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声笑。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程岭称是。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声。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头。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姐姐,姐姐!〃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来。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不应计较时何用计较。
程岭叫弟妹称郭仕宏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话要说。
程岭也趁机看仔细妹妹,只见一脸倔强之色,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顿时放下心来。
她问:〃郭先生是谁,是姐夫吗?我记得结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还有,那念芳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听语气,她不喜欢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爱护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个西洋人,可见决非亲生。〃
程岭笑着提醒她:〃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这句话气苦了程雯,她大声哭起来。
程霄探过头来,〃什么事?〃
〃妹妹闹情绪。〃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细谈他的功课与志向,他啊了一声,继续话题。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边,坐在一张脚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西施轻轻走过来,程岭将它抱在怀中。
她把烦恼暂且抛至脑后,命运虽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会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也就是一名赢家。
这时她听得郭仕宏问:〃程岭,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吗?〃
郭仕宏颔首。
她笑笑,〃那,随得你好了。〃
结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财产一半自动属于她。
程岭并不贪钱,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过来说:〃程霄绝对是一块读书材料,看到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这里有的是好学校,如嫌不足,还可以送到美国去。〃
那天晚上,程岭梦见养母。
程太太满面笑容,推醒程岭,〃领儿,谢谢你。〃
程岭讶异,程太太一点不显老,而且那袭缕空花纱旗袍永远适合潮流。
〃妈妈。〃她叫她。
〃你现在也是妈妈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来笑答:〃是的。〃
〃多得你,领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没有见生母?〃
程岭摇摇头。
养母诧异,〃领儿,你心地那么慈,为什么独独与你生母计较?〃
程岭不语。
〃她想见你。〃
程岭抬起头,养母已经走向门角,她叫:〃妈妈,多说几句,妈妈,妈妈。〃
她自床上跃起,知是梦,犹不甘心,直推开睡房门,找到偏厅,〃妈妈。〃
天已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来亲自替大小三个学童准备三文治午餐带返学校吃,忙进忙出。
见到郭仕宏只抬头说声〃呵起来啦〃,接着又忙。
郭仕宏觉得这样的生活别有风味,冷落了他不要紧,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这牛肉夹面包够营养,阿茜,拿苹果汁来……〃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没享受过家庭温暖,此番如愿以偿。
日常生活的热闹、忙碌、无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报名在私立学校念书。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学校,下了车,顺便在校门口参观,合该有事,她听得三四个黄头发女孩对程雯指指点点,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国女孩——〃五个字,她忽然发作,跑过去质问那些女孩:〃你们说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郭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郭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过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郭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郭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共产党,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这时佣人走过,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进来,依偎身旁,〃妈妈,给我吸一口。〃
〃苦涩不好喝,去,叫阿茜给你冰淇淋。〃一边纵容地把杯子趋到她嘴边,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这堪称是最年轻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头发始终黄黄,像琉璃那样颜色,混血儿特征毕露,这孩子,差点踏进鬼门关,侥幸存活,也注定在阴沟里终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见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浑忘前事,,不过照样听话懂事,一双大眼睛时刻默默注视人与事,绝不多话,讨人喜欢。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头,绝不纠缠,绝不贪多。
女子以这种性格至为可爱,不过郭海珊对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爱笑爱玩,为全家带来喜乐。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禄学校出信褒奖他优异成绩,家人才知他功力。
这男孩与他母亲在生时判若二人。
当下郭海珊说:〃我该告辞了。〃
程岭送他到门口,回头问阿茜:〃郭先生呢?〃
〃在楼上好些时候了。〃
程岭连忙上楼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郭任宏伏在她的小书桌上书写,看见她,才住了笔。
她歉意地说:〃我竟没问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过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这么暗,看得见嘛。〃
亮光透进来,才发觉郭任宏脸容憔悴,老态毕露。
他皮肤又干皱,衬衫领子显得宽松,写了那么久,似乎有点累,程岭扶他到沙发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两声,轻轻说:〃你毋须有太多钱。〃
程岭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过她有个好处,她不心急,她专心聆听。
郭任宏说下去:〃钱多了麻烦,惹人觊觎,而且,根本无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还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说起钱来。
〃可是,又不能没有钱,穷人寸步难行,所以我替你准备了一笔款子,放在一个律师处,照顾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师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会介绍你们见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郭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肉体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