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善良的痛苦,但至少也能给彷徨中的陛下点起一盏指路的明灯,让他至少明白,前面的路,应该往哪边走,而不是一味地看着别人的脸色——师兄,你明白我吗?”
擎山当时虽然是朝着怀中虚弱的她,轻轻地点头,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明白怡清的用心,心中也一直不肯放低对昭烈帝的怪责。只到今天,看到他到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反复的自责之外,一直没有一句抱怨别人的言语。将一切过错推给别人,他的心中不是可以略微好受一点吗?这个懦弱而痛苦的君王,真得善良到连敌人都舍不得伤害吗?——这也是傲烨始终不肯伤害他的原因吗?
擎山在昭烈帝低哑的啜泣声中沉默。
直到,“师父?”壑明的呼唤声在身后响起。
小青一看到埋首痛哭的昭烈帝便大声叫起来:“坏师父,坏死了!炼妖师刚刚来道过歉,坏师父又来把伯伯弄哭了!坏师父!”
壑明不解地抬头看看擎山,又转过目光来,远远地望向昭烈帝。“师父,为什么——”
“壑明。”擎山忽然说道。“他是你的父亲。”
擎山的一言出,昭烈帝的哭泣声嘎然而止,就像是突然之间,一把被人掐紧了脖子一般。颤颤地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壑明苍淡而平静的脸庞。那苍老而无力的神情,就像是一个等待着最后判决的囚犯.
壑明远远地注视着帘后的昭烈帝,沉吟了半晌,回转目光来问道。“壑明不是师父的孩子吗?”他一双明澈的紫眸中清楚地映上了擎山的身影。
擎山否认道:“不,壑明一直都是皇帝陛下的孩子。师父之所以会收壑明为弟子,是因为壑明的母亲,也就是师父的师妹,在临终前将壑明托付给师父——”
壑明垂首沉默了半会,执拗着。“壑明是师父的孩子。”
“壑明不是师父的孩子。”擎山再次纠正。
壑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发呆。“炼妖师。”小青忧心忡忡地在耳边试着叫唤了一声。壑明忽然低声说了声:“师父也不要壑明了。”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壑明——”擎山没想到壑明会如此执拗,甚至突然一走了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回头望了眼帘子里一脸凄绝的昭烈帝,低低抛下一句。“壑明只是一时无法理解,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便转身跟了出去,方才急步出得承华殿来,迎面便撞上一名金刀卫都统一身冷汗地急步而来。见着有人从承华殿里出来,也顾不得惊奇便直接疾奔入内,刚一踏进门槛便“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出事了,陛下——启禀陛下,冉京的结界被,被人撤走了,现在,现在京中的街道都被妖怪占据了,陛下!”
隔着屋子地听到回禀声,擎山微微顿了顿。但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昭烈帝将碧魄之珠给了傲烨,那如今在傲烨手中的四皇灵珠就已经多达三颗,他完全可以凭借无飨和碧魄的力量撤除设立着保护冉京免受攻击的结界。只是九厥城的结界多达数重,傲烨拿到碧魄之珠,才不过片刻功夫,竟然就将皇城的结界撤掉了。这个速度,倒实在有些惊人。“陛下太糊涂了。”擎山暗自叹道。
魔王在暗处发出阴阴的冷笑。笑得擎山的心里猛然一顿,冷声道:“不要说这件事,跟你也有关联。”
魔王吃吃地笑:“是否有关,过一会,你就知道了——擎山,可不要事先冤枉我。我虽然没有肉身,却也是会心痛的——”
擎山冷声道:“你若是敢玩什么花样,我保证最后后悔的,只会是你!”
