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华殿。”傲烨率先往昭烈帝的寝宫承华殿而去。
承华殿中,出乎意料地不见一个侍者、女官,隔着帘子可以隐约地看到书房中袅袅而起的香烟。书架后,隐隐有人影晃动。
缇绣沉不住气,出声叫唤道:“皇帝舅舅——”
“缇绣吗?”帘子里传出一个低缓的男子的声音。缇绣这时候才察觉,原来昭烈帝与壑明的声音竟是如此的相像。
“是我,皇帝舅舅。”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昭烈帝从书架后转出身来,一眼便望见了立于缇绣身侧的傲烨,微怔一下,随即又温和地笑笑,“国师也来了——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有事——是什么事?”
“陛下——”傲烨刚出言,便被缇绣抢白道,“皇帝舅舅为什么要废了符扬哥哥,符扬哥哥根本就没有做错事,皇帝舅舅这样做是不行的!”
“废立太子是朝中大事,其中原因我已同你母亲详细说明了——”
“陛下。”傲烨插口说道。“微臣认为符扬太子宅心仁厚,文雅谦恭,学识广博,乃是治国之能人。陛下如今无故废其太子之位,将是大皇百世而无可弥补的损失。”
“国师说得对!符扬哥哥待人亲切,温柔有礼,比那个自以为是的朔雅好上千倍万倍!皇帝舅舅不要一时被人蒙骗了——”
“缇绣今年有十八岁了吧?”昭烈帝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题外话,缇绣不禁奇得张了张双目,愕然道:“是,怎,怎么了?”
昭烈帝叹道:“我本想在朔雅登位那天,立你为新后,现在听你如此说来,看来只能将你指给符扬了——”
“指,指婚?”缇绣不敢致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结巴道。“皇帝舅舅要我,我嫁给符扬哥哥?”
昭烈帝颔首道:“我本是打算立你为新后,以求得你胡拂世家之力辅佐新君,但是既然你不喜欢朔雅,而对符扬有意,那舅舅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就将你指给符扬。不过以你胡拂缇绣郡主的地位,舅舅自也不会让你吃亏。符扬虽被贬为臣籍,但以他的学识足以位列朝臣之首。我明日便下诏,擢任符扬为宰辅,位列慕容太宰之右,同为当朝正一品大臣,世袭振国公爵。你便择日嫁过去吧。”
“等,等等,皇帝舅舅。”缇绣本以为昭烈帝是不想让她再为符扬求情,才想出指婚这一说来,这会见他竟然是说真的,立马打断他的话,道。“我,我什么时候对符扬哥哥有意了——我和符扬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符扬哥哥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亲兄妹怎么可以结婚呢?这是不可以的,皇帝舅舅!你可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会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的!”
“你不喜欢朔雅,也不喜欢符扬吗?”昭烈帝觉得有些奇怪,他两个同样出众,却截然不同的儿子,她竟然一个都看不上吗?如果新君没有胡拂世家的支持,他的心中总是觉得不安。
傲烨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插嘴说道:“郡主心中喜欢的怕是那个炼妖师呢?”
“国师大人!”缇绣不知道傲烨口中所指的炼妖师其实指的是壑明,但在她的心中,一想之下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真陵,不由地倏地一下脸涨得通红,大声抵赖道,“才不是呢!我才不会喜欢他!皇帝舅舅不要听国师大人乱说!”
昭烈帝在帘子后沉默了半晌,不大的斗室中登时沉寂得只有缇绣急促的呼吸声。过了良久,缇绣终于忍不住凝滞的气氛,问出一声:“皇帝舅舅?”
