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互相认识了,以后见面是朋友。”
松本和野村气得脸色煞白透青。一个说:“中西功先生,你太欺人了。”另一个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当天夜里,他们把中西功送到领事馆的拘留所。走过灯光昏暗的过道,两个警官把他送进一个拘禁室里,“哐啷”一声锁上了铁门。
拘禁室黑黝黝的,看守在门外走走停停,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中西功看他的监房里,地板上睡着四个人,他在南角空地上坐下去。由于被摘去了眼镜,看不清那四个人的面孔。躺在他脚边的那个人,好像体格相当粗壮,大概不到50 岁,头发很长,胡须至少有两个月没有修剪了,那个人睁着眼在看中西功,嘴上有微笑的深深皱纹,向他表示友好。
“躺下!”看守在铁门外吼了一声。中西功依墙偎偎身躺下了。他旁边的那个人挪了挪身子,给他宽一点地方,现在看来,那人的胡子、头发更长了。看守走去后,那个人轻声问他:“什么罪?”
“我没有罪。”中西功颇自傲。
“没有罪怎么关到这里来?”那人怀疑地侧起身。
“我不知道,你是中国人?”
“是。为什么捕你?你是中国人吗?”
“不,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没有重罪不会捕你。”
“也许,因为我不赞成侵华战争。”
“有违犯法令的行动?”
中西功犹豫了一下:“没有,也许我不知不觉中帮助了你们。”
“偷卖武器?”
“不。”
“卖军事秘密?”
“不。”
“那么,你怎样帮助我们?”
“研究日本。”那人莫名其妙:“日本人研究日本,不是和中国人研究中国一样吗?和帮助我们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闹不清为什么捕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任得山,台湾人,你呢?”
“我叫中西功。日本三重县人,你是台湾人,会讲日语吗?”
“会的,我还会说朝鲜话,你的中国话讲得不错。”
“你为什么被捕?”
“我是重庆方面的。”
“担任什么职务?”
“在香港,侦察日军的动向。”
“噢,你在台湾住在哪里?”
“我家在重庆,有两个孩子。”
“你从事上层活动?”
“也可以这么定罪,是广州领事馆逮捕的我。其实我没向重庆发什么重要消息。不过我的身份,日本方面已经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妻子正在活动。大概可以离开这里,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你没审判就送这里来,一定有重罪,不跟他们合作,恐怕不会活着出去了。”
“死活我无所谓。”
“不必逞好汉,不会轻易把日本人送到这里来,你不说,我也猜出你和哪方面有关系了。没意思,我出去以后,还卖我的自来水笔去。”
“。。你回重庆吗?”
“不会被允许的,大概可以在上海租界住。”
“在租界?”
“我妻子正在和他们谈判。”
“我可以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刹那间,他的思想像快速滚动的车轮撞到了巨石前,突然停止了,如果向这个台湾人任得山和盘托出拜托他去办的事情的全部内容,必须先确认他的可靠性。他是重庆方面的人。有关重庆方面和日本的秘密往来,几年来,他听到过一些。没听说有任得山这么个人,那么,充其量,他不过是个潜伏于香港的中下层人物,发送一点香港日军动态的消息,或者兼顾一点经济动态之类的情报,再联络几个英国方面的人物——这一点,又好像不大可能。这样一个中国人,如果从抵抗日本侵略这个基本点考虑,应该能从他身上找到感情的共同点。也就是说,他是可以争取的,在国共合作虽危机四伏、经常闹磨擦,但还没彻底决裂的今天,这种中下层人物,民族大义多有尚未混灭者,在万分紧要关头,求其一助,也未尝不可。然而,重庆方面的人,又常是些面目不清,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物。如果把全部内容都告诉他,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他所要拜托于他的正是日本方面求之不得的情报啊。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个意外的机会。他决定,从最基础的谈话入手,争取这个重庆方面的人,为他服务一次。一次,只一次,只这一次就够了。以后可能的话,也许最终可能把他变成个同情分子,进一步改造他,变成个革命力量也未可知。
“其实,在反对日本侵略这方面,你们重庆的态度,我还是很尊敬的。”
“是吗?”
