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迟疑,然而对当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强烈地有了站出来的念头。她终于舍弃了俗世里深爱的恋人,从百尺高楼顶上飞身坠下——宛如千年前从天空之城坠向大海。
“我希望,能赎回我的罪过。”海巫女缓慢而低沉地回答,将手覆盖在两道伤痕上。
年轻的织梦者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
“其实……我觉得你也还得差不多了。”艾美叹了口气,真心真意地说,“说起来,转生后就不关你的事了,这一次你肯回来,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严苛,侧过头,缓慢:“我是有罪的。”
“谁都可能有一时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气面对它,就没有什么可见不得人。偷偷跟你说——”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头,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见到辟邪的时候,还很嫉妒萧音姐姐呢!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偏偏她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什么不是属于我的?”
凝光诧然回头,有点不可思议:“织梦者…织梦者的心里,也会有阴暗面么?”
“当然有啊!”艾美诧异地叫了起来,委屈,“你这是什么想法?织梦者可不是圣人——就是萧音姐姐,也不是完美无暇的。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渐变得更好,哪里有无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顿了顿,艾美摇头:“不对不对。那些神袛,像辟邪啊山羊他们,更是缺点一堆。”
凝光看着她,许久许久,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低声:“这么说来,织梦者,您是原谅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点头,随即微微惶恐。“我…我没什么资格说原谅不原谅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跪在了海底花园中,用额头轻触艾美的脚背,“织梦者凌驾于四海九州之上,和神袛并列,代表了时间、历史和智慧。向您忏悔并获得原谅的话,罪孽就会减少一半。”
“有……有这一回事?”艾美惊慌地后退,睁大了眼睛。
原来,在获得一双看到过去未来的慧眼同时、织梦者还肩负着倾听心灵的职责?难怪每一任织梦者只有十年,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只怕也不能承担太久吧?
“织梦者,您会帮助我们么?”海巫女继续深深行礼,恭声询问,“原谅我们没有事先问过,就擅自将您带到了这里——我们实在是对您身侧那个邪魔心怀畏惧。”
“当然会,”艾美侧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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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不断的柱廊,仿佛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后一圈波纹还在不停荡漾离合,露出居中那一个幽黑的洞——那个黑洞,是另一个时空和这个平行时空的接点。集合了众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来到这个被封印凝固的时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尽头的祭坛,静静躺着一具水晶棺。
而这个柱廊外面,有无数雪白的女萝缠绕,一条条苍白的手臂遮蔽了时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结成的“界”啊!
她将手贴在额心,抵抗着快要裂开的剧痛。
每一步都是缓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随着她的行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苍白藤萝纷纷退开,散落,化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终于觉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齑粉。
“织梦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还是不行么?萧音茫然地想着,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宛如头顶上空无边无尽的大海。周围是空旷的祭坛,五星的五个棱角上,分别坐着几个纯白色的灵体,和她连成连续不断的折线。
在五个角的中心,一圈奇异的波纹在不停荡漾离合,通往另一个时空。
嘴角切切实实有血,随着脑中剧烈的痛苦不停沁出,仿佛带走她最后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开口,喃喃,“还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离……再来。”
“不必再试了。”蓝眸的王者摇头,痛惜地阻止,“等新织梦者来吧。”
“她、她还太小……”萧音缓缓摇头,按着眉心坐起,血从她衣襟上流下来,“心智,很多地方还不成熟……有力量,却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险。”
“可你去了,会更危险。”海皇坚持,“你会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来。”
“既然我答应了来到这里……就没想过要回去。”萧音微笑起来了,眼里有微弱却闪亮的光,抬起手,指着五星祭坛上各方的灵体,“星野冢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当世罕有的伟大艺术家……拥有着和我相当的创造力。还有你:海皇……汇集了这样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开那扇封印着的门?”
