地在她的鬓边低语,“孤命人算过,你那个侄女是后星啊。”
“后星……”她嚅嚅低应,是啊,在幽国时就有这样的传言。
“嗯。”王,鼻音重重。骨瘦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抚,“你的侄子也是天将显世,看来……”王无比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语调不明地开口,“孤的儿子是离不开韩家的扶持了。”
她怔怔抬首,
颤,巍巍,
如娇花照水。
夜还染着欢爱的情色,而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残痕。娇花照水,照入寒潭。
“你觉得呢,爱妃?”
这一声将她打入地狱,不是殷殷垂问,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后,宫里一个姓韩的太妃,一个姓韩的王后,宫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韩元帅。到时,这青国是姓凌,还是姓韩?
作为制衡,宫里只能有一个姓韩的女人。而王上属意的是新鲜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实王上不必问她,因为她的选择亦如是。
“全凭王上作主。”她乖顺地出声。
而后,抵死缠绵……
如今,弄墨看着碗底残留的汤药,嘴角微微扬起,仰首将残汁喝了个干净。
“臣妾,谢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流转的微笑,将青王从缅怀中震醒。
不像,一点都不像暖儿。眼前的女子对他不吝微笑,事事依从。从她那里,他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温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着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结果还是选择了顺从。在满意的同时,他暗生恼意,难道她和暖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自己?
带着无限蔓延的怒意,他疯狂地向她索取。狂放肆虐的爱火,将两人燃烧的干净。
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为一时难以面对。
半个时辰后,一滴、一滴温暖的泪撒落在他沧桑的面颊上。
“王上……”很轻很轻的哽咽,“……”
他等着,等着她求饶,虽然他并不会答应。
“对不起,我爱您……”极颤极颤的语音。
他,失去了心跳,几欲张口,却最终无声。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爱着一个女人。很多年后,一个女人很卑微地爱着他。
让人心痛的循环,令人无言的命运。
他,凌准,一生听过无数女人的爱语。唯独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经老的给不起爱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让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这,青王缓缓起身,借着跳跃的烛火,俯视掩唇轻咳的佳人。欲抬臂为她顺气,终是忍了下来。他收起临在半空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爱妃且顾好身子,孤明日再来看你。”
弄墨瞧着地上的影子,将他刹那的犹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俯在床缘深深一揖:“谢王上恩宠,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黄消失,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热液终于满溢……
“得显。”青王滞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见多识广的内侍长不由一愣,转瞬应声:“是。”
凌准收回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
弄墨,虽然现在孤给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诺,能与孤死同穴的,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你……
日夕戌时,夜色沉暗,冬夜压抑的天地静默。
御案上摊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上面清晰地写着:
十一月二十七,战,损兵四千,折舰一十三艘,歼敌四十六人。贼首雷厉风无恙,燕侯轻伤。
自移驾御书房后,青王盯着这份战报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面色如常,如常的诡异。
虞城会盟,他之所以当着众人允诺两个月内解决东南海患,一来是为了立威,二来是有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师出战,其一是因为水师多为小十二母家亲兵,其二是因为老三的大婚将近。默然痴恋左相之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蒙在鼓里?他这个儿子虽然果敢但也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将小十二放到前线,用杀敌来一洗怨气。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战情。洋洲水师三万,东南海贼三千,仅一战就分出天地。
是小十二无能么?
不,他的儿子他明白,应该是那贼首雷厉风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会沦为海盗?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的叫声惹得凌准心头不快,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显就厉声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哗!”
“奴才参见王上。”小内侍猛地跪倒,张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飞矢,天火突降,左顺门外的长荫院走水了!”
什么?!凌准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之情。长荫院,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小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走。
得显看着来回踱步、身形微颤的青王,不竟微讶。他从未见王上如此失态,这神态不像是惊慌,更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凌准站定轻笑,不住颔首。好啊,好啊,做的好啊。小九这记连环脚,真是踢对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闷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摇头。终于让他等到了这天,终于!
“得显。”瞬间青王敛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亲去监督,务必要在长荫院烧尽之后将火扑灭。”
之后?得显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窥视。
“明白了?嗯?”青王嘴角抹起冷笑。
这一笑,让得显最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恭顺含胸:“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边,沉声但问,“今个值夜的是哪两位爱卿?”
“回王上的话,是洛太卿和聿尚书。”
“好!”凌准重重抚掌,真是天助他也!“传孤口谕,急诏二位卿家入奉天门议事。”
是时候清算了,青王推开东窗,仰望穹苍。
今夜,流星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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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陨夜之一剪相思
叩叩两声。
门外这丫头腰缠红色流苏,身著粉蓝花袄,一看便知是大户的家养奴才。
“小姐,是我。”说着,她推门而入。
暗夜,北风,绣阁里一灯如豆。
“放下吧。”声若娇莺初啭,音若玉击金石。
丫鬟依言将那盅补药放下,看着伏案临帖的主子不紧轻叹。她俯下身将冷却的炭炉点燃,清冷的室内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诧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帕,低低开口:“小姐,您还没开始绣呐。”
腊月初八,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在神鲲,敷面的红盖头应由新娘亲手绣制。而距离大婚仅剩五天,小姐甚至还未开始描样,还是不愿意么?
