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前停了一下,朝着一垛早已干枯的迎春花藤飞出一张灵符,刹时间,凤状的一片光芒在枯枝上疾速掠过,原本枯黄的藤枝立马回复了荫荫的绿意。
两名女官见状,凑到一起低低地说了一阵,然后相互推攮了一番,其中一个被推了出来。便羞红着一张俏脸,上前轻声问道:“请问炼妖师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降妖。”壑明淡淡说了句,继续启步前行。
“炼妖师大人。”那女官急呼了一声,见壑明的脚步停了停,便快步跟上前去,腆然问道。“请恕奴婢冒昧,能不能请问一下,大人为什么不笑呢?像大人这样的人物,如果笑的话,肯定,肯定——”她想说的是“肯定很好看”,但是一想这话实在有些冒昧,便倏的红了脸,回过头去望向另一个女官。
壑明的目光泛起淡淡的疑惑。“为什么笑?”
“因为有开心的事情啊。”另一个女官接口道。“而且笑的话,人也会开心起来呢!炼妖师大人若整天总是这样闷着,会难受的。”
“难过么?”壑明有些茫然。“不觉得。”
“但是——”那女官刚想再说些什么,忽见壑明的目光往这边看过来,心中猛一狂跳,下面的半截话登时活生生地卡在了喉咙口。当回过神来,却已见得壑明的身影已从身侧疾掠而去,她不由地愣了愣,问同伴道:“怎,怎么了?”
另一女官掩嘴而笑:“好像是有妖气。”女官愣了一下,随即又扑哧一声笑将出来。“这位炼妖师大人只知道降妖,真是一本正经得,可爱呢!”
追随着那股妖异之气,壑明一直追出了广肃侯府。曲曲折折地转过了几条街道,又飞身穿越过一垛两人来高的赤色之墙,在一片绿竹夹道而生的庭院门口,那股气随着竹林的一阵风动,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壑明在门口停了下来,静立着,用凝听之术注视着四方八面的异动。
一片沉寂中,听到了“沙沙”的轻响声,像是裙摆拂地而过激起的轻响。壑明回过神去,忽见庭院内的竹榭旁,款步地转出一位浅绛衣衫的妍丽女子。乌发轻垂,秀目黯敛,莲步微行间,颇有一股娇不胜衣之态。“炼妖师么?”那女子朱唇微启,吐字如兰。
那女子绝美如斯,但壑明的眼底却仍然澄净如初。“是的。有一股妖气到这里就消失了。”
女子的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连忙道:“那请炼妖师大人怜悯奴家,快将那妖怪找出来收去吧。”
“现在感知不到。”壑明仍然潜心四方聆听着,忽然他的目光一转,异动来自那女子所立的竹榭之后。壑明的身子立时如离弦之箭而出。
御奕公主的鸾驾被挡在了九厥城之外。这是御奕公主自小到大从来不曾受到过的礼遇。
“什么事?”缇绣第一个耐不住性子,掀开帘子便从车上一跃而下。
随驾的金刀卫都统策马回转头,匆匆来报。“启禀郡主,是皇后下令,在国师收法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宫门。”
“国师收法?他收什么法?”缇绣冷冷道。“皇后什么时候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了?”
“看来被他们抢先了一步。”真陵也掀着帘了出来,缓步来至缇绣身边,抬头望着紧闭着的朱红的宫门。宫门上深镂的“九厥城”三字在一片朱红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地醒目。“设了结界了。”真陵缓声说道。忽而又撇嘴笑笑,“国师傲烨,本事不小嘛。”
真陵很早以前就听闻过国师傲烨的传闻。他并不是三壁出身,却具有强大的法力。昭烈三年冬,帝驾出游祁东操履山脉时,为山惊野怪惊驾而困于山谷中,不见出山之路。正困顿之时,傲烨出现破除妖法,显现出山之路。昭烈帝叹其法力,盛意将其迎回冉都,拜为国师,从一品,在朝诸臣中,仅居丞相之下。
真陵向来便觉得这位国师的出身有些可疑。大皇国内,修习仙法的正道,无非倚天,紫苔,朱颜三壁,而国师不在其列,显然是出自旁门左道。道不正,法力却强盛,可见其中的问题大了。但他自来对政事不感兴趣,偶尔曾同父亲端木楚提及,父亲言道国师在朝举止并无可疑之处,也便不复再言。但如今看来,国师果然是有所图谋。而从其能隐忍二十余年中看,所图者,大了。
“现在怎么办?”缇绣回过头询问真陵。
真陵道:“当然是进去。这世上可没有明知有人在里面搞鬼,却还站在外面看着的道理?”
