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在身后的手突然被握住,是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温柔的,细腻的,曾经在她伤心难过时都会及时握住的手。她眨了眨湿润地眼睛,这次没有挣脱。
十点钟时,家逸和徐亚告辞,来如芸说道:“你们到外面等等小茴吧,待会儿她跟你们一起走。”
他俩点点头,说了间保重的话便出了门。来如芸看着给她整理被褥的来茴道:“家逸跟他朋友分手了,这孩子大概是不会放弃的,小茴,你自己考虑清楚。”
来茴拉被子的手一顿,勉强地用淡然的语气说道:“没什么考不考虑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来如芸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等来茴把病房收拾好,拎着包要离开时,她才冲着来茴的背影说道:“小茴,你要真不考虑,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扔了吧!”
背影媚一颤,她回头问:“您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我让小余去买东西,你留的钱恰好不够,我让你小余从你的包里拿钱,看到那张照片了,就是你以前摆在家里,又扔到垃圾筒的那张吧!我看你都过塑保护了,小茴,真是忘了,你还留着作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是当着我的面扔了,但那晚你舅舅看见你在翻垃圾筒,小茴,医院的垃圾筒多脏啊,你舅舅说你戴着口罩跟手套,一边哭一边翻那些肮脏的垃圾,他都不忍心上前问你。”
来茴再说不出话来,望着捅破她心事的母亲,心好像被戳了个洞,心酸苦楚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堵也堵不住,只能任着它们淹没自己。
医院走廊里,徐亚靠着墙,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露在外面的四个指头轻轻敲着大腿,家逸问道:“肖钰还好吗?”
徐亚垂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自然地说道:“嗯,还好!”
家逸又问:“你是打算放弃来茴了?”
徐亚抬头,嘴角噙着一抹酸涩的笑。“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不管过多少年,她都在我心里,但我不能勉强她啊,我爱她不见得非要她躺我怀里,只要她开心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笑,她难过的时候我能安慰她就行。”
“那肖钰呢?”家逸突然问道。
“你知道了?”徐亚再扯开一抹苦笑。
“我猜的,那天你一早在我家里,还买了早餐,又没说找我什么事,我就猜到了!”家逸没有背叛的愤怒,仅是平淡地叙述事实。
“你跟她吵架后,她就经常找我,刚开始是诉苦,后来——我和她都是要不到爱的可怜人,所以,我也不会跟你道歉,至于我们会不会在一起,目前我跟她还没有说起过!”徐亚背过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明明是到A城找来茴的,却发现不管过多久,他都是在背后默默看着她的角。而搭上他表哥的朋友,连他自己都意外,没法说是谁勾引了谁,或许是相互怜惜彼此的落落寡欢,或是深里萌发的原始冲动,或许是他们都喜欢偎在一起,借对方的体温取暖。
徐亚的头重重在磕到墙面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滚下两行泪。“你鄙视我吧,但我也恨你,你不但招惹来茴,害我只能退让,肖钰你也不好好珍惜,我见不得肖钰哭,见不得她被遗弃的样子,我更恨她白天在我那里乖乖睡觉,你一下班她久回去。”他蓦地转身,眼里布满血丝,他揪住家逸的衣领,牙齿咬得格格响:“我们是血缘最近的表亲,却两个男人共有一个人,又两个男人共爱着一个人,知道这是多丑恶的事吗?我真恨你!但我又恨得不自己就是你!如果我是你,当初就不会离开来茴;如果我是你,如今不会伤害肖钰,更不会再去招惹来茴!”
他秘推了家逸一把,头也不回地走了。迎面走来一个护士,漠然地视而不见,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一个男人泪流满面再正常不过。
家逸颓然地坐在长椅上,灯光照着一尘不染的走廊,地板明晃晃地刺痛眼睛,门牌号蒙了层雾,尽头处像一张魔魇的大嘴,吞没光亮,喷出黑暗,沉沉地射入眼睛里,渗进心房,胸口那里,是黑的,黑忽忽的,每个人都一样。家逸仰头讽刺地笑,这就是人惧怕黑暗的原因——怕看见自己心里的东西。
他无声地笑着,脸上满是笑容的皱痕,密密麻麻,一条条地无比清晰,像是眼里溢出的泪,划得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痕迹。
直到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收起了笑,转头看到来茴站在背光处,飘飘忽忽,他抬起手,想要握住,摊开却看到手掌布满了血痕,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心已被指甲掐得破皮流血。
“来茴,究竟是谁错了?”他惨然道。“所有人都说是我错了!来茴,我只是一个爱你,又忘不了你的人,也许在你以后的生命中我是无足轻重的,可我还是要爱你,因为那不是我能去决定的,就算我错一百次,我还是要爱你!知道吗?我只能爱你,我爱不了别人!”
