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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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心爱的歌-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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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第八章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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