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安静地坐在一张圆桌旁边,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长腿交叠在一起,很随意舒服的姿势,她头发很长,在后面绑了个马尾,露出额头,很坦然随意的样子。许是因为她姿态的美,让她手边的咖啡冒出的热气都看起来很诗意。腾云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她这个样子就应该叫安然。有人可能会有这样的经验,当别人介绍一个男生叫刘洪涛,你就觉得他这样的长相就应该叫刘洪涛,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名词儿和具体事物的绝妙联想。
安然看到一束百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有些微的诧异,但是生性淡然的人习惯了处变不惊,只是微微抬着头看着他。
“安然。”他叫她的名字,很注定,没有丝毫的疑问怀疑。
“是。请问?”
“我是腾云,替陈肖来接你。”
安然闻言点点头,站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您受累了。”
“给你。”
安然接过花儿,腾云很自然地提起安然的行李走在前面。安然大步跟上,与他并行。腾云的步子很大,陈肖曾经说过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像腾云走的那么坚定不移。身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安然难得的和他步调一致,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快速地迈着小碎步才能跟上他的速度。腾云微微侧过脸,观察着安然,清俊的容颜有些冷清的表情,脊背挺直地走路,目光直视前方毫不动摇,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漠,可是不得不承认,那样的神情在安然脸上很有魅力。
在车上,腾云问了地址,安然清楚准确地报出,之后两人就一路到沉默到安然家楼下,却无任何不自然。如果有第三者在场,肯定上车的时候是个活人下车的时候就成了一具化石。
腾云取出行李,说:“我帮你提上去。”
“谢谢,我可以。”安然从腾云手里提过行李,向他微点一下头。
腾云伸出手,“会再见,安然。”
“再见。”安然与他握了手,就提着行李转身上楼。
陈肖是在医院见到的安然,她刚举着点滴瓶子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拿着一束洁白的百合的帅到掉渣的安然站在那儿看着她。
“安然。”
“给,香的很。”陈肖一个手接过花,安然伸手给她举着点滴瓶子,陈肖上前一步用力地拥抱着安然,“安然,安然安然安然安然安然……”
“恩。”
“法国好么?真的满大街都是狗屎么?我以为你投敌叛国不回来了呢,我多怕你不会来……”
“投敌叛国?你的可能性比我大的多。我出去是工作。”
“高翻局也有常驻法国的机构?”
“我在驻法大使馆工作。”
“啊?换了?”
“任期满了,现在回来听组织安排。”
“安然,安然安然安然……”
“烦死了!”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需要你。”
“恩……恩?需要我什么呀?”
“我需要你的一身正气!”
“……什么话……”
“你看我,像不像被邪灵附体了?”陈肖站直了身体让安然看。
安然牵着她到床边,把点滴瓶子挂好,“像。”
“是吧,快给我力量吧,我要你的阳气。”
“……我是女的。”
“我要你的正气!正义的使者啊,驱赶恶魔……”
“靠!”
腾跃逮着提包要走的陈肖,“哎,哎,哎,你早退!”
“下班儿了,已经下班儿2、3、4、5秒了。”陈肖把手表举到他面前。
“显摆你有手表啊。跑那么快干嘛呀,我发现你这几天都早早就跑了,怎么着,家里有一个啊?”
陈肖还真站住了,“你还别说,我家里还真有一个。”
“不是吧,真的假的?难道扬哥终于吃着回头的那一根芳草了?啊!”
“你说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欠抽呢,你是不是没事儿找抽型,是不是,是不是……”陈肖边上说边用手机使劲儿地磕他脑袋。
“哎……别动手 ,别动手,是你自己说的家里有个人的……”
“瑞雪。”
“啊?”
“瑞雪住在我家里。”陈肖把手机扔进包里,若无其事地说。
“……不带这么报复的啊,我不就提了句羲扬么,你犯得着马上把瑞雪说出来么?”