他哭了,眼泪像溶化的冰,滴滴落在血迹斑斑的掌心上,透明的泪珠渗着红红的血丝,浅浅的伤,深刻的痛,无奈的怆然——
他的痛苦,谁说不是别人的痛苦。
来茴拿出纸巾,默默地拭净他手上的血迹,刚拭干净,泪又滴在手心上,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
医院是个适合悲伤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不会对哀伤的人侧目,尽情地哭,尽情地释放,一旦走出这里,便没了悲伤的权利。
但,可以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走吧!”来茴望着寂静的走廊说道。
家逸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点点头。“走吧!”
两人默默地在草地上并肩而行,医院到了晚只沿路点了灯,其余的地方是静幽幽,黑漆漆的,踩在渗了水的草皮上,“哧哧”的脚步声时有时无。近光亮处时,家逸旋身挡在来茴面前,吓了她一跳,原本在走廊上听了他那些话就有些慌乱,这下又不知道他挡着她要做什么,只管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们再走回去吧!”
挨得很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像是在斥责自己的冒失。她可顾不得,只作没听懂地说道:“这不到停车场了吗?还走回去做什么?”
家逸当是没听出她的拒绝,顺着她的话答道:“我有话跟你说!”
“哦,有话在这里说一样的!”她不想跟他再走回去,路走完了,就不必要再回头,多添些留恋和烦恼。
“你要我在这里说也行,只是你确定要低着头听我说完?”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纠缠和无赖。
来茴急急地折身,走在前面。“现在说吧!”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想堵往他的口,不管她有没有猜对,都希望他能亲口说出来了,证实她猜对或是在她意料之外,她都希望听到,至于听了该怎么办,她暂时不去想。
“我跟我朋友分手了!”他的声音含了几分羞愧,来茴拎包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期待他说下去,又有些想捂住耳朵,若是跟她猜的一样,该怎么办?她又自问一次。
“来茴,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们重新开始,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他顿了顿,黑暗中炕到她惊讶的神情,想了想,继续说道:“所以我不会说,哦,是现在不会说,周于谦不放你,我只能等,趁这段时间我证明给你看,我改变了,不会像过去一样不懂得珍惜你!”
她咬紧了唇不说话,果然,果然跟她猜的一样,他竟然说出来了。以前她无事就想,他一定会后悔的,现在他真的后悔了,心情然如她想像的那般畅快,半点虚荣心都挑不起来。
“如果没淤见到你,或许我就随便同个人结婚,这一生也就平平淡淡地过了,但我又见到了,算算看,重遇后我们也只见了五次,每见一次,我就带着你的影子回家,任凭你在我的生活中兴风作浪——”
“你说这话有失公道,你与你朋友分手,不要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来茴张口打断他,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她已经后悔了,不该听的,越听越是烦乱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在推卸责任,随你怎么想都好,你可以把我想像得更不堪些,但在你没有别人之前,我还是要争取。”他执起她的手贴在颊边。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肌肤,想要退缩,却被握得更紧的,又听他叹息一声,闷闷地道:“你是不知道的,当年你离开我以后,我找你找得发了疯,这一切是我自找的,我只能埋怨自己,但我总想着,若不发生那些事情,我们便在老箭得平平淡淡,不管我们怎么吵,我们总是不会分开的!”
来茴秘抽回手,冷漠地说道:“你怎么知道就不会分开?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最后不都分开了?”
“我当然知道,你仔细想想,大学时候我为什么要辛苦地去赚钱?我赚钱存钱都只为了买房子,毕业后就结婚我不是说说而已,大二起我就开始计划了,来茴,你记得我们那时候就连吵嘴都跟夫没区别,我想不管怎么吵,都像平凡夫一样,你始终是要和我在一起的,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你总是要在我身边,我那么确定,只是没想到你会彻底地消失。”
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头阵阵发紧,胸口又开始抽痛。来茴仍是低着头,忆起大学时的种种,很多次半醒来,还见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温习功课,手托着脸颊,困倦得头一点一点,好几回险些撞到桌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去洗把冷水脸,日复一日,只为了白天要赚取她的生活费,好让妈妈不再那么辛苦地寄钱给她。
平日里他要四处奔波,忙着工作,他是学校的资优生,却要为了赚钱低三下四地求人,收起骄傲拉拢人际关系。记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带她与同事聚会,席上所有人假意敬他酒,要他一口干掉,而自己却握着杯子一口不喝,别人欺他,他故作不知,反是为了称别人的心,一口饮尽,脸上挂着虚假讨好的笑直到醉得不醒人事。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把身体滚烫的他扶回巴掌大的出租屋,刚进门,他便推开她,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缘呕心吐肺起来。
他狼狈的样子让她心揪得死疼,她又恨他卑微地讨好别人,让人瞧不起。半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翻身便紧紧地抱住她,呓语般地在她耳边呢喃:宝贝,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不会再让你拿掉我们的孩子!
