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乔致一抹老眼,眯起眼睛:“是韩柏青韩大将军的儿子,韩月箫!”
“韩将军的……儿子。”幽王沉下声音,思忖了一会,“他们俩怎么会结怨的?”
“昨夜小犬新纳了一房妻妾,乃是韩家的一个丫头。小犬心软,捱不住新妇的软磨硬泡,带着她一同回门,前去韩家回礼。”钱相厉着声音,急急开口,“谁知还没进韩家,就被韩氏兄妹乱棒打出。自韩将军殁后,这兄妹俩一直对淑妃娘娘的失职耿耿于怀,连带着,对我钱家恨之入骨。韩月箫怒骂该妾不知廉耻,投奔仇人。此妇羞愤交加一头撞死在大门上。小犬一时悲痛,言语了几句,怎知……”
说到这里,钱乔致掩面大哭:“怎知……那韩月箫杀心毕现,一拳将我儿打死。呜~”
殿内一片低语,众官一脸忿忿。
“我儿去后!”钱乔致喉头颤动,拿下袖子,恸哭一声,“我儿……去后,那恶徒仍不放过他的尸身,硬是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粉碎!啊~”
幽王一拍御座,蹭地站了起来:“这韩月箫好大的胆子!”
“王上!”一名身著从三品深蓝色朝服的年轻官员从朝列中闪身而出,持笏而立,“臣有话要说。”
“洛卿有何事?”
“王上!昨夜之事,并非如钱相所说。”洛寅毫不畏惧地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钱乔致,偏过头,直视座上。
“哦?”幽王慢慢坐下,摸了摸下巴。
“昨夜臣在天阁府办公,到了二更时分,韩少将军骑马前来报案。说是家中女眷在青龙道走失,望臣能尽快受理该案。可鉴于天阁府的其他官吏早已归家,臣便答应他今日开案。时至四更,臣完成公务驱车回家。路过玄武道时,看到五门都统容大人率兵疾走。心中暗疑,便跟了过去。到了韩府,才发现钱相之子卧倒在地,身边韩氏兄妹一脸愣忡,面色惨白。韩家小姐的脸部红肿,明显是被人打伤了。”
百官微疑,三五成群地开始讨论。
洛寅无视周围的眼光,谨然地陈述道:“臣下车询问,原来钱公子在青龙道强抢了韩家的女眷,在冬至之夜玷污了此女。该女自觉无颜,一头撞死在门前的石狮上。韩家小姐一时悲愤,想要和钱公子理论。谁知钱公子不念其年幼,伤了年仅六岁的小姐,还出言侮辱已去的韩夫人,韩少将军一时失控,这才误杀了钱公子。”
“洛寅!你休得胡说!”钱乔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若是误杀,那为何在我儿死后,还不放过他的尸身!”
“如果钱相的母亲被人诬蔑成残花败柳,钱相又将如何对待此人?!”洛少卿声音颤抖,忿忿大吼。
“残花败柳?”幽王眯起眼睛,看向钱相。
“王上,不要听洛寅的一派胡言!”钱乔致两腮微抖,撩袍跪下,“请王上为小儿作主,为钱家作主!”
“王上!”洛寅上前两步,猛地跪地,“韩少将军情急之下的误杀,请王上念在韩氏一门忠烈报国,对韩少将军从轻发落!”
“王上!韩氏一门虽然忠烈,但这韩月箫却不是个忠君爱国的主!”钱乔致急急开口,紧紧地盯着幽王。
幽王秦褚瞪大眼睛,皱紧眉头:“哦?此话怎讲?”
钱相挺直腰板,两手紧握白笏:“韩将军战死之后,韩月箫延绵两个多月才回到繁都。回程的时日拖长了一倍,此情可疑。”
幽王低下头,叹了口气,目光犹疑。
钱乔致向前跪走了两步,急切地说道:“韩将军大葬之后,韩月箫在王上的几经催促之下方才交出帅印。可交出兵权之后,却又教唆旗下参将、都尉、亲兵解甲归田、同出朝堂,其心可畏。而且!”
