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人正视。室内没有风，穿着滴一丝不苟的白衣沉寂着，而他俊美无畴的脸庞，却比白衣更加沉寂。
“你在做什么？”直到有个温柔低缓的声音忽然响起。少年低垂的眼睑才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一双淡紫的双眸。“念经。”他平声回答。
扶着石壁缓缓探身进来的是一位浅绛衣衫的明丽女子。只见她乌发轻垂，略缀几点珠花，甚是娇俏动人。而举手投足之间，天成的一股柔媚之色，只是明如秋水的一对眼眸之中，鳞鳞泛过的，颇有些冷清之色。壑明认出来这正是那日从背后袭击他的那位女子，平声问道：“狐族吗？”
女子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异。“是。我，我们是滋兰狐族。”
“滋兰狐族？”壑明重复了一遍。“赤柔朝的五大贵族之一，在末帝之时，曾高居宰辅之位，怪不得都感知不到妖气。”
女子款步进来，转着一双明艳艳的秋瞳将天罡之阵打量了一下，又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发了好一会的呆，才重新开口说道：“俊疾先生是炼妖师，在三年之前，为什么会救小青？”
“小青？”壑明想了想，问道，“银狐？”
女子微微颔首。“俊疾先生明知我们是狐族，还会对我们施以援手吗？”
“援……手？”壑明似乎有些不明白。“收妖是炼妖师的职责，不算援手。”
女子的神情变了变，“俊疾先生的意思，若是一早知道小青是狐族，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先生不仅会见死不救，而且还会将她收去，关到炼妖塔里去淬炼了？”
壑明答道：“是的。”
女子渐露哀色，喃喃念道：“在赤柔朝，滋兰狐族荣为五大贵族之一，可以名列朝纲，执掌大权，在皇冉朝，却连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权利都没有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赤柔族也是妖。”壑明平声回答。
“妖？”女子苦笑。“什么是妖？不同于凡人的，便全是妖么？这世上，有害人的人，也有不害人的妖，你们炼妖师却只知道收妖，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对妖施以罚戒，而对那些害人的恶人们放任不管，这公平吗？就凭这一点，倚天、朱颜、紫苔三壁，又如何称得上是世上最为正义的地方？”
“公——平么？”壑明有些茫然。“是什么？”
女子抬起眼眸惊异地望着壑明，朱唇微颤，方要说些什么，却见得手腕外一只银镯猛地紫光乍起。女子的眼中刹时闪过一道惊惶之色。随即银镯的明光处响起国师傲烨低沉的声音。“绛如，不要再耽搁了。”
女子犹豫着。“但是，炼妖师的性命全系于长生之珠，若是强行取走长生之珠，怕是要性命不保了。”
片刻的沉默后，傲烨的声音显得果断而冷酷。“我们要的只是四皇灵珠。”
“但是，但是朔雅殿下说过，务必要保住——”
“这你不用管。你的任务是取出长生之珠，不管用什么办法，在我回府之时，我要看到长生之珠。”
“主上，主上——”绛如急声呼唤了几句。便傲烨却没有再说话，银镯上的紫光明灭了一下，便顾自地消失不见了。绛如看着腕上的银镯有些茫然。喃喃念道：“长生，长生——”半晌，她缓缓地抬起右手，将手心摊到胸前，只见掌心处悠悠地一股明光如水波般荡漾起来，缓缓地便赫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纯澈透明的珠子从水波明灭之中升腾而起。
壑明顿觉胸口一股热气涌荡起来，知是那颗珠子的原因。“这是什么？”
