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红色半袖恤衫,专心地挑着锅里的面条。场景又熟悉又陌生,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傻乎乎想到了前生今世。
“你不冷吗?”他盯着她三分之一裸露在外的长腿,懊恼自己衣服号太大。
她回头看他,头发乱蓬,拥被而坐,一脸呆呆的起床气,不由浅笑。“不冷。”
“那都脱了吧。”
“我想养条狗。”
“啊?”僵滞神经跟不上转移过快的话题。
“你再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可以把饭倒给狗吃。”
“……”那他就把狗活吃了。飞快地跳下床洗漱,牙刷还叼在嘴里,伸手挤一团摩丝走到衣柜前,对着镜子把头发向中间拢成贝克汗姆的发型,满嘴白沫地问她,“我和小贝谁帅?”
她瞄一眼窗外的蓝天白云,很放心地回答。“你。”
“我就我呗,你往外看啥?”他怒吼,“大晴天的还能打雷啊。”
“打不打雷都是你帅。”她笑着把面挑进玻璃碗,上头两个瓷白喜人的荷包蛋。
“我端。”翅膀把头发弄回常规状态,端了面碗放在床头柜上。
她把锅子洗好擦干。“咸不咸?”
“淡。”呼,好烫!接过她递来的盐罐。“有没有醋?”
还吃个四眼儿齐。“没有了,”把空瓶子丢进垃圾筒,回头又看,“有料酒。”
“那他妈能互换吗?”他咬着筷子洒盐,随口问她,“你不吃啊?”
“你吃吧。”她摇摇头,蜷腿坐在床上看他,忽然笑了。“小时候一到考试,早上我妈就起来给我煮面条,打两个荷包蛋。我最不爱这口,太烫了,我嫌吃着磨叽。”
翅膀佩服。“赶明儿我出去给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卖那种吃一粒一个月不用吃饭的小药丸。”吃饭也嫌磨叽的人他见得还真不多。
“我妈说一根面条加两个蛋就是一百分,还骗我说:‘这些都是一根面条弄折的,你要不把这一碗全吃了回头得俩零蛋你看你爸不削你的。’”
“完了你就全吃了?”
“我就认得零蛋也吃不完那一碗面,鸡蛋都吃不了。”她嘻嘻笑着,“我总也考不了一百分,不过我爸也不打我,因为我吃不了那些全让他吃了。呵呵。”
“你爸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只听小刺儿说是她们都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时蕾上学来臂上戴了黑布圈,一帮小学生还围着问是啥意思,后来才知道那个叫孝。
“好像是我三年级的时候吧,还是二年级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就是一觉醒来家里多了一帮人,然后我小姨跟我说以后不行找你爸,要不你妈该哭了。我就记住了,从来不找我爸。当时啥事儿不懂,也不知道伤心,大人哭我就跟着哭。”她小时候怯得很,杨毅一惹祸挨骂就先把她给吓哭了。
“那你看别的小孩都有爸就你没有,不奇怪吗?”
