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时间,我以为你也是我变出的幻境。
你扣起双手无名指,在身前挥开一道弧线,飘落在地的花瓣次第跃回枝头,与新生的梨花一起,挤挤挨挨,娇嫩如初。然后,你笑着看向我:“你怎么有好几天没来这里?”
我好不容易从花枝上收回目光,讶然道:“我……们认识吗?”
“现在就认识,你叫什么名字?”
“梨落。”
“梨落,以后我来教你幻术吧。”
刚回灵界时,我每天都跑去浣玉林,一场场花雨落尽,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间久了,方知一切已成奢望。独立飞泉边,却不能流泪,因为剩下一个人面对真实,需要的是坚强。
所谓的真实就是,除了战争,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见到天地那一端的你。
但我不会轻易言战,不会让厮杀和流亡的惨烈再次发生在触目所及的地方。
而且,就算见到了你,又能怎样?
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伸手欲挡。
隐月中,云雾缕缕,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曾有的那个“落”字早已无影无踪。
“主上。”一声轻唤打断了遐思。
我迅速调整好表情,微笑着回头:“蝶依,有什么事吗?”
“神族有使节来访。”身前的女子微笑着行礼,右耳下方,蝶形的碧蓝耳坠闪闪发亮。
“这次来的是谁?”我看了一眼床上酣睡的卿婉,示意蝶依随我走到大厅。
“神族占星师,霓裳。”
我有些惊讶。神族王座之下的尊荣分属五人,即风火水土四系领袖和占星师,历来如此。区区使节竟由占星师亲任,着实奇怪。
“她为何而来?”
蝶依摇头,脸色有点难看:“她一定要见到主上才肯开口。看来,外界传言不虚。”
“什么传言?”
“在主上归来之际,神族已重兵压境,显然有强攻之意。后来却迟迟未有动静,只在不断加强防护,四系领袖也陆续离开阵营。属下听闻,这都源于神族的王现已生命垂危。”
“垂……危?”我的心骤然乱成一团,声音有些颤抖。
蝶依并未意识到我的失态,继续说道:“他的灵力一夜之间几近衰竭,四系领袖力挽狂澜,才保住他的元神。不管此言是真是假,我军将士都认为,这是一举拿下神族的大好时机。晚些时候两位长老会来与您商议……”
“请神族使节到侧殿稍作休整。”我打断蝶依的话:“鸣钟召开五老会议。”
蝶依不解的看看我,行礼退下。
她离去后,我松开紧握住椅背的手,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六十二 盟约
重要决策前,主神必须召开议事会议表决。五老,顾名思义,就是灵界中最具权威的五位内阁成员,分别是云渠、璞墨、螭梵、蝶依、凝彤。
会议伊始,我便遭炮轰。活了大把年纪,还没半点风度的,除了螭梵,不作他人想。
“不打?为什么不打?苍原东域进驻了神族半数以上的兵力,主帅却未能守阵,多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次,民心军心都会动摇。”
云渠长老一掌拍下螭梵在空中乱挥的手:“你急什么?先听主上怎么说。”
“没关系,还有意见的都趁早提出来。”后面还想加一句“反正我主意已定”,但这话要真说了,估计会被当场炸飞,我必须得委婉迂回些。而且,领导的话么,就是要压轴才有分量,就是要高深莫测才能征服群众。
“我赞成螭梵将军的观点。”蝶依简明扼要的表明态度:“总归是无可避免的,难道我们就只有被动迎战的份吗?”
“谁说我们要迎战?”我看看蝶依:“他们爱在苍原守多久就守多久,无论如何,我能确保灵界的平安。”
璞墨长老慢悠悠的开口道:“我恐怕没有第二个千年来再来等候主上的重生。”
“那样的蠢事做一次就够了,”我的脸微微一热,坚持说道:“不过是为了一个可笑的预言,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兵刃相见。一统三界?笑话,我从来都没想过!”
一言既了,满堂沉默。
“你没想过不代表神族没想过。”满头银发的云渠长老叹了口气:“主上,你从小就应该知道,你的决定必须是站在灵界的立场上。换句话说,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我就是站在了灵界子民的立场上。一将功成万枯骨,比起流血牺牲,谁不愿安居乐业?”
云渠长老的声音苍老而不失威严:“战场上的流血牺牲对士兵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他们的宿命,为的是换来灵界的劫劫长存,生生不息。”
“我不相信宿命,我只相信已拥有的。我会带领灵界辉煌的走下去,看着我的子民在千百年后仍和现在一样自由舒适的生活。”
“你的子民若是都成了神族的奴隶,你怎么来实现这一伟大理想?”螭梵似笑非笑的斜睨我一眼。
“你的假设永远也不会成真。宣战和自卫是两回事,外敌入侵自当守卫家园,我绝不会退缩。更何况,”我笑了笑:“灵界还有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定国将军。真有那么一日,我们也要赢得正大光明,怎能沦落到趁乱偷袭的地步?”