昭烈帝幽幽叹出一口气道:“看你的样子,看来是真喜欢了——那就难办了。虽然也是个出众的孩子,炼妖师也不同于散仙长老,是不限婚嫁的,只是炼妖师常年漂泊五湖四海,降妖除魔,十分危险。将你指过去,岂不是让你去受苦么,皇姐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铁定不同意的——”
缇绣不知道昭烈帝所说的也是壑明,便道:“这不难办啊。皇帝舅舅随便封他一个官,将他留在朝中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只是——”只是当日壑明在内廷引起的轩然大波尚未平息,如若就此公然封官,还将胡拂氏郡主下嫁,所要掀起的风雨,恐怕非要将朝廷翻个地朝天不可。
傲烨又预见到了一场绝好的闹剧。他倒是也并不这么急着毁灭大皇,他更乐意的是看到朝中大乱,接着动荡到全国,看着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灭亡之路,而他呢,只要在一边稍稍地推波助澜一下便可以了。
“国师怎么看呢?”昭烈帝出言询问傲烨的意思。傲烨在心中冷笑着,明明有着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得碧魄之珠,还如此装模作样地来询问他的意思。“微臣能有什么意见呢?缇绣郡主的终生大事再怎么轮,也是轮不到为臣的插嘴多言的,难道不是么?”
昭烈帝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满,便沉吟一下,道:“缇绣,你的心意舅舅已经清楚了。具体要怎么办,舅舅会去同你母亲商量了再定。至于废立太子之事,我意已决,而且皇榜也已经下了,就不要再提了。不如,你就此先行回去吧。我与国师还有要事商议。”
“皇帝舅舅——”缇绣还是不乐意。“为什么要立朔雅?!立壑明师兄也比立朔雅好很多呢!”
缇绣的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引来的却是昭烈帝的一阵色变。“你还不出去!”难得地,昭烈帝沉下脸来,低低地喝道,“你再不走,就将你指给朔雅了。”
“那,那我就再也不理皇帝舅舅了!”缇绣忿忿地一顿脚,扭身便夺门而去。寂静的书房中,此时剩下面面相觑的二人。傲烨冷冷地站着,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帘子后的昭烈帝,等着他开口。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皇帝陛下现在做事情还需要考虑吗?”傲烨指的当然是碧魄之珠。
昭烈帝也不知是否有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只是顾自平声说道:“我是到昨天才知道,原来你不是人类,而是赤柔朝五大贵族中的日昃族。”
傲烨冷笑道:“陛下有碧魄之珠在手,直到昨天才查我的底细,会不会显得太迟了?”
“我不是多疑的人。”他说。“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怀疑人,更何况是一个自己亲自带回朝,并提升上去的人。”他微微顿了顿。他自登位至今,连后宫的嫔妃都是经过大长公主的调派的,更何况是满朝的文武大臣。而只有傲烨是他一意从岐东带回来,并拜为国师的。“我对你是十足的信任,但是你却证明我是如此地失败。”
“失败的是我——”傲烨冷冷道。“我找寻了这么多年的四皇灵珠,原来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只是睁眼而不识而已。我为赤柔朝做了这么多事,牺牲了那么多,只是想要为族人争取与凡人一样生活的权利,但是,结果呢,大家全部都是用看罪人的眼光看着我!全部都在责怪我!”
“你是想要碧魄吗?”昭烈帝平声询问。
傲烨脸上强自露出凶狠的神情,虽然心中已经发觉在昭烈帝如此平和温柔的说话声中,他原本定下的用缇绣作要挟,逼他将碧魄之珠交出来的计划,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全盘放弃。连昭烈帝让缇绣离开时,竟也没有出言阴止。转念思及这么多年来,昭烈帝对他的言听计从,现在更是顺了他的意改立朔雅为太子,心中不由地也开始觉得是自己愧对了一个多么信任他的人的期望。傲烨强自冷声道:“我今天就是来夺取碧魄之珠的!先杀了你,抢了碧魄,再去杀了你儿子,夺长生,然后就可以毁灭大皇天下!大皇一毁,赤柔的封印就可以解除,那这个天下,又将是赤柔朝的天下了!”