“不奇怪。”她的答案很滑稽,“我也有爸啊,就是不行找,要不我妈该哭了。”
翅膀轻轻笑了,“傻闺女。”面条热腾腾地发酸,他挑进嘴里嚼了半天没法下咽。
“其实我对我爸没啥印象,那时候他在复烤厂上班,总下乡收烟,一年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在家他也不做饭不送我上学,光会领我和我妈逛街买东西。”她的两只猫儿眼里晃着飘忽的青灰色的物质。“我妈说我小时候可会熊人了,跟她怎么都行,一跟我爸出门就让他背着,不背就往地上蹲,就说波棱盖儿疼,一直到他死那年都这样。”
翅膀以为她会哭的,直勾勾地盯了她看,想记住她在他面前第一滴泪的样子。
她却从回忆中父亲的背上跳下来催他快吃,“凉了就坨了。”
他苦笑。“这道菜有点不下饭。”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跟你说这个。”她揉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是他问的!低头把面条卷光,收了碗去洗。“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们上午就一科,考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出去吃饭。”
“碗还没刷完呢就惦记下一顿。”她拿纸巾擦去小柜上的油迹。翅膀哧溜哧溜吃面条的样子好像她爸,以前认为爸就是用来吃她剩饭的,每次她吃剩的东西他吃的都特别香,她就故意剩得很多。
“考试费脑子,得吃点好的补一补,你给我查查什么东西补脑咱中午去吃。”
“猪头肉。”
“你吃我就吃。”他龇牙,回头在柜子里找衣服,“我穿件红的吧,吉利。”
“你好像没有红衣服。”唯一这件在她身上穿着呢,还是个短袖的。
“那你过年给我买一件吧。”他商量,“毛衣就行,不用外套。”
“红袜子吧,我多给你买两双。”他过了这个年好像是本命年。“照抄别让人抓着。”
“哼。”他自负地扬起鼻孔,“你还记不记得刘大步给我起过一外号?”高中的时候不管主任从前门后门还是窗口出现,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打信号提醒教室里不法份子。刘主任身高腿长走路无声,尤其擅长抓人看小说,是六高周边书店最为头疼的人物,却每每刚接近高一1班就和翅膀的视线碰了个正着,终于气不过了,在一节又被翅膀逮到的自习课,刘大步拉开门对着班级后排大喊:马慧非你不学习老看着我干什么?跟个班级警察似的!!
时蕾笑着钻进被子里,尚有他的余温,暧暧地真想睡了。
纸笔装包,收拾妥当来到床边效仿王子弯腰额吻。“猫宝儿乖,好好睡觉。回来背你上街玩。”
“别忘了带钥匙,我一会儿要去送站。”
这种气氛让他实在忍不住占她便宜。“是,老婆。”嘻嘻,叫起来还真上口。
“你可以去死了。”她对老公说。
何香晋上午九点多的火车,丁冬比她晚半个小时,送站的拎着一大包吃的跟在她们后面下楼。
丁冬翻着书包查看。“手机钱包火车票,好,都拿了。”
“神哪!”小晋尖叫,“我的没拿!”飞身上楼。
“都什么毛病!”时蕾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忘拿了什么。
几秒钟后小晋又冲回来:“时蕾我没拿寝室钥匙。”
“不用拿了。”她招手让她下来,“等你回来给我打电话我就在寝室等你,我回来的早。”
“不是,我的车票在寝室没拿,我没有钥匙进不去。”
“你怎么不把脑袋忘了!”她细细地磨牙,把钥匙递给她,“你慢点跑,再摔着。”
“这娃咋就知道吃!”丁冬摇头,最可气的是还干吃不胖。
时蕾一直都很奇怪孩子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她家居然还敢让她一人拖只大行李来学校报道。事后听说她又是上错车又是走错学校,许教官脸青得发黑,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好像在确认她是否有把身上的零件全带过来……腰侧被人重重一拐,丁冬大声咳着拉回她的注意力。“怎么了?”顺着她指尖方向望去,有并肩的两个身影从湖区拐过来。
丁冬虽只学得她非哥三分皮毛,但论起视野之广眼力之准,已非时蕾等常人所及。她才依稀辩得出是一男一女,丁冬就已经讶然置疑:“电院什么时候引进了这种货色哦?”
时蕾叹道:“你能别学翅膀那种流氓用语吗?”又近几步才看清是敬敏航,手提一只方头方脑的电脑包,身边跟着巧笑盼兮的长发女孩。依丁冬嘴巴的开度算,应该在A+级别。帅哥是目标,美女是障碍,所以丁冬和邢影的课余爱好便是出入S大九院食堂图书馆等公共场合考察风貌,对电院的优秀人种更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敬敏航始终敛着浅笑,A+美女声音悦耳似在讲什么趣事,他却没什么表情变幻,直到发现几米开外时蕾和丁冬的存在,些微的错愕后,嘴角笑意加深。
“嗨,敬哥哥~”丁冬摆手。
“嗨,蓉儿~”他缓步上前,“要回家了?”
