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最心爱的歌-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
  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说得很对。〃
  经过此事,她整个人沉着了,比往日更不动声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来一只小玳瑁猫。
  阿茜笑说:〃程小姐替它取一个名字。〃
  程岭侧着头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过数日,她闲闲同郭海珊说:〃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尽管吩咐。〃
  〃你可记得那个流落在东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样了。〃
  〃我去问。〃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来到这世上,原来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发,连忙称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来了。
  郭海珊郑重坐下,与程岭谈到细节。
  〃原来那小孩的母亲一直没有把她领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竖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爱女儿,不然不会多艰苦都把她带在身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张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谈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东方之家。约数周前由教会交一个家庭寄养,我们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问:〃她怎么会去世?〃
  郭海珊无奈,〃注射过量毒品,送到医院已返魂无术。〃他没有说她受到虐待,体无完肤,是宗惨剧。
  程岭受到极大震荡,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领养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说?〃
  程岭颔首。
  〃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呢?〃郭海珊实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间人,他拒绝了,比较不那么伤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说话。〃
  〃你说的对,我的意见是,那样血统出生的一个孩子,恐怕不好养,不如另找一个初生婴儿。〃
  程岭不语,过一会反问:〃你可记得那小女孩的样子?〃
  郭海珊点点头,〃大眼睛,小面孔,一半华人血统。〃
  〃我也不能忘记,如果只能帮一个,我情愿帮她。〃
  〃我去办。〃
  〃海珊——〃
  他笑着回头,〃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点点头。
  晚上,在大宅的书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炉火处。
  他说:〃今年没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说:〃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灵渴望有个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领养牵涉到财产承继问题,不知她有无考虑清楚。〃
  〃我猜她不会考虑到那么远。〃
  郭仕宏笑,〃年轻就是这点好,过一天算一天,随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第七章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
  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当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声。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