“而且什么?”幽王一伸手,紧紧逼问,“钱相,快说!”
“臣听说韩月箫打算带着家眷前去东边,随行的还有几位参将、都尉。王上!”钱乔致仰起头,眯起眼,“东南四州可是韩氏的族地,韩家军子弟兵的亲眷多数都在那里。就算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军权大事,关乎社稷,王上不得不多想啊。”
幽王攥紧拳头,虚眼远眺,目光复杂。
“王上!”洛寅大喝一声,打破了殿内的诡异气氛,“下官对丞相之言,实不敢苟同。”
幽王拉回视线,静静地看着座下的洛少卿。
“王上!”洛寅抬起白笏,一脸沉痛地说道:“八月初八,将军战死乾城。此后,少将军带着不足两万的韩家军,几经波折,才逃出了荆雍两军的围剿。这四十多天,驻守边关的刘忠义将军未曾援助,未曾接应!”他深深地看了钱相一眼,继续说道:“此后,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幽国境内,人马困乏,又历经月余,这才回到了繁都。此事天地可表,怎能说少将军怀有异心?”
“而收回帅印一事,臣认为,不可怪罪韩家。”洛寅叹了口气,“回到繁都少将军和小姐忍着悲痛,为将军和夫人下葬。一双小儿女,戴着重孝围城一圈,将双亲葬于城西祖坟。哀痛尚未过去,王上就要收回韩家兵权,这让人实难接受啊。”
“你!洛寅啊,你好大的胆子!”钱相回过头,阴恻恻地开口,“你这是在说王上的不是吗?”
“王上!”洛寅瞪大眼睛,诚恳地说道,“臣不是在指责王上,只是从常情分析。韩家军是幽国的支柱,是我王的利器。韩氏一门,三代一共一十六个男子,全都是战死沙场,其心昭秉日月,其忠震彻天地。将军尸骨未寒,就夺了他家的兵权,这怎能不让他们心寒啊。”
“唉~”“嗯~”百官长叹,唏嘘不已。
幽王拧着眉,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再说这举家南迁一事,臣略微知晓。”洛寅继续称述,“韩少将军曾找到臣,希望臣能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照顾一下他们的祖宅。少将军说此次离开,实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幽王念念。
“是。”洛少卿点了点头,“自从上月被夺了帅印,少将军的军职也被罢了。这半月以来,虽然家仆散尽,仍是入不敷出。少将军决定先回族地,那里好歹还有一些田产可以度日。此次东迁,实属生计所迫啊。”
“原来是这样。”“韩将军生前就是出了名的清廉啊。”朝官一片低语。
幽王沉思了半晌,方才开口:“既然这样……”
“王上!”钱乔致目光里带着几分冷色,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韩家确实忠烈,可是我们钱氏才是国之支柱!”他向前两步,紧紧地盯住幽王:“如今韩将军已去,支撑着幽国江山的,不都是我们庆州钱门?先不说臣为了王上、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白发丛生,就说我的表兄刘忠义。他风餐露宿、驻守边关,他手上的十万西北军填补了韩将军离去的空缺。再说幽国的粮仓庆州,那里的富饶可都是我钱门五代,苦心经营的结果。”
百官停止了私议,面露惊色:这,这不是在威胁王上吗?
幽王眯了眯眼睛,抓紧御座,身体前倾,厉声喝道:“丞相!”
“王上!”钱乔致步步向前,语气跌软,“臣一门忠烈,全都是为了王上,为了太子啊。想臣仅有的两个妹妹都嫁入宫中,十年如一日,细心伺候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太子已经成人,臣作为舅舅,焚膏继晷、枵腹从公,一心一意只是想为王上,为外甥保住江山啊。”钱相扑倒在地上,哀嚎道:“如今,臣的独子惨死,臣不求什么,只求一个公道!”说着猛地抬起头,手脚并用地向御座爬去:“王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自古的规矩!是自古的规矩啊!”