“是啊。正要走,在等小晋。”光明正大地打量A+美女,“敬哥哥的朋友啊?”皮肤好嫩的样子。
“哦,这是附中团委的同学。”敬敏航大方引见,“这位是我们学院学生会主管外联的副主席,这位是她秘书。”
“两位学姐好。”
“学妹好。”难怪这么水灵!丁冬平衡了不少,原来还是高中MM。
“你好,我叫时蕾。”既然被撞上了只好强打兴致例行公事,“是来……联系活动?”
“是的,学姐。”A+美女抢着介绍,“我叫景淼,附中团委打算在新学期请S大的学长学姐们来为毕业班做考前动员,我是派来联系电气学院的。”
小晋已经掐着车票跑下来,居然又带了个小皮包,看着多出来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近了和丁冬低语。
“明年回来你去啊?”敬敏航问时蕾的意见。“其它学院的干部你也比较熟。”
“你不是更熟?”她惶恐,“再说我哪会演讲。”
“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到时候随便说说就好。”景淼甜甜笑着,“学长和学姐都来吧,让我们见识一下S大的才子佳人。”
“呵呵……”好可怕。时蕾不着痕迹地抚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连丁冬也受不了这孩子拿朗诵用语聊天。
“开学了我们再调度吧。”敬敏航善意地阻挡冷气来袭,手指向宿舍楼群后面的侧门,“从这边走就能看到公交站,我就不远送了好吗?”
“好的,谢谢学长。那我们明年见。”
“再见。”
“拜拜。”时蕾点头目送,看人这孩子小嘴叭叭儿的,“人才!”换个手拎那兜吃的,到车站一定要看看这里面又装了哪路古怪小吃。
“我帮你拿。”他没错过她活动指节的动作,伸手接过重物,又看一眼她的红尼短大衣,皱眉道,“你穿这么少回东北会冷吧?”
“我现在不回去,送她们两个走。”指过去,身边两只小猫同时举手。
“一起吧,刚好我要出去修它。”他把电脑交给时蕾,抓起小晋脚边的皮箱。“考试怎么样你们?”
“为什么要提这个禁忌的话题!”
翅膀摇着叠成扇子的行政诉讼笔记下车,耐克彩条背包在手里晃悠晃悠像要飞出去。路边站着个十二三岁半大小鬼,穿一身辩不出颜色的运动服,仰脖子直勾勾地望天儿,翅膀抬头瞅了一眼,啥也没有。小孩边看看往后退,脚绊在马路牙子上,哎哟一声跌个四脚朝天,翅膀看得直乐,事不关己地走过。那孩子却一骨碌爬起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大叫:“叔叔,你为什么推我?”
翅膀耸拉下眼皮。“叫哥哥。”这种小混蛋他见得多了,“立马放开,别找淬。”
小孩脏兮兮的手抓着他的衣摆。“哥哥,给点钞票吃饭吧。”
“我都要穷尿血了你还朝我要钱!”翅膀拿扇子笔记轻抽他的手,“出来混也不学学认人,我这样像有钱的主儿吗?走吧走吧,别担误你生意。”
“穿苹果还叫穷哟?不要太小气了。”小孩贼溜溜地转着眼珠,“给点嘛。”
好样的,从小就能这么无耻,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兄弟。”他弯腰拍拍他的头,“哥这点儿家当都穿身上了,现在兜比脸还干净呢。”
“就一百块。”两只手坚绝地拉住他。
根本就是非暴力型抢劫!“我现在一脚踹趴下你,有几个人冲出来讹我?”四下看看,只有路人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听这小混蛋开的价码,他完全相信附近至少有两双以上的眼睛正密切注视这边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小孩揪着他的扣子。
他直起身,喃喃道:“我跟他们谁跑得快呢?”