“偷……”璞墨长老丢过一个眼神,螭梵生生吞下半截话,重重的坐了回去。
“主上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此事无需赘言。” 璞墨长老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放纵自己一错再错。所以,”他屈指一弹,座前的琉璃灯碧光萦绕,映得他的笑容分外祥和:“我赞成主上的意见。”
云渠长老没再说话,抬抬手,又一团碧光燃起。蝶依和凝彤对看一眼,绿灯放行。最后,只剩螭梵。好在他的脸色虽然难看,起身离开前却燃亮了最后一盏灯。
我暗自松了口气,席间除了蝶依和凝彤,剩下的三人对千年前的那些过往了如指掌。虽然我一开始就在争取这样的结果,却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霓裳前来的目的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同是为了一个人,没有必要再争什么。只是有些羡慕,她可以每天看见那个人。
耀眼的红发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凤眼斜飞入鬓,澄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霓裳礼节性的略一躬身,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你们先下去吧。”我对蝶依和凝彤略一颔首,两人会意的走开。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待到只剩我们两人时,她直截了当的说。
“你现在退兵还来得及。”我也不想多话,那张脸就像一把钥匙,正在慢慢开启那些尽管渴望,却不敢轻易碰触的回忆。
“我找你不只是为这个!冰焰的灵力去了哪里?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所谓关心则乱就是这个情形,一贯冷艳的霓裳有些激动:“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诱使他为你抛弃一切,甚至连命都不打算要了!而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
“诱使?你是在抬高我呢,还是在贬低他?”死命忍住心底的悸动,我继续微笑:“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不如多想想挽救的办法。”
“所以我必须知道前因。”
“他的灵力都给了我。”我深深呼吸,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初:“为了送我回来,沧渊要等到900年后才能重启,也就是说,就算我愿意,也不可能再把灵力还给他。”
“原来你真的可以拥有……”霓裳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然:“既然如此,你必须留给他休养的时间。在他恢复之前,绝不能对我们用兵。”
“这不是单方可以做到的,”我不再看她,抬起右手,半空中浮动着半透明的纸张,墨迹一点点显现:“你我以神灵两界的名义起誓,立下盟约,共保百年太平。”
“以神族四系领袖所能,何需百年?”霓裳冷然道,情动之深,只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我淡淡一笑:“我倒是希望连一天都不用等。原本以为,你比我更清楚眼下的形势。看来,又想错了。”漫不经心的挥手,纸张隐去。
“慢着!”
如愿以偿的听到想听到的话,我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霓裳单手捏决,一道光影砰然烙在纸上,红焰如夏花。
我顺势抛出早已聚拢的白光,绕过纸张的边缘,银凤舞九天。
契约一式两份,缓缓落于立约人的手中。
我收起纸卷,从霓裳身边走过。一刻也不能多留,否则,那种叫思念的东西会疯长得无法自控。
“你我的目的都已达到。你若有闲心在灵界多待几日,会有专人接待。”
“我很好奇,如果他知道倾其所有换回的是这般结局,会有何感想。”
“他什么感想也不会有。”我的脚下一滞,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已经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人立黄昏,橘光四散,瑰丽的云霞在晚风中翻滚,地平线延伸得无边无际。
终于又过去了一天。
从没想过,生命会漫长得成为负担。
千年朝夕似浮萍。人生由绚烂转为平淡,再由平淡趋于更加平淡,漫漫长路,一个人走过,无非是为了解它有多么孤单。
唯一的安慰,如你所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婉儿在看什么?”我俯下身,第N次的顺着卿婉的目光看向空无一人的大门处。回过头,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正瞅着我,小手向外指指。
“你在找螭梵?”我有些好笑的捏捏她粉嫩的小脸:“比起我,你到底喜欢谁多一点?”
她好似听懂了我的话,扑进我怀中磨蹭着脑袋,哼哼唧唧,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像团棉花。
我想了想,抱起她:“螭梵八成还在生气……好吧,我带你去找他玩。”
来到螭梵的住所,门前的护卫齐刷刷跪下,留给我一排钢盔。
我有点郁闷的想到应该直接翻墙,只好问道:“螭梵去了哪儿?”
“属下不知,将军去了灵瑞殿就一直没回来,想必还在忙于国事。”
“国事?”我敢打赌,这家伙如果不是在忙于花前月下的情事,我就大方的放送卿婉宝贝的香吻一个。
“请……请主上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找将军。”
我莫名其妙的发笑让领头的护卫战战兢兢。
“不必了。”我忍住笑意:“我进去等他。”
带着卿婉在后花园转了一大圈,还没等回螭梵。
兴味索然的寻了块矮石坐下,将随手摘的玉兰花递给还在四处张望的小娃娃,趁机说教:“看吧,他哪有我好,自己玩起来就忘了你。我们先回去睡……”
话没说完,听见了花墙后传来螭梵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事吗?”