那件事情,何尝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苦?
他不是像其他的情侣一般,空口说着毕业后结婚的誓言,除却在校园里前月下外,什么都不去做。他是用行动证实,他要在毕业后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那时候那真傻呀,他早就是把她当子看,所以才期望能一起扶持走到最后,她为什没能理解?为什没能多体贴他一些?反倒是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他的苦心,如果她那天不要任,留张纸条给他,虽然日子会过得苦些,但不至于分开啊!
可——终究是迟了,时间又不能倒回去。现在憣然醒悟又有什么用,错都错过了,他们终究是无法回头了。
但是,越想就越不甘心,鼻子微微发酸,她两腿一弯,蹲在地上抽噎起来。
家逸跟着蹲下身,手伸了伸,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两人就这样蹲着,好半天,家逸才哽咽出声:“别哭了,我没想惹你哭,你要不愿听颈没听见,来茴,不管怎么样,我都等你,直到你愿意嫁给我,或者——嫁给别人!”
她抬起头,单手撑着草皮,沁凉的露水沾湿手心,清洌的草给她提了些神,她不再看谢家逸,起身奔向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逃难般地驶离医院。
家逸惶惶然地站在原处,他想,她算是很明白地拒绝了吧,再不然就是逃避,命运多舛,她只想平静度日,不愿面对任何意外。因为,哪一种意外,都可能使她再次受伤。她是真的改变了,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他,拒绝多次仍不放弃,如今却变得怯懦只知逃避。他直直地望着停车场的路灯,暗处,只适合心灵相依的两人,他们显然是该寻个亮堂处说话,如此,才能看清对方的心思。
“看来,你除了惹哭她以外,也没有别的本事!”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近,他听出那讽刺的声音,竟然是周于谦。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逸愤怒地质问,不知道他究竟看到多少,旋即,又因害怕他为难来茴,丧气道:“虽然是我惹她哭,但她也拒绝我了!”
周于谦闻言,不知怎的竟放松了些。他也是突发奇想地来接她,不想在停车场撞到他们折返黑处,等了又等,只见到来茴哭着跑上车,想必是伤心透了,经过他的车都没发现。
被忽略的感觉让他很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若此时去询问她不是理智的。
周于谦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颀长的身形伫立的黑幕里,身上散发出压迫的气息,直逼向谢家逸。“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再没有更重要的了!”家逸面对他的逼近,纹丝不动,他不是几年前的谢家逸,现在,周于谦对他来讲不具任何威胁。
“哦——”周于谦玩味地拖长音,刺他道:“太重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恐怕下场很惨吧!”
“那也比某些人霸占着然重视强!”家逸张口反击回去,他轻笑道:“不过,这倒是给我添了几分胜算!”
周于谦面容依然沉着,胸中怒气却更甚了些,他竭力隐忍地开口:“如果她我了,不计较名份地继续跟我呢?你知道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扳回面子,他毫无把握,相反,他倒是清楚,来茴不可能不计较名份地跟他,何况,他从来没考虑过,除了钱以外,要给她什么。
家逸并未如他预料中地发火,反是冷笑两声,淡淡讽道:“你如果了解她,就应该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你,周董事长是何等身份,何等家世,来茴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你认为她会傻得去做麻雀变凤凰的白日梦吗?”感受到对方的气势弱了些,他趁胜追击:“退一万步讲,即使你她,她也不一定会相信,摊开来讲,你那名份对她来说,还不如你契约上给她的七百万更有安全感。”
周于谦窒了窒,一时之间,竟找不出话来返,只能任凭家逸肆意地嘲笑他:“你上次说过,我们不过是一类人。我完全同意,即便你爱,也是爱得的自私,爱她给你的恬静生活;而我太爱,所以爱得霸道,爱得要她没有自我。说来说去,我们都爱得懦弱,谁也配不上她;但我可以为她改变,你又能吗?”家逸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轻蔑起来:“想想你离婚就弄得人尽皆知,你再婚也是一样的,你真能伟大到舍弃身份名誉和一个结婚么?所以,我跟本不会把你当成情敌,来茴可能嫁给任何一个爱她、给她幸福的人,但那都不是你!”
谢家逸说完走了,留下周于谦一个人郁结在胸,吐不出来的愤懑让他几近抓狂,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的他,此时却想狂奔一阵,痛痛快快地发泄。这段时间真的过头了,来茴是他买来的,他怎么能依赖她,过着夫生活,甚至于流连忘返,更让他难过的是,她并不是真心的,如同谢家逸说的,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不会爱他,仅是当成一份工作,恪守职业道德而已。真是讽刺,这都是他以前所希望的,现在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