“这是无飨之珠。”女子平声说罢，手中之珠已升到半空，素手当空环过，明亮亮的珠子便倏地一下便穿透了天罡奇阵设下的结界。壑明顿觉手脚一松，天罡奇阵镇住他的束缚在珠子的穿越下，瞬间全线崩陷。壑明手脚方才可以动弹，忽又觉得另一股强大的束缚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缠住了他的手脚，紧勒着他，一圈一圈，深深地嵌入骨肉之中。而胸口那一股膨涨的炙热，越来越滚烫，仿佛便要烧穿胸膛，奔涌而出。
女子别过头去，仿佛似不忍看到这种场面，又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继续下去。
死寂得没有一丝声响的空室之中，忽响起一个女子的惊呼声。“绛如公主，请您手下留情！”紧接着，壑明便看到一道银光闪耀而过，疾若闪电，然后落到了自已身前。是一个张开双手，呈大字型而立的小小的身影。“绛如姐姐要害炼妖师！绛如姐姐不是好人！”
绛如惊了惊，一直盘旋在壑明头顶的无飨之珠上下震颤了一下，倏地飞回到了绛如的手心之中。“小青——”她怔怔地望着挡在面前作势要保护壑明的小银狐发了一会呆，又想起什么似地，猛地回过头去，便看一名素色衣衫的丽容妇人缓步从外面进来，她略显凄白的嘴唇微微颤了颤，“桑姨——”
充斥在周身的束缚随着无飨之珠的撤回而瞬间消失，胸中那股冲涌的热力也渐渐平息了下来，壑明顿觉手脚一阵发麻，身形一个摇晃，但屈膝跪倒在地。小银狐大叫一声：“炼妖师！”小小的身子往前一个起跃，便一下子跳到壑明身上，睁着一双水莹莹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壑明，喃喃念着。“炼妖师，炼妖师——”那可怜的模样仿佛便要委屈得哭将出来。
壑明吃力地支撑着身子，盘腿席地坐下，低眉望着小青，苍白着一张俊脸淡淡道。“银——狐——”
小青连忙点头。“炼妖师，炼妖师很辛苦是不是，是绛如姐姐不好，是小青不好——”说着，嘴一扁便大声哭将出来。
壑明怔怔地看着，不解道。“为——什么，哭？”
小青哭道：“小青担心炼妖师，小青不要炼妖师辛苦，不要炼妖师难受——”
“小青——”莫桑夫人缓步过来，蹲下身抱过小青，柔声道。“俊疾先生是因为长生之珠强行被催动，以致元气大伤，以炼妖师的功力，调息片刻应该就会好转了。小青就不要打扰俊疾先生调息了。”
小青半信半疑地望着莫桑夫人一眼，又回过头去看向壑明。“炼妖师一定要好起来。”
“桑姨，我——”绛如面白如雪，恍如罪人般地布满悔意。
莫桑夫人朝着绛如宽慰般地宛宛一笑。“我都明白的。但是，若你真的强行取出长生之珠，要了俊疾先生的性命，那朔雅殿下那边，又将如何交待呢？”
绛如垂泪道：“我也不知道。不明白主上为什么会选择与朔雅殿下完全相反的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不能违背主上，更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我——”
莫桑夫人也知这中间的夫奈，幽幽叹出一口气。“放了俊疾先生吧。”
“桑姨？”绛如微微一惊。“我知道三年前，俊疾先生救过小青一命，我们狐族是有恩必报的族类。但是，桑姨放了俊疾先生又如何，主上难道不会命令我再去抓他回来？无飨之珠是天下无敌的，只要有长生之珠在俊疾先生身上一日，主上与父亲就不可能放过他的！”
莫桑夫人脸色一白。“尽管如此，但我还是必须要请求你，放了俊疾先生吧。”
“桑姨——”绛如心中更是凄苦。为什么这世上偏有这么多明知不可为而强自为之的事情呢。
“就一次——”莫桑夫人的脸色苍白而坚决。
十五章 明心
壑明席地而坐，运气调息，终于将半边酥麻的身子恢复了知觉。耳边听得江水时断时续的拍岸声，想起方才是狐族将他从阵中解救了出来，带到这里。眼睑微动，紫眸缓缓张开，一眼便望见小银狐一动不动地蹲在他身前，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中尽是无法言明的担忧。
“炼妖师！”小银狐见壑明终于睁开眼睛，喜得大唤一声，小巧玲珑的身子凌空一跃，便轻巧地跃入壑明怀中。那一瞬间，清幽的紫眸倏地变幻了一下色彩，搁置于腿上的掌心处，明光隐约浮动。