意外之余正要站起,有人抢先了一步:“我有话对你说。”
“如果是曾经说过的就不用再重复了,我的回答不会有两样。”螭梵的语气少有的平淡。
“告诉我原因。”
“我不想被束缚。”
我有些尴尬的看看眨巴着大眼的卿婉。
想不到一向冷静自持的蝶依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偏偏还被人撞见。
轻手轻脚的准备开溜,冷不防蝶依拔高音量吼出一句:“可我就是喜欢你!”
我吓得手一抖,卿婉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卿婉,我皱眉看向那个始作俑者,他处变不惊的甩出两个字:“谢谢。”
“你的回答明明就是两样,以前你会说对不起。”
月光浅浅,珠泪盈盈。
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个男人见了都难免心跳如击鼓进而爱念如泉涌。
隔了好一会,螭梵终于轻吐一口气:“跟我说,你喜欢我什么?”
蝶依仿佛被施了咒语一般,直直的盯着他的脸:“也没……我说不出来,好像什么都……”
“不行,”螭梵坚持道:“你一定要说。”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主上不在的近千年里,你替她把灵界治理得井井有条。你的灵力和法术都很强大,对平民却从不端架子。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还有……嗯,我想不出了……”说到最后;蝶依微嗔的垂下眼,满脸绯红。
螭梵的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被人夸成这样还若无其事,点头道:“还有吗?接着说。”
“我不知道。”
“想清楚,必须说!”
“为什么?”
“你喜欢我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我改……”
“啪啪”,两记大锅贴结束了这场告白。
下一秒钟,蝶依闪没了影。
颠覆性的急转弯让我目瞪口呆,一不留神,趴在我肩头的卿婉咯咯笑出声来。
等我反应过来去捂她的嘴时,螭梵已偏过头看向这边,一左一右的脸颊上对称着红红的巴掌印。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笑是不对的,不对的。
可是……
“你笑够了没?”
六十三 浮生
“看来纵横情场也不比驰骋沙场来得容易啊。”我揉揉酸疼的腮帮子,发出由衷的感叹。
“可不是么……”螭梵的话溜出一半,怔了怔,随即变脸:“主上深夜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你说这话怎么就没闪着嘴巴?”我使力压下唇角,指指怀中的小人儿:“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婉儿居然想你了。”
卿婉极配合的点头,一脸阳光灿烂的向螭梵张开小胳膊。
小美人的强攻自然无人能挡。螭梵抱过卿婉,冰雪面具飞速消融。很快,一头清逸的短发又被捣鼓成了鸡窝。
“你都没有婉儿一半可爱,她真是你生的么?”正在消受美人恩的某男还不忘泄愤。
我撇撇嘴:“小气鬼。我的一句话值得你气这么久吗?”
“我不是在气你的话,而是对你很失望。”螭梵头也不抬的逗着卿婉:“你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到现在也不明白,有些事情就是宿命,你改变不了的,只能首先保全自己。”
“别跟我掰大道理,听不懂。”
我有些麻木的看着与繁星连成一片的灯火。
“听不懂就算了,我送你们回寝宫。”螭梵也不多说,转身而去:“你高兴怎样,别人勉强不了。只是有个小建议,眼泪流出来比咽下去要好。”
我默默的跟随其后,卿婉的欢笑和着溶溶的月色弥漫开来,前方男子的身形渐渐朦胧。
尽管没人看见,我的唇角还是习惯性上扬。
流泪是无助的诠释,而肆无忌惮的想哭就哭代表着你还有人可以依靠,就是那个替你擦干泪水的人。
在灵界,我没流过泪。千年前,不知无助为何物。千年后,没有人可以依靠。
只有在人界,才感受过泪湿脸庞时忧伤而温暖的触觉。
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中最美丽的火花。曾无数遍的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些熟悉的鲜活的笑靥,只是想象着他们现在的生活,想象着他们正在天地间的某一处拥有着各自的幸福,就觉得一切都值得。我们好好的活着,形同陌路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要用微笑代替眼泪。
天街如水,云雾空蒙。
最像梦境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梦醒处。
螭梵放慢了脚步,在不远处等我。长麾解下,包裹着在他怀中熟睡的孩子。
我快步上前,伸手想抱过卿婉:“我来吧。”
“别弄醒了她。”螭梵绕开,笑了笑:“还有一段路,想继续走的话,我陪你。”
“继续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静静的走了一会,夜露湿轻衣。
我开口道:“傍晚的时候,神族已全线退兵。”
“听说你还让霓裳签了契约。”螭梵皱皱鼻子:“说实在的,那女人真是少见的铁腕。”
我有点想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