“哼!”陈肖不屑地撇了他一眼,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哎,真的啊……你别走啊,是不是真的……”
腾跃之后越来越觉得陈肖说的是事实,绝对是事实,虽然听上去非常荒唐。但是孙瑞雪能干出那样的事儿来,陈肖也真的有那种奇怪的宽容度收留瑞雪。陈肖似乎对别人都很宽容,除了羲扬。按照腾跃的理解,两个人虽然有四年没见,但是目前两人都单身,又因为过去那段天崩地裂的感情,俩人一见面那还不是天雷勾地火,干柴与烈火,马上就燃烧起来。难道因为在羲扬的影展上看见了瑞雪陈肖那个小心眼儿的又想多了?也不是,应该在那之前他们一起吃饭那次陈肖好像就不怎么待见羲扬。整个晚上一句话都没跟他说。羲扬这哥们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看着人家陈肖的眼神儿像要把人家看进眼睛里看进骨血里,却也只是那样看着,弄得旁边的人都跟着郁闷。腾跃有个想法,他觉得他自己、羲扬、陈肖还有瑞雪,是被某个不知名的巨大的势力拧在一起演出一场大戏,尽管他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但是他还是希望这出戏有个好一点儿的结局,起码按照观众的意愿成全该成全的。在他自己这一方面,他希望瑞雪过的好,他总是觉得瑞雪可怜,就在他苦苦最求她她却把他的爱情踩在脚下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她可怜,她的眼睛里总是那么空洞,就像在一首歌的□时失神的那种空洞。他问过瑞雪,你怎么总是不安生呢,你就不能选择对自己好一点儿的生存方式?她说她寂寞,她老是要搞出些事情来让自己也让别人难受,不然她觉得她无事可做。听她这么说,腾跃更加心疼,却也清醒地知道了他和孙瑞雪是真的不合适。所以那时候他站起来离开了这一场荒唐的大戏。
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获得幸福的天分,有些人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事,人和人之间的大不同让彼此间的碰撞更加火花四射。
陈肖这几天都是和安然在一块儿,那腻味的程度好像是要弥补过去这几年的空白。有天俩人在二环被刘铁碰上了,刘铁看见安然十分惊奇,说:安然,你从法国光荣归来了?那样子就好像见着法国总统似的。这不,被发现了踪迹就只好聚众吃饭了,这年头低调还真不容易。陈肖叫了最近联络的几个人,除了苏黎在外地演出不能来,其他人都要来瞻仰一下真正的外交官。
陈肖一路快车来到越好的地方,刚停好车就看见安然站在火锅店的门口儿等她呢。她乐颠颠地跑过去,挽着安然的胳膊进去。
“呦!都来了啊。”陈肖过去在王佳身边坐下,安然坐她对面坐在刘铁旁边。
“还有个人。”刘铁搅和着辣椒酱说。
“郑纯没到。”
“叫了郑纯?”迟乐乐无意识地问了一句,又觉得不妥,赶忙调侃说:“他不闭关呢么?”
“我今儿上午还看见他了。”耿静楠说。
“他怎么样?”安然问。
“挺精神,他来我们公司交曲子。”
“他还做音乐呢?”
“好像在哪个公司给人写词写曲什么的。哎,就前段时间,挺红的那首,就是‘零零落落一地寂寞的片段……’那就是郑纯的曲儿。”
“唱我歌儿唱的那么难听。”郑纯推开包厢的门进来就听见刘铁在糟蹋自己的东西、
“呀!你是幽灵啊!”
“安然,很久不见。”
“恩,怎么样,最近?”
“对付活着呗!”
安然用拳头轻轻顶了下郑纯的胸膛,两人相视笑笑。郑纯飘到迟乐乐和耿静楠旁边儿坐下。人到齐了,也不用谁招呼,就心照不宣地一同开始胡吃海喝。刘铁要给郑纯倒酒,郑纯用手盖住杯子,“我不能喝。”
“你原来海量啊,这回冲着安然的面子你得喝。”
“真不能喝,吃药呢。”
“那就算了。”刘铁也不再劝,但是气氛有点儿压抑,他就把酒瓶子伸过去往迟乐乐的果汁里倒了些白酒。
“刘铁……你大爷……好了好了!”
“鸡尾酒!”
郑纯含笑看着这一对活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陈肖看着现在平静生活的郑纯,真不能想象当初他遭受的那些他是如何度过。
“这电视演什么呢?”刘铁是电视儿童,他到完酒就开始找遥控器,打开是某台的选秀,他不爱看,刚要换台,就听——“等一下!”
“怎么了。”
“转回去,我要看刚才那台……唱歌那个……对……这人……”陈肖看着台上正在声嘶力竭唱歌的男人,有些不可置信。“这个不是……天,九鼎?”
“谁?”
“这是我大学同学啊。”
安然回头看了一眼,说:“工作不如意吧,什么脸都舍得丢。”
众人笑,陈肖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唱歌的九鼎,“哎,说实话,唱的不错,是吧?”
“这得问郑纯,他是内行。”
郑纯回身看了一会儿,“还行。”然后转过身来倒果汁,瓶子太大没拿稳差点儿没倒迟乐乐裤子上。
“你还别说嘿,这哥们儿以前玩儿乐队的时候是个贝司手,我都不知道他能一人儿站那么大舞台上唱歌。……这哥们儿,行!”
“罕见嘿,听见陈肖夸人。”
“不是说他唱的多么好,苏黎是女的就不比了,他也远不如郑纯。只是有点儿感慨,当初组乐队的时候,那帮人豪气万千,说要用音乐打倒日军击退韩流,到最后真的走了这条路的只有这哥们儿。”
郑纯果汁喝多了出去如厕,久久不见回来,安然离门近,就站起来出去看看。安然找到洗手间,看见郑纯正跟一个男人在男厕门口撕吧。“郑纯。”安然叫了他一声。那男人见有外人就转身进了洗手间。郑纯惊讶地看着安然,眼里显出愧疚的神色,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跟着那男人进了男洗手间,并反锁了门。
陈肖也出来上厕所,看见安然愣在那儿看着男厕,“怎么了?”
“郑纯在里面……跟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
“莫西干头的男的?黑眼圈像画了眼线的?”
