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同眠……也就是说劫银的事成了,眼角虽然有些抽,可心头却不住欣喜。
我笔下轻快地将重金侯府画了个大概,又在空白处写下起事细则,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伤药。
最后将纸片搓成条用蜡封好。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我唇角浅扬。
“哎?”
“阿律啊,你不觉得这里的饭菜比牧伯府要丰盛许多么?”
“呿,再丰盛也是牢饭,有什么好?”
我漫不经心地挑眉:“好,当然好,这可是老贼给的信号。若换在此前,他定会将我杀之后快。而如今明王生死不明,军饷又不翼而飞,可谓是内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谁?”
“不管他能靠谁,你可千万不要靠那个钱芙蓉。”阿律神秘兮兮地说道,“先前你为了保命去色诱那老女人我没话说,可最近你和她走的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纸鸢,若她猴急起来将你就地压倒,你说该你怎么办?”
“那自然是换你来了。”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我!”阿律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卖艺不卖身!”
“哦,那就我来好了。”懒洋洋地趴下。
“你怎麽来?你说你怎麽来?”阿律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你有那本事么你!”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
“我来。”榻上传来弱弱的一声,艳秋掀开被子,露出缠满绷带的前胸,“反正这种事我也习惯了。”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阿律暴吼。
“谁年纪大谁去。”我抿了口茶,十四,十六,还有一个未知数。虽然某人不肯说,但年岁绝对是二十往上走。
阿律假面憋得通红,霎时眼抽、脸抽、嘴巴抽。
“还是我来吧。”
我瞥了一眼出声的艳秋:“要尊老敬贤。”
“哼哼。”阿律冷笑着靠近,“我老你贤,为官者应身先士卒,所以谁官大谁去。”
“对呀,官大压死人。”我拍了拍脑门,邪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献身采花,违令者杀无赦!”瞧着哑口无言的阿律,我好心补充,“毕竟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不是?”
阿律伸出十指,面色有些狰狞。艳秋倚在床上,如瀑的长发伴着轻笑柔柔波动,胭脂红云在苍白的脸上淡淡晕开。我和阿律相视一笑,为他难得的鲜活而欣喜。
“使臣。”园外一声平唤打破了难得的欢悦,“我家侯爷命小人来迎使臣入园。”
“侯爷?”我敛神但问,“不是无双夫人么?”
“今个儿二月十三是文昌诞,我家侯爷为求小少爷敏慧,特地在园子里设了神坛供奉文昌菩萨。族里人几乎都到全了,我家小姐也在席。侯爷想请使臣去观礼,不知使臣可愿赏脸?”
这话说的有礼有节,表面看去是钱乔致体恤我异乡孤苦,好心拉我去热闹热闹。实际上却是老贼在向我跌软,拉我同上贼船。
我应了声,进里屋换上官袍,将象征品级的白玉带系在腰间。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时冲动杀了他。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含笑走出。
“带我去吧。”艳秋站在门边穿的整整齐齐,美艳的脸上并没有带假面,“这幅模样也好转移目标。”
“阿秋。”
我一出声,他定珠愣神。
“我丰云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大人……”
“阿律,阿秋,你们且放心。如今在侯爷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君啊。”
天上行云莫测,地上流水无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钱乔致,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
……
“瞧瞧!瞧瞧!这孩子额有棱角,真是天生聪颖啊。”
“可不是,天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聒噪,一看就是个沉稳的孩子。”
礼成后钱家的女眷围着挂了一身金银的小娃娃,叽叽喳喳地讨起好。
“哼,不就是个哑巴。”一个长脸夫人讥诮道。
钱天宝的亲娘,钱乔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当下就拉下了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姨太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就是。”
“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艳红的丹蔻自孩子的嘴角轻轻划过,“唇薄颚短,一看就是个命短的。”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俏脸冷凝:“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睨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呐。”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我轻抚着腰间的玉佩再看向身侧,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色。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我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以致牙关渗出薄血,嘴里满是甜腥味。我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起我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我割得鲜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纹,我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
“侯爷真是太客气了。”我嘴角扬得很高,只因浅浅的笑绝对掩不住脸上的真情。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钱侗怠慢了使臣,老朽实在有愧啊。”狡诈的老目放出精光,他偷瞥而来。
我面不改色地哂笑道:“牧伯近来春风得意,我丰云卿一芥微尘又哪里能入得了那双高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他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朽甚为痛心。”
“哦?”他身上的腐败味几乎让我皱眉,我按下胸口翻动的酸水,拂袖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钱乔致向身边仆从使了个眼色,我身前的矮桌被拼到上位。
“叮。”他主动与我碰盏,“愿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我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云卿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我?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我扬手止住老贼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云卿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老贼面色一凛,厉言道:“若有虚言,我钱乔致定死无全尸!”
我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我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这麽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疑了?”