不知不觉中,壑明又来到了鸣鸾江畔。举目望着平和的日光下一碧万顷的鸣鸾江水,壑明半盍着双眸沉默。
“炼妖师为什么总爱来江边呢?”小青偎在脸侧轻声问。
“我不知道。”壑明茫然。“只是总觉得这里,有人在召唤我——”江水粼粼,在银亮的日光的闪跃中,盈满整个触目可及的视线,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我是在这里遇到青鸾的,然后它和火凤一起跟着我——然后他们不要我了,死了——”
“炼妖师——”看着他茫然而又沉痛的模样,小青的眼泪又快掉下来了。
壑明沉默着,在江水潺潺的流动声中。此刻站立在江畔的身体,二十年前,曾在这滚滚无情的江水中沉浮,直到如今,站在江边,似乎还能感触到那时浸肤而来的凉意。是那样一个人,奋不顾身地随着他跃入江中,以自己的生命献祭,换来了他的重生。一直以来,翻滚在心里,来自这江底不停的呼喊声,可就是那个人温柔而深切的声音?“小青的父亲也不要小青了吗?”壑明突然问道。
小青点头嗯了一声。“小青小的时候因为练功帮助绛如姐姐,一时不小心走火入魔,虽然及时碰到炼妖师,救回了性命,但是后来就一直修不成人形。父亲嫌小青没用,会给他丢脸,父亲就不认小青了——”
壑明沉吟着。“小青讨厌父亲吗?”
小青用力地点点头,忽而又将头摇了摇。“小的时候,小青也讨厌过父亲,不过后来小青明白了。小青的父亲是族里最有权势的长老,是要号召全部族人的。如果让族人知道父亲有一个连人形都修不成的女儿,父亲就会被人耻笑,然后就不会有人听父亲的号召了——小青不要父亲被人耻笑,也不要给父亲丢脸,所以小青不怪父亲不认小青——”
“父亲——有我这样的孩子,也会被人耻笑吗?”
小青摇头说道:“炼妖师又不是小青,怎么会被人耻笑呢?虽然小青不知道伯伯不要炼妖师的原因,但是听娘亲说,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最疼爱最疼爱他们的子女的,遗弃自己的子女,其实最痛苦的,正是他们自己呢!所以,那位伯伯才会哭——娘亲说,小孩子的哭是随着性子的,想哭的时候就哭,而大人们的哭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哭,那就是到了非常痛苦的时候,所以那位伯伯很痛苦呢——”
“是吗?”壑明低头凝视着修长的指尖发怔。“但是,我是师父的孩子呢——师父怎么也不要我——”
“炼妖师怎么会是师父的孩子呢!炼妖师跟师父长得一点都不像!”小青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擎山的相貌虽然并不如传闻中所说的奇丑无比,却也的确是长得无法恭维,而壑明却是清伶伶地一股脱俗的俊美,若对一千人说他们是父子,得到的回答必定是一千个“不可能”。
“但是——我是这样希望的——”壑明喃喃自语。“不是我这样希望,就可以的吗?”
小青知道壑明心里其实是已经承认了昭烈帝这个父亲,只是心中想不通当初被遗弃的原因,因此才耿耿于怀。“但是父亲就是父亲呀!父亲是将我们生出来的那个人呀!这是不能改变的呢!如果小青的父亲回来认小青,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曾经做过什么事,小青都会非常高兴地认回父亲的——因为父亲是最最亲的人啊,如果没有父亲,就不会有小青,也不会有炼妖师呢——”
“是,是吗?”壑明迟疑着。“那我该回去吗?”
小青用力地点头。“嗯!伯伯一定还在等炼妖师呢!”
“那——我回去。”壑明缓缓地转过身,便移步沿着来时的路,徐徐而回。小青见壑明又想通了一件事,不由兴奋地在壑明的肩上来回地蹦跳,一边高声欢呼道:“炼妖师有父亲了!还是皇帝陛下呢,那炼妖师一下子还有了许多兄弟姐妹呢!”
“兄弟姐妹?——像三壁的师兄师妹一样吗?”壑明回过头,好奇地问。
小青摇头。“跟师兄妹不同的,是亲兄妹,是血肉相连的呢!小青就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小青好羡慕炼妖师呢!”
“羡慕——我吗?”