缇绣惊了惊,“你是说,闯宫?”
真陵看着缇绣脸上露出的惊异的神气,浅笑道:“原来缇绣郡主也有怕的事?”
“胡说!”缇绣杏目一瞪。“闯就闯,皇帝舅舅才不会怪罪我,不过,你得当心你的脑袋了!”说罢,右手凌空一抓,明光闪处,赫然一把利剑在手,作势便要冲将过去。
“嗳!”真陵侧身挡住缇绣的去路,手中的折扇悠然地摇了摇,说道。“要闯也不是这样闯。”缇绣抬了抬眼睛,便见真陵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凝视了城门上空半晌后,拂袖一挥,宽大的袖口中有一道灵符疾射而出,呼啸着贴到了九厥城三字上面。随即符上金光闪现,照射之处,城门前噪动的人群纷纷安静下来,保持着或动或立的姿势,一动不动。真陵见状合指轻念符咒,再喝出一声:“回。”僵立的人群开始木然地抬着脚步,步履僵硬地踱回到自己原本站立位置上。在城门之前,分两列整齐地站立着。接着又幻出一道灵符,置于两指之间,轻念咒语,灵符之上金光耀目而起,随着真陵的手往外一甩,那道灵符便拖着长长的一道尾巴疾掠而出,在九厥城的结界中,生生地辟出了一个缺口来。然后那道光沿着中心轴线向外蔓延,在九厥城内,汇成明灭着异彩的半围光圈。
“这是什么咒?”缇绣见这咒术似乎甚是厉害,忍不住问道。
“这是叫作——”见真陵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暖昧的笑容,缇绣知道他又没个正经来了,立马板起脸来,道。“算了,我没兴趣了!”心中却想着:“我回头去问壑明师兄就是!”
真陵笑笑道:“那就进宫吧。”
缇绣回头示意金刀卫都统起驾。鸾驾辚辚的辗动声,又缓缓地响起。进得宫门后,更是不顾阻拦地径直驱车来到了昭烈帝的御华宫前。
鸾驾再次被阻于门前。
这回御奕公主再也无法安坐在鸾车之内了。随车的女官掀帘而起,御奕公主出得车来大喝一声:“大胆奴才,还不与我让开!”护在宫前的一列金刀卫立时屈膝跪地,噤若寒蝉。为首的统队屈膝向前,恭声道:“奴才等奉皇后懿旨,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御华宫,还请大长公主殿下见谅。”
“皇后?!”御奕公主怒气已盛。“皇帝一病,她倒是神气起来了!”说罢,伸手指着那统队厉声道。“皇后在哪里,你这就去叫她来见我!”
统队的背颤了一下,似乎感知到了此一番事情闹大了。颤声应了声:“是!”便欲匆匆退去皇后的正衡宫。方走出几步,忽听得有声音从背后冷冷地响起。“不必去了,哀家就在这里。”
领着一阵精装的金刀卫款步转过一道假山来的盛装女子,便是当朝皇后尚香。她缓步走在金刀卫之前,一身赤红镶金的女将战袍,金刀红缨,别有一番飒爽的英姿。而缠身的皇冉皇族象征灭蒙鸟的刺佩,于朗朗英姿中,透出另样的雍容和华贵来。
御奕公主冷笑一声,道:“进一趟宫,鸾驾被阻两回,这种待遇皇后实在有必要向本宫好好地解释一番。”
皇后撇嘴笑着,似乎在笑御奕公主的浅薄无知。“这还用解释吗?”金色的刀柄遥指向笼罩在御华宫上方的护法结界。“傲烨国师正在宫内为陛下做法驱邪。而这段时间内,是绝对不得有外人进入干扰的。否则陛下的安危难保。皇姐不信尽可往尚香的身上看来。为了保护国师之法的顺利进行,尚香可是去掉盛装换了一身戎装——”
御奕公主知道尚香的言外之音是指她每日盛装往来宫围之中,倒是不关心皇帝安危之辈了。但看尚香一介弱质女流,此番特意换上戎装,看来也果真是担心皇帝安危。御奕公主忍住挡驾之气,冷声喝道:“尚香,皇帝安危存亡的时刻,不是你我在此针锋相对之时。皇帝被妖邪缠身,昏迷已久,傲烨早不施法,晚不施法,偏偏在本宫请来炼妖师之时禁闭宫门,做起法来?你仔细寻思一下,这里头可有蹊跷在?”