他老眼微颤,旋即被假笑掩住:“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索,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我微晃玉杯,睨视荡漾的金色香醪:“云卿真为侯爷不值。”
酒盏停在他的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愈暗的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乃暴君纣主,课捐重税但为己富,苛民日厉玩乐不止。”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我语调忽地一转,叹了又叹:“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他脸色微缓,眼中竟是迷惑。
“乾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合谋毁约,逼幽悯王引颈自戮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我再近一步,沉声道,“逆谋犯上,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钱乔致猛地瞪眼,似已恍然。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我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的很呐。”
老贼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而实际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我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虚。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我语含真诚,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狠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当真?”他拔高了语调,眼中竟是兴奋之意。
“王上御笔岂可有假?”我面露恐慌,“就算借云卿一万个胆子,云卿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好,好。”他笑得满脸褶子皮,“好好好,臣遥谢王上隆恩。”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我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云卿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老贼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我仰首将香醪干尽,嘴角浮出冷笑。
我就等着,等着你自毁左膀右臂!
“爹爹。”嗲嗲一声恶心的我差点喷酒,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没曾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哦?”钱乔致看看我再瞧瞧她,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多谢爹爹。”她向我抛了个媚眼,娇声问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我眼眉弯弯,满是明媚的笑:“求之不得。”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我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香。
“云卿……”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我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嗯?”宽袍微浮,我溢出浅笑。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她捧着一只鸳形风筝,媚眼看来。
“夫人可有笔墨?”我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来人啊,奉墨!”
趁着她主仆走神的刹那,我将那卷蜡包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云卿。”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颇具风情地研起墨来。
我轻挑眉,挥毫写下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
“同……眠?”她拖长尾音,偏首看来。
“鸳鸯同眠,芙蓉。”我拿起风筝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左臂收到软绵绵的碰触,她柔顺靠来,眼中满是春意,“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我迎着春光洒笑。
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我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我假作不甚,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干云霄。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风哨没有响,正如我所料。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环绕的风筝,大叫。
“哪家的黑风筝,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蜡线剪断。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我也能得偿所愿。
“云卿。”钱芙蓉阴冷着双眼,看向梨花丛中。
和暖春光下,满树白花如雪似玉,将十七姨太的春装衬得越发猩红,艳艳的极近血色,刺眼非常。
钱芙蓉毒辣的目光浸透在那个安静的宝贝身上,她掀了掀微厚的唇:“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她曲起五指,只听啪地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
“呃……”我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阿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妊了呢。”
我眼中含着泪,忿忿瞪去。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我难以下咽。腐败的酒肉在我的胃中发酵,让我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的回来作孽。”阿律点上烛芯,幽暗的室内陡然明亮了许多,“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端着茶盏,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出奇的静默浓在玄夜中,于灯影下悄悄晕开,似融水浓墨,一层层由浅入深。
我掀了掀眼皮,偏眸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突地金石激越,只听园外喊杀声纷乱。
阿律一拧眉,飞身窜上房檐。
“艳秋,快收拾东西。”我放下茶盏,肃肃道。
“是。”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阿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我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颗七彩烟花。”
“那你呢?”阿律严肃了面容。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
“我可是钱乔致的保命符。”我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太危险了!”阿律一步跨到我身前,“果然如殿下所料,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来赌命的!”
眼前再次飘起衣衫雨,艳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地上的影子忽动,阿律立起手刀突然向我脑后劈开。我移步避开他的偷袭,冷道:“一,信我然后带着艳秋离开;二,被我打一顿后还是带艳秋离开,选一个吧。”
阿律脸上的假面抖动着,半晌他不甘愿地垂下手刀:“哎!”
打斗声欲进,被锁住的院门忽地被人踹开,三五个著着蓝色短衫的武夫冲进茶苑。
“牧伯府的护院?”阿律惊道,“钱家家变了!”
“杀!杀无赦!”数道银光闪过,蓝衣人被随后赶来的赭衣家丁团团围住。
飞起的刀剑砍伤了苑中茶梅,跳跃的火星窜上枝头,焰光吞噬了半开的香花。
“钱侗杀我幼主,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领头的侯府侍卫大吼。
“休要胡说!”牧伯府的蓝衣人眼见不敌,喷血骂道,“钱侯老狗骗我主人前来杀之欲快,简直畜生不如!”
当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围,举刀向我冲来:“背弃我主投奔老狗,青国小儿拿命来!”
我抱胸看着,未及跟前他便被身后一刀砍断了脖子,一双眼睛依旧睁着似有不甘。那颗脑袋滚着滚着,扑通一声没入锦水。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转眼便将牧伯府的蓝衣人消灭殆尽。适才暗香沁月的茶苑俨然成了午门菜市,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其中。
“使臣!”为首那人抱拳看来,“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请使臣移地暂避。”
踏出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