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如同沧海之中的浪涛,一阵阵地在胸间翻滚。浓浓怨气从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间徘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道怨气生生咽下。松开紧握的拳头,掀开被子,摇晃着坐在床边,两脚颤颤地落塌,膝部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师妹!”女孩匆匆放下碗勺,想要将我扶起。我晃了晃手,感激地看着她:“谢谢你救了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清脆地笑开:“哎呀呀,你要真的想谢我,就给我做妹妹吧。小鸟好想有个妹妹,好想好想呢!”
嘴角微微松弛,仰起头看向老人和少年:“谢谢两位施以援手。”说完,两手贴在冰凉的青石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真的很感谢,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救了我这条凝结了数条冤魂的命。
“地上凉,小妹妹快点起来吧,不然刚压下去的寒热又要发作了。”两手被轻轻拉起,我感动地看着温煦的少年和活泼的女孩,倚着床柱,慢慢地站了起来。
“孩子,你可愿跟着我们?”浑厚的声音响起,我瞪大眼睛惊诧地看过去。只见老人摸着胡须,和蔼地看着我:“既然无处可去,何不跟着我们祖孙三人离开。”他摸了摸手中的佛珠,继续说道:“想来这次巧遇,还是了无给我们种下的缘分。孩子,你可愿意顺应佛缘?”
虽然我还在迟疑,还在犹豫,他们是不是值得相信,但是这怕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嗯,不管怎麽样要先活下去。想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坚定地看向他:“我愿意!”
他微微颔首,双目炯炯:“老夫姓丰,名怀瑾。”接着指了指蓝衣少年:“这是我的徒儿,丰梧雨。”
少年向我温文一笑,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心中暗自揣摩:梧桐更兼风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梧雨,无语,何事难以言及?加了这个丰姓,风无雨,这是师父对徒弟的默默祝福吧。
“这个是我孙女。”丰怀瑾看了看红衣女孩,“丰潋滟。”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潋滟,潋滟,真是一个美好的名字。友善地笑笑,只见她眼角微挑,一脸快意:“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师妹了!”说着抓住我的手,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师妹啊,不要听我爷爷的,师姐我不叫什么潋,什么滟,难听死了。”说着不满地看了看丰怀瑾老人,哼了一声继续兴奋地说道:“师妹啊,叫我小鸟师姐吧,啊~”
眼眉舒展,轻声开口:“小鸟师姐。”
“嗯嗯!”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我,“太好了,师妹!我有师妹了!”
微微松了一口气,任由她又蹦又跳。她的怀抱暖暖的,让我感到一阵舒心。
“好了,师妹。”丰梧雨轻轻扯开小鸟,“小师妹大病未愈,都快被你晃晕了。”
“噢!”小鸟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兴了嘛!”
我颤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拱手倾身,清晰地说道:“小女姓韩,名月下,乳名卿卿,见过师父、师兄和师姐。”
“卿卿,卿卿。”小鸟围着我,不停地轻叫,“卿卿师妹,卿卿师妹。”
丰怀瑾走到木椅边,慢慢地撩起长袍,轻轻坐下:“孩子,前尘休要再提。像你师兄一样,为师为你起一个新名可好?”
握紧拳头,似有不甘,转念一想,现在韩月下这个名字确实凶险,换一个名字也好。先活下来,以后再慢慢计较。抿了抿嘴唇,低下头,轻轻说道:“请师父赐名。”
“云卿。”沉厚的声音里似有一丝轻快,我抬首静视,只见他端着一个陶杯,笑容亲和,“以后你就叫丰云卿。”
“丰……云卿……”我愣愣地念出这个名字,刹那间恍然,眼眸微颤,啪地跪在地上,噎噎开口,“云卿谢过师父。”
丰云卿,风云清,师父,这就是你的祝愿吗?真是谢谢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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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我多心了。摸了摸身上软软的冬襦,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师姐,她张大嘴巴,几乎是半趴在饭桌上,眼睛紧盯着师兄那边的一盘爆炒腰花。温文的师兄轻笑一声,体贴地将菜放到她的身前:“喏,师妹,全都给你。”
“梧雨。”师父轻呵一声,冷着脸,严厉地瞪了师姐一眼,“滟儿,你太没规矩了!”
师姐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攥着衣服:“人家喜欢吃腰花嘛,谁要小二把腰花放那么远,这分明是欺负小鸟!”
嘴角微扬,在桌下拍了拍师姐的手。她偏过脸,委屈地看着我:“师妹~”
我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汲取她的温暖,目光停留在她娇俏可爱的脸上。这几日师姐和我同塌而眠,用她的活泼和纯真慢慢开启了我受伤的心灵,终于让我放下疑虑,慢慢地融进这个温暖的家庭。师姐真是我的贵人,充满活力的她就像是冬日里的那轮暖阳,一点一点消融我心中的坚冰。
“唉,听说了吗?”隔壁桌传来一声叹息,“繁都那边出大事了!”