尚香脸色一变,冷笑道。“还是国师大人神机妙算,算准你们介时必定反咬一口。御奕,你仗着当初天子继位时出的一把力,便妄自尊大,横行朝纲。如今更是指使妖邪,侵扰圣安,用心之险恶,神人共愤!”
听她直呼姓名,反倒一钯,御奕公主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你疯了,尚香!你怎可如此对我说话?”
尚香冷颜道:“你又想说当初若不是你向陛下进言,今日又怎会有我这一个皇后,是不是?”尚香的语言愈厉,似乎积蕴了多年的不满,都在倾这一刻间,全部地诉将出来。“御奕,你先立天子,再扶植皇后,你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你将我们一个个地全部看来你的棋子,任你摆布,不过看来你也不曾想到过,你设下的棋子,也会有脱离你掌控的一日吧?”
“你——”御奕公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缇绣跃身上前扶御奕公主,道,“别与这疯子一般见识!真陵师兄快要将破开傲烨贼子设下的结界了,我们先进去救了皇帝舅舅,到时候,再来与她算帐!”
“对,对。”御奕尽力地按捺下心头的怒气。忽然听得头顶上空“扑”的一声涨破声,如响在耳,翻滚有声。紧接着脚底下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缇绣慌忙一把抱住御奕,用定身咒稳住脚步,以免被一个动荡震翻在地。而皇后尚香与金刀卫队则早已在这一阵摇晃中,被震得横冲直撞,大叫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陵跃身过来,低喝一声:“走。”缇绣与御奕便觉脚下一软,低头一看,双脚竟虚浮着离地而起,飞速地往御华宫直冲而去。
御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伸手一指右侧的三进华殿,道:“承华殿。皇弟在那里!”
真陵会意,三人直冲承华殿。逼近之时,殿前相继几点青光闪过,光团中翻跃着出来几个国师监的部众,不及他们奔上前来挡道,真陵抬指左右一挥,便将一干人等挥得凌空翻了个滚,便摔将出去。御奕公主双手不禁在胸前合什紧握,希望这一番能赶得及救回皇弟一命。
三人冲上殿前数十级的台阶,眼看殿门在望,前冲的身子忽然迎头撞上了什么,被震得不由往后退了开去。真陵眉头紧皱,将缇绣与御奕放回地面上之后。正身立到殿门之前,双指斜挥,他的背脊处便是一片明光闪动,雪豹咆哮而出。朝着殿门内昂然一跃,又是“扑”的一声响,殿门处登时万道金光闪现,幻化片片缕缕光点,四下飞散。
真陵率先冲入殿内,缇绣扶着御奕紧跟而入。雪豹感知到殿内的妖异之气,扬头咆哮一声,震得承华殿内外俱是一阵动荡。真陵唤一声:“雪豹。”那雪豹便回转身来,安静地跟随到真陵的身后。御奕公主的目光微转,刚要奔入侧殿之内,忽听得殿内有人轻笑一声。“你来迟了,御奕公主。”说罢,然后张狂地,更大声音地大笑起来。
“傲烨!”御奕公主气恨得全身发抖,厉声道,“你到底将皇帝怎么样了?!”