“当然,蒋介石先生在军事、政治、经济几方面的压迫下,始终把眼睛看着未来,看着胜利,日本是奈何不得他了。”任得山同意地点点头。“汪精卫是个中国人的败类,他的所谓政府,日本人都承认没有代表性。”任得山又轻轻地点头。
“可见,重庆和延安的合作抗日,一定能取得胜利,因为这是中国人的希望,是代表中国人利益的。我的话你相信吗?”任得山连连点头,继之轻声问他:“你是延安方面的?”他坦诚的点点头:“我帮助延安,也就是帮助你们,我很早就想到重庆去看看。”这句话引起任得山的好感,他那眯细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一点亲切的微光。说明基础谈话已经收到效果了,必须快速深入谈话内容的核心。“所以,我想拜托你,如果你能回到重庆去,请您务必去拜访中共代表团一次,告诉他们,一句话就行了,我中西功,被日本逮捕了。”任得山绝望地摇摇头:“我是去不了重庆了。”
“那么,如果您在上海见到了重庆方面的人,就请您拜托他们去见一见中共代表团,同样只说这句话,‘中西功被日本逮捕了。’可以吗?”任得山沉默着,像在思考,好一阵又绝望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只能碰碰运气。”
“这就多谢您了。”正在这时候,看守突然出现在门外,“咣当”一声打开了铁门,在看守背后有几个衣帽不正的人。看守声调平和地喊:“607,608,609。”躺在里面的三个人急忙起身,挨个默默地走出牢门。牢房门又被锁上了。看守最后一个慢步走了。任得山轻声说:“至少有一个回不来了,这间牢房只关四个人。”
“他们是哪方面的?”
“不知道,也许有你们的,说不定还有南京方面的。”
“只要是反对日本侵华,大家就是一个方面的。”任得山默不作声。“你在香港负责什么事?”
“不要说话,听枪声,数着有几响。”过了一阵,果然有一阵枪声传来,很远,不怎么响,闷声闷气的。任得山叹口气:“完了。”
“是枪杀他们吗?”中西功疑惑地问。“凡夜里从这里提出去的大都是不肯和他们合作的。”中西功不响了,刹那间,在他面前出现了程和生、老吴、老李、陈一峰、西里龙夫、白井行幸、尾崎庄太郎以及所有他接触过的同志们那清晰的面孔,交替不停的活动着。他们一个个都还是老样子,程和生目光坦诚,嘴角藏着微笑,老吴眼光机警,老李那热情过分的笑带有强烈的感染性,陈一峰对一切都无所谓地斜仰着的脸,西里龙夫一副学者稳重的神情,尾崎庄太郎典型的日本人那种谨慎稳重、沉着应付的气势,白井行幸干什么都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劲头。在他们这一群背后,还有他知名未见面或者见面不知名的共产党员们的身影。有多少?没法细数点。他们组成一道厚厚的人墙,人墙的后面,又攒动着无数的人头。。
他一夜没合眼,始终噙着泪水。任得山倒是轻轻打起鼾声。直到天亮,那三个被叫出牢房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早饭,中西功一口没吃。他没有碗筷,给他那一勺只有几粒米的混汤,任得山竟喝个干净。
上午大约10 点钟,看守来开了铁门。两个官员走进来,把中西功的眼镜、手表、牙刷、毛巾等等一件一件交给他。这时候,看守背后出现了个30 多岁的女人。梳个飞机头,穿一身旗袍,双手空空,伸长脖子向牢房里望。任得山怯怯地站起身。看守向他歪了一下头,他便走出门去。待两个官员出门去后,看守又锁上了门。
这女人的出现,使中西功心头一怔:“他的妻子没在重庆为他活动?”
“对,昨夜他说过,他妻子正在和他们谈判,当然不在重庆。”
“可见不是上层人物。”大约过了10 分钟,任得山被看守送了回来,面部毫无表情。戴上了眼镜的中西功仔细看了看他。他的脸型,那么宽扁,不像台湾人。他熟悉台湾人那颧骨突出的脸型。他自己的脸型倒略有些和台湾人相近似。“那位太太是你的夫人?”任得山点点头。“带给你什么好消息?”
“大概本星期六,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噢,可是,你的夫人不是在重庆吗?”
“她到上海了。所以,我不会到重庆了。”
“明天她还来吗?”
“要来的。”中西功不响了。这个任得山现在和日本方面是怎样一种关系呢?这是必须弄清楚的。重庆方面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自己和汪精卫方面的汉奸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又和日本方面发生接触。但是不管怎样,要利用他。要尽力把危险缩小到最低限度地利用他。只要他能给带出一个警报去,那么,上海、南京、北平的同志们就可避免一场毁灭性的损失。时间要争取快,那怕早半点钟,早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昨夜拜托你的事,如果你夫人再来,请你转为拜托她,可以吗?”
“叫她怎么办?她不会到重庆去了。”
“叫她到上海霞飞路国泰大戏院附近找到一家叫弗利浦的俄国书店,问店员,塔斯社在哪里,会有人告诉她。”
“然后呢?”