“小心，小青！”猛然地一个冷厉的女子的声音横了进来，随即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伸过来，一把从壑明怀中将小银狐抱了过去。小青回过头懵然地望着一脸苍白的女子，不解道：“绛如姐姐，你怎么了？”
绛如铁青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壑明道：“他要收了你，将你关到炼妖塔里去！”
小青闻言，微微出神了一会，然后回头望了望依然一脸沉静的壑明，无邪地将眼睛笑成眯眯的半圆形，摆手道：“不会的。炼妖师只是想在小青头上贴灵符而已，炼妖师不会把小青关到炼妖塔里去的。”
“贴灵符？”绛如有些发怔。
小青点头道：“是呀！炼妖师喜欢给小青贴灵符，小青也喜欢被炼妖师贴灵符！”
绛如有些不解，他方才手心的那道金光，真的只是灵符而已么？微一抬眸，便见壑明从地上长身而起，在淡淡地望了她们一眼后，转过身徐徐而去。绛如的嘴唇下意识地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心头却又是一片茫然。
“壑明先生。”莫桑夫人出言唤住壑明，缓声说道，“壑明先生来冉京是为了解除皇帝陛下的困噩，现在陛下已经苏醒了，壑明先生也没有必要再在冉京逗留下去了。还是请壑明先生尽快离开冉京吧。”
壑明的脚步缓缓地停下，平声道：“冉京里妖气很重，我暂时不会离开。”
“炼妖师为什么如此冥顽不化呢？！”绛如又惹不住插口道，“人是天地间的生灵，妖也是！为什么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生存，可以平淡地度过一生，也可以潜心修行，成仙成佛，为什么妖就不行！”
壑明回过身来，远远地望着绛如。“妖也可以成仙。”
绛如苦笑一声道：“但却不像人类那样可以选择。对于你们三壁来说，妖若是不肯跟从你们潜心修行，便要被强行收服去，关到炼妖塔里去淬炼。壑明先生有没有想过，或许，成仙成佛，均不是妖精的心中所愿，他们所希望的或许便是像人类一样，平平淡淡地生活，老去。”
壑明发了一会呆，犹豫着问道：“成仙，不好么？”
绛如道：“成仙不是不好，但却也并不是每个人的愿望。每个人都希望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生活，就像三壁之中，很多人都想成为逍遥自在的散仙，而壑明先生却选择成为炼妖师。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我，我吗？”壑明有些茫然，缓缓地垂下目光，望着金线镂边的雪白衣袍，怔怔地出神。“炼妖师，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成为炼妖师呢？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方式吗？——我不知道。”一双浅紫的眼眸中，满是疑惑与茫然。
“壑明长大后，要做什么呢？”
记忆里的师父，虽然不常笑，但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总是那么温和。
“炼妖师。”翻看着经书的壑明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师父是炼妖师。”
然后师父会心地笑了，爱怜地将壑明抱到膝上，轻轻地拥着，柔声说道。“只是，壑明不适合做炼妖师呢，师父希望壑明能够成为散仙。”
壑明想了想，道：“师你不想让壑明做炼妖师，是不喜欢壑明了吗？”
师父轻轻地笑。“当然不是。既然壑明喜欢，那壑明就做炼妖师吧。”
“喜欢——喜欢是什么？”壑明抬眼望着中天的一轮圆月，茫然出神。“师父希望我成为散仙，我却选择了炼妖师，这是为什么？——是喜欢么？喜欢是什么？——为什么喜欢？”壑明自言自语。
“壑明不适合做炼妖师呢。”师父十年前的话在耳侧徜徉。
“我真的不适合做炼妖师吗？——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吗？我不该收妖么？”壑明被思绪反复地纠结着，深陷其中，而无可自拔。