繁都?我不禁偏过头,侧耳倾听。
“什么事?什么事?”
“韩柏青将军断后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韩将军的独子被行刑了。”
“啊?行刑?为什么?”
“那为少将军在冬至前夜怒杀了钱丞相之子,就是儿歌里唱的‘凶恶东山狼,强抢如花娘’的那个钱群啊。”
“听我在繁都做小买卖的表兄说,那个钱公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风,横行街头,无恶不作!”客栈里像是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竖起耳朵,细细分辨,渴望听到哥哥的消息。
“少将军真不愧是振国将军的儿子,杀的好!为民除害!”
“好是好,就是太惨了~”发起讨论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脸愤怒,“那钱相怂恿王上,第二天就给少将军定了罪。三日后就在罪街法场,由丞相亲自监斩了。”
监斩了……手上一松,筷子啪啪落地。心中的弦被狠狠地拨动,发出凄迷的颤音。
“听说在同一天被发配荒境的韩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杀了!”
“太惨了,韩家不就等于是灭门了吗!”
“哎呀,更惨的还在下面。少将军去后,丞相还不放过他的尸体!将数桶脏油泼在他的尸身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扬灰吗?”“……”“……”
耳朵嗡鸣,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心弦乍断,反弹在胸间,将我的五脏六腑打了个稀烂。看不见,触不到,五感消失。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了,心脏像是被冰锥一下一下地刺着,又连肉带血地撕了开去,一寸一寸地痛着。胸中的血肉浓浓地融在一起,化作一阵甜涩,奔腾着从喉间涌出。
“呃~”地上红艳艳的液体刺激着我的视觉,生生地将我从黑暗中拉出来,提醒我这血淋淋的事实。为什么在我侥幸逃生后,在我扬起希望的时候,听到了哥哥惨死的噩耗。这就像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的双倍凄惨。
“师妹!”“小师妹!”只听得两声疾呼,我怔怔地转过头去,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感觉到嘴边流下一股黏稠,胸中一滞,一身骨血似乎被抽干了去,眼前昏暗,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迷蒙之间来到了一处水帘前,倾泻奔流的水上清晰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流风亭里,众人乐得前仰后合,娘亲笑得颤颤低低:“卿卿啊,这段是谁教你的?”
“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而归。”爹爹和哥哥一身戎装,潇洒地立于马上,在薄雾中向我挥了挥手。
娘披散着长发,两手紧扣城砖,凄厉叫道:“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
娘含笑抚胸,向一朵绚烂的荼蘼,轻轻扬扬从城楼上落下。
爹爹温柔缱绻地看了看怀中已去的娘亲,沉沉说道:“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画眉软软地倚在石狮身上,向我伸出手,恋恋不舍地说道:“小姐,保……重……”
密林里,全伯口染鲜血,艰难地扯动嘴角:“小姐……快……”竹韵用清澈的褐瞳颤颤地看着我,一脸不舍。弄墨撇过头,凄凄离离地看着我:“要……活下去……”
水帘越来越宽,突然闪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云暗天低,黄沙滚滚,哥哥两手被缚于身后,跪在苍白的法场之上。监斩台上奸相丢出一支竹签,膘肥的刽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喷洒在银亮的大刀上。快速取下哥哥颈部的白板,手臂高高举起。
不!不要!我扑到水帘里,想要阻止刽子手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染上了湿冷的水滴。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鲜红飞上了数丈白绫。
奸相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抬上几桶脏油,啪地泼在了哥哥的尸身上。我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意欲闭上眼睛。可不管我如何挣扎,那幕还是在我的眼前发生了。惨然的冬日里燃起一堆烈火,火苗狰狞,像是无月之夜下的鬼怪,扭曲着身体,将哥哥紧紧包围,一点一点地啃噬这他的尸身。
心曲千万端,愁肠百折回。欲画悲凉,往事哀哀,对景难排。泪痕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
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手指刚刚没入水中,就只见亲人们含笑而立,翩然而去。眼前空留一面如镜的水帘,风吹帘动,水雾蒙蒙,将我完全笼在其中。我怔怔地看着周围,凄凄而立。
忽地迷迷水雾中闪现出几副立体的画面,正前方是漫天的火红,那是我和哥哥在射月谷中的窘境。突然乌云密布,老天降下瓢泼大雨,望着周围火硝烟灭,我振臂高呼:“天不绝人愿,笃志力向前!”