“陛下么,自然是好好的。”随着不冷不热的说话声,承华殿内的垂帘一荡,缓步出来一个容貌清峋的青年男子。一身宽大的法师道袍,眉眼之间,掩藏不住的一股计谋得逞后得意的冷笑。“倒是大长公主殿下,有麻烦了。”说罢,他又仰头大笑起来。
御奕公主不禁想起了御华宫外皇后尚香的话,不由地脸色一白。“妖言惑众,有麻烦的是你!”
“是吗?”傲烨张狂的神气猛地沉肃了下来,显出一派正气凛然的架势来。“微臣不负重望,已经侵扰圣安的妖邪擒惑,并送到皇太后金驾之前——”
闻言御奕公主激愤又起,厉声道:“皇太后染疾静养多年,你还用这事去让她烦心?!”
傲烨觑着御奕公主冷笑。“只因事关重大,加上暗中指使之人位高权重,不得不动及皇太后金驾——”傲烨的话音甫落,殿外便有女官前来跪报。“大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御奕公主的神气微凛,傲烨的轻笑声又起,含着调笑之意的目光悠悠地落到真陵的脸上。“炼妖师大人也请一道去吧。”
真陵扬唇笑道。“如此多谢国师大人了。”
十一章 囚明
九厥城。承安宫。
御奕一行三人由女官领着缓步进得皇太后静养的承安宫来。远远地望向荣安殿内通明的灯火,以及辗转而动的官员身影,缇绣心底无端地恐慌起来。回眸望了眼身前正襟危行的御奕公主,不禁微微朝着真陵挪了几步,压低声音唤道:“真陵师兄?”
真陵侧过头来看她,柔声道:“没事的,不要太担心。”
缇绣凑过身来紧紧拉过他的衣角,低哑的声音中一种抑制不住的不安。“好像要发生可怕的事情了,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真陵轻柔地拍拍她的手,微笑着宽慰道:“傻丫头,皇太后是你嫡亲的外祖母,有什么可怕的?”
缇绣沉默了,闷声往前走了几步后,又转过头来,展颜道。“你说的对,太后是母亲的娘亲。怎么说也没理由信傲烨那个浑蛋,而不信我们的。”
真陵淡淡一笑,伸手拍拍肩膀,道:“放心。国师那家伙,就交由我来对付吧。”说话间,心中却不由地暗自喟叹:“亲情,在皇家,真的存在吗?”
缇绣被真陵一言宽慰下来,又回复了往日的神采。朝着真陵嗤声道:“还是交给你的雪豹来对付吧。我看它比你强点。”
真陵摇着头,淡淡地笑。
女官领到荣安殿前,便躬身退将下去。待得三人进门后,一直候在门侧的两名舍人,也带上门出去了。原本纷纷扰扰着的荣安殿内,也蓦地雅雀无声了下来。皇太后端身正坐在正座之上,硕大的金冠压着被风霜染成雪白的两鬓,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左座上是换回一身正装的皇后尚香,右座尚空。座下侍立着的,一色均是朝中重臣,三公,六阁的首掌官员,无一纰漏地全部到齐。自然包括位居军阁都尉的真陵之父,端木楚。
端木楚一见真陵,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却也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御奕公主领着一行人见礼后,皇太后倦倦地抬手,指向右座。“过来坐吧。”
御奕谢座之后,便领着缇绣过去。待坐定后,皇太后提了提神,道:“皇帝前阵子被妖邪所惑,昏迷了足有半个多月,若不是今天国师将那害人的妖怪收服,你们一个个地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嫌我这个老太婆不中用了,是吗?!”太后的声音虽然轻缓,但语势之中却有一股不容小视的怒意。
皇后尚香朝着对面的御奕瞟了一眼,道:“这都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一片孝心,怕惊扰母后在此静养——”
太后抬手示意尚香无须再言,“既然皇帝没事,这件事也就不追究了。国师呢?”在座上不曾见到傲烨,太后倒有些疑惑起来。“史令!”
“微臣在。”史令吴拙风连忙应命向前。
“去把国师找来!带着那个谋害皇帝的妖孽一起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妖孽,竟然到天子头上作乱!”皇太后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