看着他茫然的样子，莫桑夫人忽然叹出一口气，道：“绛如，你似乎打乱了壑明先生的思绪了。”
绛如的眼睛睁了睁，望着紫眸中那抹令人心痛的茫然与空洞，不由心中一沉。“是我说错了么？”
莫桑摇头道：“不。你说的很对。炼妖师之所以高于斩妖使，降妖使，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法力高于斩妖使，更为主要的是炼妖师拥有斩妖使所没有的，对妖类的怜悯之心。只是历代而下，由于想成为炼妖师的人少之又少，因而晋升成为炼妖师的考验是最简单的。基本上，只要有意愿者，基本上都可以顺利晋级。但是，即使穿上炼妖师的法袍，背负上炼妖师的称号，若是对妖没有慈悲之心，却也终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炼妖师。”
绛如凝视着壑明落寞的背影，慨然道：“他似乎无法理解。”
莫桑夫人幽幽叹出一声道：“希望他能明白。”
壑明渐渐被一堆疑问淹没，挣扎不出，然后脑海中陷入一片空白。他茫茫然地起身，转身而去。
“炼妖师！”小青大叫一声。一跳跳出了绛如的怀抱，三步并作两跳地快速跟上壑明的步伐，奋力跃身跳到壑明身上。不想壑明想不也想地伸手拂将过来，一把将她从衣袍上拂落，淡淡道：“我身上冷，不要上来。”
小青本被壑明拂落，委屈得两泪盈盈，这会儿听得他如此一说，连忙摇头道：“不冷，不冷。炼妖师身上很暖和的。”
壑明怔了怔，从失魂落魄中缓过神来，低头望向小银狐诚挚的笑脸。慢慢地蹲下身去，伸出手犹豫着去触碰小银狐的脸庞。方一触动，手指忽地一颤，立马将回收了回来。将手掌翻转至面前，凝视着修长的手指痴痴地发呆。“还是冷。”
小银狐立马摆手道：“那是因为小青有皮毛取暖，所以会比炼妖师要热乎一点。其实炼妖师身上一点都不冷的。”
壑明却似乎已经没有再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只是凝望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为什么我的身上没有温度？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难道我不是人，是妖孽吗？我真像傲烨所说的没有心吗？我的心真的被剥掉了吗？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活着？——我是妖孽，我果然是妖孽吗？”
“炼妖师。”小青忧心忡忡地伸出爪子去拽拽壑明的衣袍，壑明却是浑不知觉。“炼妖师。”叫到第三声时，还是不见回音，小青又惊又怕，便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绛如姐姐坏，害得炼妖师都不理小青了，绛如姐姐讨厌死了！”
绛如神色一哀：“小青——”忽见得腕上银光闪动，光晕中传来傲烨愠怒的喝声。“绛如！壑明俊疾到哪里去了！”“主上——”绛如脸色白了白。
“是我逼绛如放的人。”莫桑缓缓地插口道。“桑姨——”绛如大惊失色。
“你——”傲烨气急败坏，怒吼道，“你们——给我回来！全部给我回来！”说罢，镯上灵光乍然一明，然后便倏地消失不见。
“桑姨——”绛如回头忧心忡忡地望向莫桑。莫桑道：“不要担心，没事的。他们还指望着你的无飨之珠呢。你先回去吧。”“那桑姨呢？不同我一道回去么？”绛如问道。
莫桑的目光幽幽地望向壑明，柔声道：“壑明先生这个模样，我有些放心不下。我去城里将跟他一同进京的那位师兄寻来。”
绛如道：“端木真陵？”
莫桑缓缓地点头。
“臭小子，你还记得回来！给我站到书房，面壁思过，直到我叫你出来为止！”
预见到父亲愠怒的脸庞和自己即将遭受的残酷待遇，真陵的步子就越行越慢，转过扇尖无奈地敲击着额头。“真是伤脑筋啊。”
徐徐转过一条小巷，抬眼便望见沉静在夜幕中的军阁都尉府。门前两列四名羽将笔直地守立在门前，庄严肃穆得如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