“嗯!”小青用力地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中满是明澈如水的羡慕之情。忽然间,壑明突然觉得,自己居然也拥有可以令人羡慕的幸福,刹时间,从心底浮起了一股淡淡的暖意,这就是,那种名为幸福的东西吗?
二十七章 妖攻
一路沿着熟悉的道路徐徐而行,将肃穆庄重的冉京城门远远在前,道旁的一株硕大的白樟树后突然传来几个低低切切的声音。“来了个炼妖师!怎么办?”
“现在都已经快是我们妖怪的天下了,还怕什么?”
“但是——炼妖师——”犹豫的声音说到一半时,兀自从中间断掉了。因为壑明颀长的身影已经立到了樟树之前。仰起纯澈的脸庞,望着缩在树干上的两只小虫妖,平声说道:“我没有炼妖册,不能收你们了。你们自己早些回去修炼吧。”
“没有炼妖册?”两只小虫妖睁圆了眼睛面面相觑,炼妖师怎么会没有炼妖册?难道是冒牌的?两只小虫妖互瞪了半晌眼后,有一只大着胆子叫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刚才有人打破了冉京几百年的结界,又以无比巨大的力量召唤群妖,我们妖怪主宰的世道又将到来!谁还要去修炼?”
“召唤群妖?——是什么人?”
虫妖瞪了壑明一眼,道:“为什么要告诉你?炼妖师是我们妖怪的敌人,我们才没那么笨呢!”说罢,两只虫妖便相继振臂从树上一跃而下,倏地一下,从壑明的眼前一闪而过。“真是过分哦!”小青见虫妖不理睬壑明的问话便闪身要走,正气鼓鼓地想着要怎么对付这两只讨人厌的虫妖,忽见半空之中倏地飞落下来一条银色的丝线,凌空一个袅绕,便将一阵风也似地往前冲去的两只虫妖拉将回来,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虫妖惊叫起来。两个扁平的身体靠在一起使劲地挣扎,那条金线也便在一拉扯之中,毫不客气地越缩越紧。
“现在的小妖,居然连炼妖师都不放在眼里——真是不知该说是我们炼妖师的声望大跌,还是所谓的妖胆包天——唉,这可真是伤脑筋啊——”
一听这个懒洋洋恍如刚从酣睡中醒来的声音,小青便倏地眼睛一亮,在壑明肩上雀跃起来。“真陵哥哥,炼妖师,是真陵哥哥!”
壑明转过身,果见真陵倦倦地斜倚在雪豹之上,几个腾跃便轻盈地跃落在两只虫妖跟前。
“喂,你是什么人啊!快放了我们!”两只虫妖瞪着真陵,毫不客气地大叫。
“真陵哥哥是炼妖师!”小青得意地扬头说道,“你们刚才欺负炼妖师,现在真陵哥哥要把你们抓起来,关到炼妖塔里去!”
“炼妖师——骗人!”两只虫妖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很轻易地就达成一致的见解。“三壁之上的炼妖师都奇丑无比,你们——不可能!快放了我们,我们要赶着会合!他们都去了!”
真陵伸手抚了抚披散的长发,笑笑道:“两位妖兄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假冒的炼妖师——这样说吧,其实我们也是妖怪,不如两位兄弟就带我们一起去会合,怎么样?”
虫妖一听真陵这么说,更是得意地扬头说道:“那是,看你的样子,穿一身花不溜湫的,不是妖怪才奇怪了!我看你们肯定是道行太低了,感应不到那股召唤群妖的力量,快放了我们,带你们去就是了!”