“王上!”洛寅拱手跪立,一脸焦急。
“好了!”幽王挥了挥手,打断了洛少卿的谏言,“不管韩氏如何忠烈,韩月箫残杀钱群,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上!”洛寅惊叫一声。幽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瞥眼看向朝官:“天阁府卿何在?”
一个穿着紫红官服的朝员,持笏走出:“微臣在。”
“寡人问你,此案若按例处置,韩氏一门罪将如何?”
“启禀王上,按《幽法》条例,韩月箫虐杀钱群钱公子,当属死罪。其家人应判连坐,流放荒境,做二十年的苦役。”
幽王沉思半晌,一脸不忍。钱乔致跪走上前,一把攥住了幽王的黄袍,目光灼灼,急急逼问:“王上!”
“王上!”幽王一偏头,隐隐看见帘后那边两个纤细的身影,幽后和淑妃跪在地上,凄凄低泣:“王上~请王上为臣妾一家作主啊!”“王上,我钱家自此绝后了啊!呜~我可怜的侄儿啊~”
幽王秦褚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座下的天阁府卿:“就按例严办吧!”
“王上!不可啊!”洛寅哽咽一声,匍匐在地,“韩将军泉下有知,必死不瞑目啊!韩氏一门不可断根啊!王上!”
幽王烦躁地挥了挥手:“洛卿,下去吧。”
“王上!王上!”洛少卿紧了紧手中的白笏,还想继续恳请。
只听帘后一声大叫:“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妹妹!妹妹!王上,妹妹她晕过去了!”
幽王啪地站起身,怒喝一声:“来人啊,将太仆寺卿洛寅杖出殿外!洛少卿从今天开始罚薪半年,不得上朝议政!”
“王上!王上!”洛寅被禁军侍卫挥杖重击,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王上切不可断了韩氏的香火啊!”
一阵喧闹过去,朝堂里又恢复了平静。众臣一个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诺诺而立。
幽王顺了顺气,慢慢坐下,向全福挥了挥手:“带丞相下去歇息一下吧,让太医给淑妃瞧瞧。”
“是。”全福小心翼翼地扶起钱乔致,颔首离开。
幽王按了按太阳穴,低声说道:“众卿退下吧。”
一个白胡子老头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开口:“王上。”
“嗯?”幽王秦褚面色不善,虚目而视。
老头抖了抖身子,快速说道:“青国已派特使前来迎九殿下回国,三日之后就将离开繁都。”
“哦,这件事就交给沈爱卿了。”幽王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荆雍凶恶,寡人不能再和青王生分了,此次送青国王子归国,一定要办得风光隆重一点。”
“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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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外,朱雀道上立着一个古朴典雅的宅子,绛红色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红木匾额,上书三字:涃龙馆。
这座宅院仅有三进,绕过影壁,里间的建筑一览无遗。穿过朱红色的群房,顺着一座长厦漫步走去。只见庭中遍植红枫,火色的一片,猩猩丹丹,似乎要将这湿冷的寒冬烧个干净。丛丛红枫之中,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那人眉色青黛,双目微翘,似笑非笑,流动的眼眸像是一泓秋水。
“哦?你是说幽王已经给韩月箫定了罪了?”低低沉沉的一声询问。
“是,据下官的线报,此次是钱相威逼幽王,按例判了韩少将军死罪,后日便问斩。”
“哼!真是天助我也!”绝色少年掐下一片红叶,轻轻地搔动鼻翼,“那个钱群死的可真是时候!”
青衣男子微微愣住:“殿下?”
少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媚色四溢:“真是在本殿临行前,送了一个大礼啊!”
“属下驽钝。”
“章放啊,你说韩月箫此人如何?”少年不经意地回头,懒懒地问道。
“从乾州一役和千里撤军来看,韩月箫是个人才!”