“还缺一个。”海皇依然摇头,“必须等。不能冒险。”
五星祭坛,象征着鲛人灵魂的归宿,雕刻着巨大的龙的图腾,以及龙神九子的图象。
如今,五个棱角上有几个灵体静静盘伫,那是海国的鲛人花了数年时间寻觅而来的、具有创世能力的灵魂:星野冢、霍普森·金,萧音……还有新一代的织梦者艾美。
再加上鲛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数,可开启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灵魂之门。
五条折线,将五个灵魂联系。由负担创造了纸上云荒的先代织梦者开始、历经另外两个大师的手,将念力进一步加强,然后经过海之王者的手,传递给当世的织梦者。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两个平行时空之间的门,让年轻的织梦者去往那个被封印的凝滞异界,唤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两个织梦者。
而这个已然开始衰弱的前代织梦者,却有着如此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为惧。看着这个苍白而脆弱的人类,海皇无奈的摇头:“织梦者,我无意阻拦你,我怕的,是你身边的神袛会因此迁怒我们。”
“我们,并不是要你来送死的。”海皇再一次强调。
“我已经死了……”萧音脸上忽然有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一闪即逝,“在失去创造力、不能书写的时候,我早已死去了——这次,我不过是来要一个活过来的机会而已。”
海皇惊骇地看着她,蓝色的眸子里有某种动容。
“而你们,和我相反,是一直活着的……”萧音微弱地笑着,看着祭坛底下绵延的无尽雪白藤萝,“为什么不让应该死去的人死去,而让应该活着的人活回来呢?——海之王·蓝,你不用顾虑辟邪。他从不会伤害任何生灵,何况……你们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织梦者挣扎着坐了起来,重新闭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进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余几个角上的灵体却没有发出丝毫回应。
她惊讶地睁开眼睛,随即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无论是星野冢还是霍普森·金,都在极力阻拦着她再度进入那个世界!
他们曾联手向人世展示了一个失落文明的辉煌,各自付出了无数的精力,合作得完美无暇。然而,他们几个人却在十年中从未见过一面。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况下,居然时来运转地在万丈的水底汇聚。
可这个时候,曾经合作无间的同伴、却一起默不作声地阻拦了她。
他们,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险的境地?
“如果还有一丝别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当作祭品牺牲——”海皇同样也没有归位,只是凝视着她,缓缓摇头,“因为同时牺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萧音想说什么,抬起头,却被那双湛蓝眸子里的深沉叹息镇住。
“啊……”了解前尘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无声。
“那,我先歇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终于让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将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彭湃的灵力忽然从手中灌注到全身,让衰弱的身体一震,连割破颅脑般的剧痛都缓解了。萧音吃惊地看着掌心那颗青碧色的珠子:这是,这是——龙神的纯青琉璃如意珠?那个洪荒传说中的神器,海国的镇国至宝!
“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海皇缓缓摇头,微笑,“不要逞强啊。”
静默片刻,望着这个人首鱼尾的男子,织梦者忽地笑了起来。
“蓝,如果在我笔下,你这样的人、是应该获得幸福的。”
七、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饕餮几乎暴怒到要把整个海底掀过来了。
从北冰洋一路搜到了和辟邪汇合的太平洋中途岛附近,整整三天,一无所获。邪魔派出了无数魔使帮忙寻找,依然是什么也找不到。急切之下,牙再度发作,痛不可当,半边腮帮子高高肿起。一怒之下他决定把这片海域踏平。
露出了真身的神兽在大洋底下冲撞来去,巨大的羊角如锋利的镰刀,一路掀翻摧毁了无数珊瑚礁和岩石,惊得大小鱼类纷纷逃窜,海面上起了巨大的漩涡和风暴。
“妈妈呀,”一条小鲨鱼从粉碎的石头下跳出,赶紧游开,追在母亲身后,大哭,“这头疯羊,把我们的厕所踩碎了!”
大吃一惊,饕餮连忙提起脚跟仔细查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水流里传来微弱的波动——极其细微,一闪即逝,然而却瞒不过神袛的眼睛。
那是灵力在某处瞬间爆发的波动,这个海底的某一处、汇聚了极大的念力。
饕餮的眼睛落在远处——那里,是一直升入大海深处的腾蛟山脉末尾,埋在深深的大海之下。那黝黑冰冷的一条山脉,仿佛刚刚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在那里?”喃喃自语,饕餮恍然忆起这座山脉的来历,眼睛一亮,“在那里!”
外传之二:《织梦者续》下
他循着山脉急奔,寻找着这上古神龙遗骸的最终消失处。
传说中千年前龙神为了庇佑海国子民投身火海、用躯体堵住了裂开的大地。龙死去后,化为了横亘东海沿岸的腾蛟山脉,山脉伸向大海,逶迤着消失在碧蓝的水面下。
然而,在如今奔驰其上时,饕餮忽然感到了山体在微微震动,宛如心脏的搏动。
仿佛有地火在深海运行,要喷薄而出。
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邪魔加快了脚步。
在最末一节龙脊消失处,他看到了站在海底的兄弟。
辟邪比他早一步来到了这个节点,同样现出了真身,正在发疯般地利爪击打着海底森冷的岩石,居然硬生生破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从未看到这个沉静内敛的兄弟如此疯狂,饕餮一惊,反而驻足。
“萧音在下面!”一眼看到饕餮,辟邪铁青着脸低吼,“她正在动用念力!快!”