“劝你不要试,”他仰头看他,神情是孩童的认真,“他们可能有车。”
江湖上有三种人是绝对惹不得的,老人、女人和小孩。鲁迅说过小鬼比阎王更坏。很倒霉,翅膀今天被沾上了。背包往胳肢窝下面一夹,拉着他退到道边蹲下。“打个折儿。”时蕾这会儿大概还在火车站往回返的路上,他就趁这功夫跟小鬼学两招。
“给我一百块嘛哥哥,我就可以回去了,”小鬼首先教他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不然还要在这里为难其它人的。”
可惜翅膀对这招早已精通。“那你还是为难其它人吧,这人来人往生意好做,哥就先走了。”
“要是一开始你就叫我打折我肯定很痛快的,现在你都哄我这么久了,哥哥,折不下去啦。”又改为软性威胁。
但是翅膀从小就欺软怕硬。“折不下去也得折,快点,还有急事呢。”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等我发个信息,全被你担误了。你给我衣服揉巴成这小样待会儿我怎么见人,”他发完短信收起手机,弓着肘子凑到他眼前,“你看这袖子,你看,洗衣服不花钱啊?”
“哎哟,”他故意拿脏手抹他的衣服,“这么大的人了欺负小孩子……”
翅膀学着他扁嘴。“你这么小就欺负人……”
“算了,那你留下洗衣服钱嘛。”没想到今儿出手遇着同行了。
“好孩子。”翅膀掏出一枚硬币给他。
五毛钱!小鬼腾地站起来。“太少了!”孩子脾性顿现。
“收着吧。”翅膀跟着起身抚平裤子的褶皱,本来五毛都嫌多,只是满兜没有比这更小的了。
钱被抛在地上,“当当”滚出去好远。“把我当乞丐啊!”
“别抬举自己!”翅膀一把捞住这狂小鬼的脖领子,“赶紧捡起来滚蛋!”还跟他装丐帮,真有人跟在旁边哪容他掏手机发短信。
小鬼知道被揭穿了,老老实实地走几步捡起钢蹦,告诉自己:“贼碰头。”这是他用这招以来最小的一笔收益。
“本地的吧?”顶听不惯当地方言,“你们家大人呢?”
“我没有家人。”
“你小子跟我放赖还早了点,我要不是今儿有事就跟你到你们家去,看看你什么妈养出这种败家孩子来。”新换的衣服让他抓成这样,不吓唬两句翅膀不甘心。
“你见不着我妈,她死了。”小鬼对吝啬客户没什么好态度,“我外公外婆也死了。”
在真实度三至五之间斟酌了一下,翅膀选择半信半疑。“那你跟谁住在一起?”
“就我自己啊,我还养了一群狗。”他掂着五毛钱抱怨,“这连狗都喂不饱。”
“那你刚才还扔钱!嫌烫手啊?我教你一招,你明天牵条狗来坐在这儿,见人就讲你跟这狗怎么挨饿的,主要挑小姑娘老太太张嘴。”想了想又说,“别牵大狗,城管见着该撵你了。”
考场偷看纸条没人逮着,还遇着件好玩儿的事,翅膀心情不错,甚至不去烦恼明天的两门考试。手机刚拨通,21路进站,通话对象从公车里走下来,正要挂断迎上去,随后下来的人阻止了他的脚步。
时蕾看了看身边的敬敏航接通电话。“考完了吗?”
“完了。你干嘛去了?”
“送小晋和冬她俩去车站了啊。”
火车站有21路车吗?他怎么没坐过?“吃饭没?”
“你不让我等你吃吗?”照这记忆力看,上午那科算是废了。“我回酒吧还是怎么着?”
“过来找我吧。”四目相接,他挂了电话,不丁不八地站在原地看着走近的两个人。
“你在哪呢?……喂?”挂了?时蕾看着显示通话结束的屏幕发愣,“这人什么时候说话开始半拉咔叽的了?”
敬敏航在那两道永远不会友善的视线里客气地微笑着。“考试如何?”
“劳您惦记,还不错。”翅膀比他更懂假笑的艺术,“先走了啊。”将时蕾的大背包拎过来,揽住她往相反的方向走。
“BYE…BYE。”时蕾回头朝他摆摆手。
“BYE。”这是第几次他从他身边将她带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