“呵呵~”婉转的笑声在枫林里回荡,“何止是人才。”这个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倒很是沉沉:“单从他带着妹妹从荆国虎啸将军龙飞手下全身而退,单从他带着残兵败将奔行千里,破了雍国明王的七风阵,就可以看出这个少将军此后必成大器。”
“殿下说得是。”
“更何况~”少年抬起头,仰视天空的冬阳,“有了他,就等于有了蛟城韩氏的支持。只要他振臂一呼,名扬六国的韩家军便可东山再起。章放,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青国将再添几万精兵。”
“哼,你倒是看得短了些。”少年以唇含叶,枫叶连朱唇,红艳无比,“韩月箫若是去了青国,那也不是效忠我父王。”
“下官知道,是效忠殿下。”
“嗯。”红枫被吹起,少年扬起稚气的微笑,“母妃死后,我就只剩了外祖家。外公一无权,二无势,有的只是银子,有的只是一个无焰门,有的只是一帮死士。本殿内无至亲,外无臣子。章放啊,这几年只有你和成璧一直跟着我。”
青衣男子忽地跪下,含泪而语:“下官必誓死效忠殿下。”
少年慢慢蹲下身,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本殿没有猜错,母妃死前一直念念不忘的仲郎就是你吧。”
男子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嘴唇颤抖,猛地俯下身。
“起来吧,前尘往事本殿不想追究。”白衣少年拍了拍衣袍,慢慢站起来,“我只要你的忠心,仅此而已。”
“是!”
两人迤逦而行,在这一片火焰中穿行。半晌,青衣男子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可是殿下要如何收了这只猎鹰?”
少年背着手,微微一笑,轻转眼眸,看向浓艳艳的枫林,淡淡开口:“成璧。”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属下在。”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他用手遮住眼帘,仰头而望,笑得纯真,“联系内应,来一招偷天换日!”
“是。”
一阵风吹过,红色的枫叶摇摇曳曳,缱绻飞舞。一时白袍翻飞,青丝飘荡。“对了,韩家的那位小姐也要救下。”
“请殿下示下。”沉沉的声音如在耳边,却又不见踪影。
“现在不要动作,待韩氏一门被押解到酹河之上。你再带人乔装成水匪,抢了韩家小姐,到梦湖和我们汇合。我要幽王亲手将本殿和本殿的爱将送回青国!”少年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笑得轻快,“成璧,你去吧。”
“是。”风过无痕,人去无影。
“殿下,四年之后,终于可以回到母国了。”青衣男子声音哽咽,“我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子的重托啊。”
少年似笑非笑,看着身边的红枫林:“幽国,真乃本殿的福地。”说着轻抚身边的枝叶,自言自语道:“母后娘娘,您怕是要失望了,儿臣非但没有死,反而找到了自己的前路了呢。”
火红里突然飞起一只喜鹊,他的目光随着鹊儿直入云霄,目若桃花,夭夭灼灼:“母妃啊,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好字。允之,允之。”
“韩月箫,本殿允了你一个明天,你又能给本殿带来什么呢?呵呵~”
冬阳微暖,日华粲枫情;鹊儿轻啼,低鸣中天曲。
金鳞岂是池中物,龙吟方泽出海底。
这座涃龙馆,困不住他,只能困住小鱼小虾米,只能困住幽王他自己。
某卿的肺腑之言
近几章,当我看了一些大大的留言,某卿终于按奈不住了,有些话不得不说。
其一:关于韩氏兄妹为什么没有迅速逃离幽国这个问题
“死时不做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写《警世通言》的冯梦龙如是说。
韩柏青夫妇命丧他国,作为儿女有责任和有义务将父母迎回故土。即使没有尸体,即使仅仅是一对空椁。
即使王上昏庸,但是故国就是故国,族地便是生根处,这是古人的思维方式。大家说这个思维迂腐也好,不智也罢。这在古代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作为忠烈之家的继承人,哥哥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