“碧魄之珠,就在这里。你拿去吧。”昭烈帝的声音仍然低缓而温柔。他的手缓缓地掀起桌案上的一方锦盒,锦盒四射而起的水碧色的光芒,立即映绿了整片墙壁。“但是,能否请求你,在试图毁灭这个天下之前,稍稍地犹豫片刻,看一看这个天下,听一听你的族人的心声,他们是想回到那个遍地妖怪滋生的世界,还是要继续生活在这个平静安宁的世界。”
“我们是妖怪!当然要回到妖怪的世界!”傲烨一拂手,便将置于桌上的锦盒一把卷了过来。“是你们皇冉族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让我们被人歧视,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人群中生活!让我们像老鼠躲着猫一样地躲着炼妖师!都是你们的错!”他的手中陡然幻出了一把利剑,剑尖一抖,倏地往昭烈帝身上刺去。
昭烈帝深深地唉声叹息。“你可知道,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利剑在昭烈帝的脸庞前颤颤地停住了,刹那之间,在傲烨冷厉的眼眸中变幻了无数种不同的色彩,在片刻之后,他恨恨地丢下一句“是的,将这个天下毁去,一切就都解决了!全部解决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冲门而出。
昭烈帝凝望着傲烨夺门而去的背影,失神了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幽幽地叹出一口气。双手撑着桌面,在桌案后缓缓地站起身来,然后拖着虚弱而疲惫的身躯慢慢地往内室行去。方行至隔帘处,身后忽然冷不防响起一个令他振动不已的声音。“他并不值得陛下用碧魄之珠去考验。”
“擎,擎山——”昭烈帝的背影颤颤地抖了一下,犹豫着终是缓缓地回过身来。当那闪烁着的目光触碰到擎山身后的那张俊美无畴的脸庞时,那略显昏黄的目光不觉又颤抖了一下,干涩的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再三犹豫后,又生生地将它吞了回去,临时换上了另一番言语。“二十年了——你终于又进宫了——”
擎山冷声道:“二十年前,我就不想再踏进这九厥城半步。是怡清师妹临终前再三恳求,我才将碧魄之珠送进皇城,交到你的手中。碧魄之珠乃是怡清师妹的一片心意,她希望你理清视线,不要再听从他人摆布,不想你不仅不领受这一番心意,现在竟还将碧魄双手奉送给妖孽——看来这趟,我是来错了——壑明,我们走——”说罢,他转身便走。壑明自然想也没想,便紧跟在擎山身后出去了,唯有小银狐感知到其间有些怪异的气氛,不由回头望去。这一眼便隔着帘子望见昭烈帝默然合目而垂泪,当下便轻轻拉了拉壑明鬓边的发丝,小声说道:“炼妖师,那位伯伯哭了呢?”
壑明的双目奇怪地睁了睁:“哭么?为什么哭——是被师父弄哭的吗?”
“坏师父!”小银狐不满地哼出一声。
“那怎么办?”壑明问。
小银狐说道:“娘亲说,惹别人生气,把别人弄哭是要道歉,要去说对不起的。”
“是这样吗?”
“嗯。”小银狐重重地点头。
壑明望了一眼走在身前的擎山,心想叫师父去道歉似乎不太应该,就说:“那我去道歉。”
“小青跟炼妖师一起去!”
壑明当下便果然按原路折返,擎山听到声响回过身来,出神地望着壑明匆匆而去的身影,心中不由暗自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父子么——”
二十六章 父子
承华殿中,昭烈帝凝视着案牍上层层累累的奏折,思及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里,满朝文武从阶下一直跪到了殿前,声声恳求着他,逼迫着他处死他刚刚足月的亲生儿子。皇冉族的紫色禁忌,在皇室愈见弥盛,贵族们几乎到了望之而色变的地步。他虽然清楚地知道,宫内一直以来所出现的怪象,与新生皇子并不相关,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只能背妻,弃子。
“我是这样的罪人,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见那么无辜的孩子——这一切,只因了他有我这样一个懦弱而无能的父亲,而接二连三地遭受着原本全然不该降临在他身上的苦难,我——”昭烈帝在心中苦苦挣扎,在不经意地抬头间,却赫然看到了帘外那一道去而复返的颀长的身影,就那样缓缓地停立在门口,隔着无风而动的垂帘,远远地看着他。
昭烈帝的身体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孩,孩子——”
“师父惹您生气了,对不起。”壑明站在门口,用平静如水的声线说了一声,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便走。“炼妖师!”小青不满地嘟囔着嘴抗议。“炼妖师道歉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诚意的?”