真陵看着他们,笑而不语,等两只虫妖叽叽喳喳地说完,缓缓地伸出右手二指一勾,那根金丝线便应声而解。在日光下,轻微地浮动了一阵,然后如渐渐淡化在了空气之中。
“走吧。”两只虫妖丝毫没有怀疑到有如此高超法力的真陵,竟会感应不到召唤群妖的力量。当下很守信地引领着真陵与壑明二人一路笔直地进入了冉京。
保护冉京的结界已经被撤掉了,往日繁华的街道上已经不见一个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妖怪,高高低低地布满视线。街道的民舍店铺的门户都已牢牢地紧闭起来,门面上歪歪斜斜地贴满了灵符,看来是在收到群妖进攻冉京的情报后,九厥城里已经派出请封的少傅,做了相应的防护措施。因此,大大小小的妖怪,绝大部分地都只能滞留在街道之上,徘徊着,听候着下一步的指示。此时见着虫妖引着真陵与壑明进来,无不回过头来,瞪着或大或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瞪了几人看。
“好像是炼妖师。”有妖怪小声说。
“是炼妖师。”有妖怪肯定。
“不对,炼妖师怎么会和妖怪在一起。不会的。”有妖怪否定。
壑明面无表情地望着占据满整个街道的妖怪,平声问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妖怪?”
真陵道:“被人召唤出来的——”说着,他伸手在指尖挑起一点火光,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在迎面而来的飕飕的阴风中,一个摇晃,便兀自地覆灭了。“我们去九厥城——妖怪们似乎已经在攻城了——”
冉京。九厥皇城。
符扬一听到冉京出现异象,便开始兀自忧心忡忡。而当太傅恒言被昭烈帝一个口谕召走后,他更是再也无法安坐。当即便吩咐人备了车马,一路驱车,迅速赶到了九厥城东戡门。而此时的东戡门上,朔雅正高立在指挥台上,他身侧是呈半圆形而立的十来位被请封为少傅的三壁长老,正倾尽全力重塑被人撤去皇城结界,阻挡着如潮水般翻涌而来的群妖。
朔雅抬眸忧心忡忡地望着在头顶明灭的结界,不明白为什么少傅们如何用尽全力地加固结界,所设立起来的却一直只是那么若有若无的薄薄的一层,仿佛随时一个飘闪就会消失不见似的。“为什么这样?”
太傅昆墟答道:“是这背后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们的力量上去,很快就被它消解了,根本无法加固结界——现在只是在强撑,只怕,也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听说擎山师兄也在九厥里中,只是不知——”有少傅不期说了声。
“擎山师兄该是和恒言师弟去寻找那施妖术之人了——只是,到底是什么力量,竟至于如此强大——真是生平之所未见——”
少傅们开始议论纷纷。朔雅望着来势愈见汹汹的妖群,两道英挺的眉头越蹙越深。
“符扬哥哥!符扬哥哥!”城墙之下突然传来缇绣急切的呼唤声。“你要去哪里?”
朔雅闻言惊了惊,连忙回过头去,便见原本守在东戡门侧门的缇绣匆匆地追赶着符扬过来,不由地紧蹙着的眉壑又是一深。他知道符扬虽一直贵为太子,而且身边有三壁之上德高望重的长老恒言辅佐,但是符扬生性喜文,酷爱读书,因此并不像朔雅一样,从昆墟处习得了不少法术,而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个时候,他不在书房窝着,来这里凑什么乱子?!”
指挥台乃是东戡门上的最高点,站立在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眼下的情形。但指挥台离城墙的地面足有半人来高,若非有一定的轻身功夫,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实在是难以从地面上去。就像符扬眼下,只能用双手撑着指挥台的地面,奋力地往上面跳着身子,一边朝着朔雅大声喊道:“朔雅皇弟,情形,现在情形如何?”
朔雅回眼不悦地看了眼在下面跳的符扬,冷声道:“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我们可没有多余的人力来保护你!”
符扬伸长手摆了摆道:“不,不用保护我,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上忙的——关于九厥皇城的结界,我看过史书上有过记载,或许,或许会有所帮助——”
朔雅不屑道:“帮助?你现在马上回去,这就已经是于情势最大的帮助了!”
“符扬哥哥!”缇绣追了上来,一看到朔雅居高凌下地对着符扬冷冷地说话,心中一股无名火便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