“没看清楚,好像是那样的发型。”
“我操!”陈肖冲过去“邦邦邦!”地砸门,“郑纯,你快出来!郑纯……”
“肖肖,过来。”安然把陈肖拉到一边,飞起一脚,那门应声而开。
莫西干头的男人见有人闯进来,把一个针管迅速地塞到他宽大的军裤口袋里。但是他的身体仍是压着郑纯,郑纯见进来的是安然和陈肖,把脸侧向了一边,身体颤抖着。安然见状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拉过那个莫西干头,一手抓住他脑袋上那鸡冠一样的头发,膝盖“啪!”地顶在他的小腹上,一招就放倒了他。陈肖扶着沿着墙下滑的郑纯,转头却见安然走过来拧过郑纯的脸,陈肖眼见安然的另一只手扬起就要打下去,情急之下使出小擒拿捏住安然的手腕,“安然,别。”安然看着郑纯的脸,他紧闭着双眼,眼泪却不断地、不断地流下来。安然沉默着放下了手,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微颤。
郑纯把头侧过去,在陈肖耳边说,“求你,让安然走,不然就让我走,让我离开……”
“好。”
安然双手紧握了一下,转身拎起那个莫西干头的,走出了洗手间。
陈肖拍拍郑纯的脊背,“你能站起来么?”郑纯靠着陈肖的搀扶费力地站起来,两人艰难地向外走去。
等把郑纯送到了他的住处,然后打电话给郑纯的哥哥郑宇。陈肖没有等郑宇来到就走了,崩溃是有普遍传染性的,而陈肖其实也没有多么的坚强。陈肖有些脱力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口袋里的手机第N次震动的时候她终于接起,是王佳,那一群人吃着饭不见了他们三个,尤其郑纯不见了,他们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很担心,却一个都联系不上。陈肖大约跟王佳说了一下情况,那群人才放心散了。陈肖又发了一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安然是拎着Jim(莫西干头)走的……她慌忙打电话给安然,没响几声安然就接起:“喂。”
“安然,你把他怎么了?”
“刚审问完。”
“打的不轻吧?”
“没动几下他就说了,他好像很有倾诉欲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倒!”安然说着又踢了那家伙一下。陈肖在电话这头都能听见他哼哼的声音。
“你要把他怎么办?”
“法办。”
“他不能现在就进去,他进去了一定会供出郑纯的。”
安然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做错了就要受罚。”
“我们能眼睁睁看着郑纯蹲监狱么?这次就放过一次吧……你在哪儿,我过去。”
“我们小学后操场。”安然沉默了一下才说。
陈肖飞车到子弟小学的时候安然已经在大门儿那儿等她了。陈肖刚打开车门下车,安然就走过来坐进车里,“我没开车来。”陈肖也坐进车里,但她并没有开车,她趴在方向盘上,累极了。“安然,我让你为难了么?”
“恩。”
“人也不能一辈子都正义。有时候还是得帮着亲近的人,就算违背了社会责任。”
“……你能劝我倒是好的,我还真怕你一声不吭。”
“我也需要你劝劝我,你劝劝我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郑纯的事儿,包括在日本那段儿。”
“2006年。”
“毕业那年?在杭州?”
“在杭州。我有一个学期基本上没有上课,学分不够毕业,然后我爸就找人给我们校长送了不少银子,他们就让我毕业了,还找了个挺光荣的理由,说我不畏艰辛,支援边远山区基础教育,并做出了相应的贡献。大爷的!讽刺人也不待这么整的。”
“好像也有那么点儿意义……我说你教书那事儿。”
“郑纯……我是在杭州一酒吧见着他的,他那时候长头发,很长,跟我差不多。染黄了,在那儿跟两个人跳舞呢。我过去跟他打招呼,叫了两声儿他没听见,我一拉他才看见……有个人拿圆规在扎他胳膊……”
那天晚上陈肖以为会死在那个连名字都不确定的酒吧里。她抱着神志不清的郑纯被两个喝了酒打了大麻的男人用酒瓶子砸的眼冒金花,肩胛骨疼的让她的手指的不自觉地弯曲。她把郑纯拖出酒吧的时候门口儿那两节台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推推压在她身上的郑纯,觉得也许这是个噩梦,一会儿梦醒了就好了。可是她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都没有醒来,于是她就觉得她被梦魔给控制,她要被杀死在她自己的梦里了。可是梦魔为什么这么有创意,跟她同死的竟然是个已经好几年不见的高中同学。这厮不是应该在日本乐坛发展么,不是要用音乐大道日本帝国主义么,怎么跑她梦里来给她添堵啊,要不是因为他也不会死的这么不光彩。想想明天报纸头条要出现某女酒吧门口暴毙,尸身上压着另一具男性的尸体,且二人身上均有被施暴后的痕迹……
当然那天晚上陈肖没死成,她躺了 一会儿发现地上还真凉,而她疼归疼好像离死还有那么一大段距离,她只坐起来给认识的人打电话。可是翻翻电话薄,在这个时间在杭州能来救他们的人……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