“请她到塔斯社所在地点,告诉那里的人。就说中西功被捕了。“噢!”“开始,塔斯社的人可能装着不理会她,这没关系,只要她说出是我——中西功请求你,拜托她去送的这个消息就行了。”
“培斯社是俄国机关,她一个中国女人进进出出是很惹人注意的,再说,我这种案子,她也要被宪兵监视。一旦被发现,要出大事啊。再追究我,就没命了,而且,她不懂俄语。”
“是啊,是。”
“如果你在塔斯社有熟人,可以把名字告诉我,我叫我太太通过电话和他联系,倒是可以的。”
“那里有我们的人,可是,能叫上名字的熟人,我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要好的中国朋友?或者,最好是日本人,我太太会说日本话,那就方便多了。”
中西功沉默了片刻,事情虽然紧迫,却绝不能把“满铁”特别调查班班长程和生这个名字告诉这个结识不到20 小时的人。但是他想到了在“满铁”的津金。于是说:“我有个朋友在“满铁”任职,叫津金,是个日本人。可以叫您太太到“满铁”去找他。托他去通知塔斯社也是可以的,如果津金不在,可以请您太太到公共租界香港路“同盟社”去找一个叫管沼的人,如果他也不在,就请您太太找个同伴,两人到霞飞路,像朋友相见那样高兴地大声说话,就说:“你知道吗?听说日本人中西功被宪兵逮捕了。”在一个地方说过以后,换个地方再说,这样,人群里或许有知道我的人,他们自会去活动的。
“这太冒险吧?”
“是啊,所以请求您,如果怕这样做危险,就请您太太请个人到南通附近的启东去,在那里可以找到新四军,请她把这里的情况报告新四军,新四军一定会非常感激你们的。”
任得山沉默了好一阵,皱眉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被捕的事张扬出去呢?”
“事关重大。”中西功着急地重重点下头。
“希望他们营救?”
“我根本不需要,那是徒劳无益的。”
“哪是为什么?”
“关系到我们延安方面的行动,关系到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千千万万生命。”
“你的事情这么重大吗?”
“是的,所以,无论如何,请求您答应我。”
“好吧,我一定努力。但是,最好你告诉我一个我妻子能很容易找到的中国人。”
“找到津金或者昔沼就可以了。”
“好吧。我妻子明天也许会来,我告诉她。”
中西功眼睛里充满了激动的泪光。很想向任得山深深鞠躬致谢,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不能也不宜。他只能用感谢的语气,清楚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我的同志们一定会感谢您。请您转告您的太太,我恳求她,无论如何,费心了,拜托了。并且,告诉她,“满铁”上海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是:13480。13480 您记住了?”
任得山轻轻点点头。
为了坚定任得山,中西功又向他说了许多中国必须打败日本,日本必定要失败的道理。也讲到希特勒必败的各种根本条件,墨索里尼必定失败的各种军事政治的条件。其中特别强调支持战争的经济实力比较:钢铁、粮食、石油、橡胶。这方面是他在“满铁”几年的研究专业,说起来,数字清楚、准确。他也说到了目前国共双方合作的危机和对将来的估计,力劝任得山不要参与破坏抗战团结的活动,做那种事,对不起子孙后人。任得山听着,频频点头,有几次,脸色羞愧似的苦笑。
第二天,任得山的妻子又来了。
任得山出去10 分钟就回来了,死眉呆眼地愣神。中西功问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明天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好像不高兴?”
任得山一直不说话,只默默地发呆。
中西功深感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看任得山,像在思索什么重大行动决定,一直沉默了一天。当夜也未和中西功说什么话。第二天,他离开牢房前收拾东西的时候,轻声问中西功:
“有没有我可以直接去找的中国人给你送信?”
中西功紧握他的手低声说:“没有,一切拜托,这是关系到千千万万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生命啊!”
中西功参加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转为共产党员以后,在情报战线上,尤其在反对日军侵华战争的活动方面,功勋卓著。但是,当身处囹圄时,对敌斗争的经验却十分不足。完全凭一腔共产主义者信仰的力量,正气凛然地指导自己。这绝对没有错。但是在特定环境中,在无人帮助下,他由于着急,担心同志们的命运,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地轻信了任得山,实是一大憾事。
然而,对这一点,我们毫无理由,也绝不能指责他,任何时候都不能。
任得山,本名林得山。他不是台湾人,而是朝鲜人。他的原籍是朝鲜平安北道铁山郡石风古洞。但是他又确实是中国人。大正十五年,他用林亨一的名字,在重庆取得中国国籍。他有两个妻子,一个朝鲜籍,一个中国籍。中国籍妻子给他生下两个孩子,这是事实。在大正八年,他因为轰动朝日的“万岁事件”被日本方面检举,逃亡到上海。大正九年,被缺席审判,判刑十年。当时他已在设于上海法租界的“大韩临时政府”财政部任职,并当选为“大韩议政院”议员。他是朝鲜民族革命党的资金调度。随着侵华日军的进攻,国民党政府军步步败退,他也到过汉口、重庆、桂林,并到香港,他在香港被捕,并非日本广东领事馆检举,而是在上海投敌的蓝衣社头目陈恭澍派人持信去见他劝降的结果。
他既能说中国话,又能说朝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