她端着手,轻轻地走到桌案边,借着微弱的光静静看去。那双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视,暗含无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叹。相较於云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仙气。
桌上摊着一本缎面诗集,纸上墨字如银钩虿尾,臻微入妙。
蓝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边,欣赏着小姐持笔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显书,那一笔一画竟同诗集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她明白,这横竖撇捺划出了小姐那浓郁了八年的暗恋。
“罗衣。”清音再现。
“小姐。”
董慧如目不转睛,笔走龙蛇:“你去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事不关己。
“小姐?!”罗衣不赞同地惊呼,“这……这怎么可以?”
董慧如并不出声,只是凝神弄墨。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钗上蝴蝶栩栩如生。
罗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这无言的沉默代表着倔强的坚持。不再多语,罗衣走到绣架前轻轻坐下,她拾起炭笔,抬首问道:“小姐想要什么图样?”
“随便。”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早该不问的。罗衣取过样图纸,一一挑选。
富贵牡丹?小姐性情淡薄,锦衣玉食非她所愿。
鸳鸯戏水?罗衣偷瞥案几,叹声垂目。三殿下虽为人中龙凤,但却不是小姐的梦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图样,开始细细描画。
小姐,生活不是戏文,姻缘不由自身,您还是顺从吧。罗衣很想这样说,但她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劳。小姐对那人已经入了魔,发了痴,早就情难自已。
红帕上,画着一举风荷。清圆如许,摇落冉冉风情。
君若知时共我游,远水翻岸看沙鸥。
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戏风舟。
恋恋眼波随着这四句而涌动,董慧如樱口樊素、音似念奴。她心爱的人啊,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她含情凝思,恍惚间只觉书上墨字鲜活跳跃,不知不觉已化为细细春雨,空濛静落。
沙、沙、沙、沙,雨作乐音,梦回那年……
“小姐小心。”罗衣举着绣帕护着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细密的雨丝落在董慧如苍白的脸上,轻滑地落入她的颈脖。
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亲是相爷的元配夫人,怎奈体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殒。自母亲去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处处给她这个嫡女使柈子,硬生生将她的亲事抢给了大姐和二姐。亲情凉淡,莫过于此。
九岁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无的人。又因为她性格冷清且肤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年后,外祖思念亡女,又怜她年幼,这才将她接到江东小住。
怎知这东南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春光无限,转眼间便烟雨胧胧。
“小姐,来擦擦。”十三岁的罗衣从怀中掏出丝帕,刚要为董慧如擦拭。忽来一阵清风,勾走了她手中轻滑的丝绢。
“唉!”罗衣追出凉亭,却眼睁睁看着那抹粉色飘入水洼,浸成了艳丽的胭脂色。“哼!”罗衣恼怒地跺脚,暗恨自己无用。
“好了,罗衣。”小小的人儿娇声出口,“快进来吧。”
“是……”小小的丫鬟垂头丧气。
四月里犹带轻寒,凉凉的雨滑下董慧如长长的发,冷冷地钻入她轻轻的衣。
“呃……欠……”她掩着薄薄的袖,皱起了秀气的鼻。
半晌,她睁开朦胧的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掌间干净朴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这人好似一枝竹,宜烟宜雨又宜风。
“擦擦吧。”那双清亮的眸子始终带着暖意,让她移不开眼,“欲暑还凉,最易染恙,请接受在下的好意。”
她开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以沉醉,沉醉清风。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不是不愿记,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过、她垂首、她含笑不语,直到那一声将她叫醒。
“元仲!”
恍恍地,她看着那枝“青竹”飒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这场雨。
劈啪,她清晰地听到心中某个角落发出的轻响。有什么打心尖钻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后,她打听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亲书的诗集,开始一笔一笔临摹描画。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绽放出清丽容颜。
而后,她名动京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和待价而沽的货物。
而后,她始终珍藏这份年少情动,拒绝了王亲贵胄的炽热追求。
而后,她等来了他出仕入朝,却也等来了那无情的一纸诏书。
一滴墨,坠落,在纸上浓开。一滴泪,滑落,在墨中晕开。
她取出贴身而放的方帕,轻轻地掩住口鼻。用尽力气深吸,想要将他的味道融进心底。
“元仲……元仲……”她贪恋地唤出他的字,嫩笋般的指划过书上的墨迹。面对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她定能一圆心意。
思及此,娇美的唇如花般绽放,勾出一抹艳丽的笑。她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像极了烟雨四月的那副画。
“罗衣。”她笑涡荡漾,颜韶容雅。
“什么事,小姐。”罗衣飞针走线,嚅嚅应声。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罗衣随口低应。
“我想去见他。”董慧如那笑,情致两饶,正是人面桃花。
“谁呀。”
“元仲。”她轻喃,情难自禁。
银针偏斜,扎入罗衣的指尖,绽开一朵血花。
闺房里,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风凛烈,疾呼震天。
“扫把星,扫把星临世了!”
一剪相思,人难眠。
幸与不幸,两重天。
今夜,命运走向了另一边……
无心水逐多情柳
俗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小命送掉。
“啊!王上饶命啊!”
青穹殿外惨叫连连,阴沉的殿内很是静悄。与百官一样,我手持笏板、跪倒在地,抬眼只见前列的空位。那日张扬跋扈的“群架先锋”魏老头,如今已在殿外独自享受丰盛的“棍棒大餐”。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飞矢,天降重怒,烬毁华族之荫。”
内侍长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呜咽。我翘首看去,允之俯在那里,一如众人面露凄凄。若不是我获知真相,也定会被他唬住。这人越发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昨夜自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