转过身去,却见滚滚逝去的乐水边,哥哥拉弓射旗,投鞭断殳,我指着对岸的恶鬼,许下重愿:“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水珠欢快地打在我的脸上,突然消散了去。眼前一片清明,我望着手上圆圆的水珠,目光颤动:欢乐就如同露珠一样脆弱,未待人细细把玩,便已滑落指尖,毁于中途。哀愁却如同空气,时时刻刻弥漫在你四周,混入鼻息,只要活着就和它难以分离。
甩掉指尖的水滴,抹去脸上的水雾:泪水不能解除痛苦,与其将生命浸泡在无用的泪河中,不如像酹月矶那次,咬牙爬上岸堤。痛苦,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征服。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在我的脚下呻吟。
履霜踏雪,拨开重雾,不再沉迷於凄凄惨惨,我猛地睁开眼睛。
“爷爷!爷爷!师妹她醒了!”耳边传来师姐欢快的叫声,身体被她轻轻推动,“师妹,师妹,你可吓死我了……呜~”
偏过头,伸出手,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低低说道:“师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忘了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师父,还有师兄,还有你。
“小师妹,这是阳城最好的大夫给开的药。”师兄眉宇舒展,坐在床边,将我扶起,“来,喝一口。”
那暖意的眼眸让我想起了哥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就着碗沿,将黑色的汤药一口喝下。“师妹。”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淡淡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别再折磨自己了。”
面容轻缓,淡淡一笑,感激地说道:“嗯,不会了。”
抬起眼,只见师父默默颔首,笑意浅浅地看着我。手指伸进衣服,摸了摸爹爹送给我的那块白玉。下定决心,猛地跪在床上,以额贴褥,用尽力气,大声说道:“师父,我想学武,请您教我!”师姐曾经告诉我,师父虽然身如野鹤,清闲出世,但身怀绝技,是深不可测的江湖中人。
房中静默,我握紧拳头,不愿退缩。半晌,沉厚的声音响起:“云卿为何想要学武?”
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声音清澈:“卿卿年纪虽小,可是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惨祸和血腥。每一次遇到血灾,都是亲人挡在我身前,以命换命,才让我苟且偷生。那种无奈感,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骨肉,让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醒。”披着头发,向前爬了两步,灼灼地望着他:“我不想永远那么无力,只有让自己变强,才能保住我所珍惜的,才能让恶徒奸贼尝到报应。师父,卿卿求您,求您传我武艺吧。”说着,咚咚地扣起响头。
“小师妹……”师兄扶起我的身体,眼光微颤,动容地看着我。师姐泪光点点,目有怜惜。
期待地看着师父,舍不得眨动眼睛。只见他摸了摸胡须,眉头轻拢,沉沉说道:“云卿,为师可以将毕生所学一一传授给你,只是,你必须答应为师一个条件。”
欣喜地看着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卿卿都会答应。”
师父舒开眉头,慢慢说道:“明日,我们便会启程回到荆梁翼三国交界处的忘山,我们的家便在山中的离心谷里。”荆梁翼,北方的土地。我认真地听着师父的话语,不住点头。
他眯起双目,幽幽开口:“为师要你答应,十年之内绝不出谷。”
十年?我怔怔地看着师父,只见他双目谨然,面容肃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响亮地答道:“好!”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后十年,卿卿决不踏出离心谷半步!”
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举目远眺,望着窗外的沉沉的夜幕,暗自发誓:十年就十年,待我学成出谷,再一报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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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习习,丰梧雨推开房门,追身而去:“师父!”
不远处一位老人慢慢转身:“何事?”
温润的少年躬身而立:“徒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能够解惑。”
“唉~”老人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提出那样的条件吧。”
“是。”
丰怀瑾淡淡地看向徒儿:“梧雨,你觉得云卿风骨如何?”
“骨轻体柔,是练武的好材料。”
“嗯。”老人点了点头,迎着猎猎北风,沉沉说道,“云卿不愧是韩将军的女儿,天资极好,气质脱俗,经历了那么多惨事,仍然充满了求生欲望,颇有毅力,实在难得。”突然一敛容,举目望天:“梧雨啊,云卿和你不同。你们俩虽然都经历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日后也容易放下。而云卿在懂事之后,家祸连连,孑然一人,她身上的戾气便是弱点。”
“你也看到了,她怒极呕血,醒后双目流火,执念缠身。若是传她武艺,又任由她闯荡,那才是害了她。云卿是了无认可的孩子,为师有责任将她教好。在离心谷里静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蚀骨的怨气,真正做到风云清,心眼明。”说完,丰怀瑾便转身离去。
丰梧雨站在廊里,默默无语。他抬起头,只见一钩下弦月静静地挂在雨后初晴的夜空里,虽不完美,却很晶莹,像眉黛般弯弯一抹,钩住了几颗残星。
半明半暗的稀星淡淡地挂在碧霄里,静静地注视着夜幕下的幽国。冬夜萧萧,远处传来微弱的乐声,曲调幽幽,仿若离别。
千山紫翠云殿悬,万古酹河吞舟鱼。离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残星夜初晴。
夜很快就要散去,崭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十年踪迹十年心
月有微黄篱无影,松风笑送郁香近。倚在竹椅上,靠在师姐的怀里,淡看新月似磨镰,离心谷里色常青。
师姐为我顺了顺头发,瞥了在山石上和了无大师喝茶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