壑明奇了奇。“诚意?——是什么?”
听着他们一来一去争论着的声音渐渐远去,昭烈帝的身体无力地跌回了座位。“是多么单纯的孩子啊,却平白地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这一切都是,都是因为我这个无能的父亲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罪孽啊——”
“你现在想认回壑明了吗?”擎山不冷不热的声音又在寂静的房间中不期地响起。
昭烈帝似乎已经习惯了擎山的这种神出鬼没的情况,只是垂着首,缓缓地摇头道:“壑明的生命是怡清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来的,而我的孩子,已经被我亲手扼杀了,这个孩子——我没有权利,我没有——”
“壑明是怡清师妹以生命为代价,从鸣鸾江里救回来的,你的确是没有权利认回他!但是在这个孩子身上,你所要背负的所有责任,你也要全盘否决掉吗?”
“我——”昭烈帝一时哑然。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当初壑明虽然被剥心沉江,但是这孩子天生异禀,即使没有长生之珠,只要每天续以真气,还是可以活命的。当时,我盗出四皇灵珠,用无篝之火淬炼出长生之珠的本意是以之来救师妹的,但是她坚决不同意。她一定要我以长生之珠救壑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用真气续命的孩子是长不大的。师妹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像寻常的孩子一样地长大——为了达成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安然地长大的这个愿望,我特地将花犯之珠植入青鸾体内,以固守她淹没于江中的真魂,以期可以再看上她的孩子一眼。月前,壑明到达鸣鸾江,火凤引走青鸾,师妹终是含笑而去的,她终于如愿地看到自己的孩子,安然地长大,就如寻常的孩子一样——”
“怡清——”昭烈帝不由地一时泪水横溢。“是我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着昭烈帝反复地痛苦自责,擎山不由地声音又是一厉,冷声道:“你除了自责之外还会什么?!这个错是你一个人就可以犯下的吗?罪魁祸首是那些自命仁义公正的满朝文武,他们口口声声大皇社稷,说得冠冕堂皇,亏你还任凭着他们摆布!”
“不怪他们,错的是我。我本便不该当这个皇帝,为了我,皇姐背负了一世的骂名,皇兄为此误入念魔林,沾染了一身魔气,无法再进入九厥城。只能终日在城外徘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是一切罪孽的根源。我没有权利去怪责他人,因为一切错误都是因我而起,是我错,是我罪孽深重——是上天要惩罚我,但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报在我的孩子的身上,是要加重我的罪孽吗?天哪,我已是如此痛苦,为什么——”他深深地将头埋在臂弯中,凌乱的花白的发丝在鬓脚边纠结,如同那深刻在心底反复缠绕着的痛楚。
擎山无言地望着,不禁又回想起那日怡清再三要求他将碧魄之珠转交给昭烈帝时所说的话。“陛下是比任何人都善良的人,善良到连敌人都不忍心伤害,所以他总是选择顺从,顺从着他人的意思。所以他又经常处于两难的境地,无所适从,只怕会伤害到任何一个人。所以,他又总是痛苦着。可怜的陛下,每次我只要一想到陛下始终无一日在徘徊中沉默,我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请师兄将这碧魄之珠交给陛下吧——即使,碧魄的智慧也无法弥补陛下善良的痛苦,但至少也能给彷徨中的陛下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