“啊?!”霍然明白过来,饕餮扑了过去,合力撕开海底。
一定要在那群鲛人挟持织梦者完成祭典前,阻止他们!
―
五星形的祭坛,用海底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奇特石头筑成,奇迹般地逃过了千年前那一场海天大难保留了下来,从海市岛上完整地沉入海底。
祭坛上有一座小小的神庙,艾美想,萧音姐姐应该就在那里面。
她跟着凝光走上台阶,发现五星的五条棱上装饰着龙和一些异兽的图腾,连绵不断。她认出那是龙之九子的雕刻:蒲牢,囚牛,嘲风,饕餮,狻猊,辟邪……栩栩如生,簇拥着龙神,向着祭坛最高处升起。
“哎呀!”年轻的织梦者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叫起来了。
海巫女一惊,站住身回望:“怎么?”
艾美脱口叫了一声,连忙住口,满脸尴尬:“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如果、如果饕餮辟邪是龙的儿子,那么……难道他们是你姐姐生的?——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海国沉没是几千年前的事情,可饕餮说过他们已经活了几万年啦!”
凝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也都是神,当然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啊,那么说,龙神以前有别的老婆给他升了九个儿子?”艾美抓了抓头,恍然大悟,“真可怜……它对子民许愿,却被人胁迫着逼婚?”
这样说来,这是天上地下第一个被逼婚的神袛吧?
看着艾美纳闷的样子,海巫女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忍住笑摇了摇头:“也不是。龙神在那之前,并没有妻子。”
“啊?”艾美更奇怪了,“龙没有别的老婆,怎么能生出辟邪他们呢?”
海巫女却毫不惊奇地说出了答案:“它自己生。”
“啊?!”年轻的织梦者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0型。
“不要以人的、甚或世间一切生灵的惯例去推断神族。”海巫女微笑着,眼睛里却浮起了肃穆景仰的表情,“它们是凌驾于我们之上另一种存在,所有凡世的准则、对它们来说统统无效。以人的角度去妄自揣测神,是一种亵渎。”
“……”艾美眼里有不服气的光,但看到巫女的虔诚,也只好吞下话去。
——她可没觉得那只臭山羊有什么凌驾于她之上了。
“噢,那么说来,龙神是自己生了九个儿子了?”她接着问。
“也不是‘生’,应该是一种派生吧。”海巫女一边继续往上走,一边解释,“原来这个世界是一片海洋,龙便统管着一切。后来天裂地变,浮凸九州,龙为了让每一块土地上的生灵都更好的休养生息,便把自己的力量分成十份,而给其中九份赋予了九种不同的外形,派上大陆去庇护当地生灵,从此便有了‘九子’的称呼。”
“哦……”年轻的织梦者恍然大悟,好奇追问,“可龙神怎么能娶鲛人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年轻美丽的鲛人,如何和一条巨大的龙在一起生活。
“只要它想,就可以。”海巫女眼里有一种敬慕的光,“龙神千变万化,能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任何空间,没有它作不到的事。”
“噢……也对,”艾美抓抓头,喃喃,“辟邪不也娶了萧音姐姐?”
因为从来没看到过辟邪的真身,所以艾美的脑袋里的辟邪就是一个居家型帅哥的形象,能轻而易举地和萧音姐姐对号入座,并无不妥。如果换成是那只胖山羊,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所谓的婚姻生活该是如何一番情形。
“后来你姐姐如何了?”织梦者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问了那么多问题后还不依不饶,艾美一边走,一边继续缠着这个海巫女。
然而此刻凝光已然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祭坛上。
“神域,禁声。”海巫女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跟我来。”
“啊!”然而一眼看到祭坛五个角落上的灵体时,艾美还是不自禁地低低惊呼了一声——幽灵是没有面目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两个便是全世界都鼎鼎大名的星野冢大师和霍普森·金导演。然而织梦者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某种共鸣和冲击,不禁脱口惊呼。
在少女踏上神坛的同时,两个灵魂也是陡然一震,齐齐注视过来。
多么强烈的创造力和灵力!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