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了一个懒腰︰“说得也是。”
这类家常闲谈,随时可以结束,在闲谈中,我知道我误解了那朋友“不知道”的意
思──照白素的理解,不是完全的不知道,那就很寻常了。
既然属于寻常的事,自然更不会引起我的兴趣。
世事就是那么奇怪,有许多事,就算你没有兴趣,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兜兜转转,
还是会找到你头上来的。
在那次闲谈之后,我既没有去找小郭,那位先生也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过不了几天,陶启泉忽然“御驾亲征”来找我。由于陶启泉的财富,越来越多,地
位也越来越高,和他来往的,几乎都已达到了国家元首级的人物,所以有一次,他邀我
一起到南美洲去,我就答以‘你御驾亲征,我就不当开路行锋了。’,陶启泉有点啼笑
皆非,我倒觉得这样形容,颇是恰当,所以就一直这样说他。
这次,陶启泉和温宝裕一起来的,温宝裕一直在他的集团之中,负责一项很特别的
工作,替陶氏集团负责搜集各种奇珍异宝,包括艺术品在内。
他们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还没有坐定,陶启泉就说明来意──一秒钟也不
浪费,那是他做人的宗旨,这种做人方式,确然很有道理,因为,浪费了一秒钟,就是
永远的损失,不论用甚么力量,也不论用多少金钱,都找不回来了。
陶启泉开门见山︰“我们的工程人员,在中亚地区,找到了一个大油田,初步估计
,优质石油的蕴藏量,是阿拉伯半岛的七倍。”
我已经略有耳闻这个消息,这种能源的新发现,是人类的喜讯,所以我由衷地道︰
“恭喜你。”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可是,开采之后的利润分配,却谈不拢,我提供的条件,已
经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对方总觉得我拿了大份,他们吃了亏。”
我当然知道他的“对方”是哪一方面,我摊了摊手︰“不错,他们又土又贪心,甚
么都不懂又想多捞油水,确然是最难缠的对手!”
陶启泉盯著我︰“我把情形大致向你说说!”
我一听,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摇手︰“不必了!不必了,那种事,我一点兴趣也没
有,你不必对我说。”
陶启泉道︰“我有事要你帮忙啊!”
我忙道︰“对不起,我想不出我有甚么可以帮你之处,不如另请高明。”
陶启泉恼怒︰“你还没听清是甚么事,就一口拒绝,这太不够意思了!”
在我和陶启泉对话期间,温宝裕东张西望,忽然又全神贯注,去看墙上的一幅画,
像是画上会有宝石掉下来一样。
我想,陶启泉的指责,也有道理,
就点了点头,他道︰“勘察、探测的经过不说了,那算是小投资,对方也肯定我出
的力多,问题是开采,一切资金,全由我出,并且养他们的技术人员,估计投资要超过
五百亿美元!”
我又点了点头──即使是陶启泉这样的大豪富,这也是一项大投资了。
陶启泉又道︰“我的分配办法是六四,我六他四,初步的计算,我们要第十六年头
上,才有利润,而对方却在一有油田出来的时候,就有利益。而且,五十年之后,估计
开采到了二分之一时,还是六四分,却掉转来,变成他六我四──这样优厚的条件,对
方居然有异议!”
陶启泉越说越激动,我却暗中打一个呵欠,而且在他的话中,却到了大大开玩笑的
资料,我道︰“我明白了,他们是不喜欢‘六四’,要是你改成‘七三’,说不定对方
反倒同意了。”
陶启泉先是一怔,接著,自然知道了我是在开玩笑,他大是气恼,重重顿了一下脚
︰“你这人,我来找你商量正经事,你却──”
我看他急成这样,也觉得该适可而止,所以我道︰“你可以让步,就再让一步吧,
这毕竟是对方的‘国家资源’啊!”
陶启泉闷哼一声︰“不懂得在最有利的条件之下开发利用国家资源,这就是对国家
的犯罪!”
我不以为然︰“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对方要为自己争取多一点利益,这不是对国家
更好吗?争取得来的利益,他们又不是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是归公的!”
陶启泉连连冷笑︰“不是他们不懂得,我提供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任何
商业行为,都有一定的成本,利润计算标准,不合乎这个标准的,商业行为就不成立,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做这个生意。”
我又想开一句玩笑︰“那就让那些石油再躺在地下好了,反正已躺了几千万年,不
在乎多躺一会。”但是我却怕陶启泉大发脾气,因为这时看起来,他的恼怒程度已经有
八九分了,我没有必要去火上加油。
所以我改了口︰“或许,再谈判下来,会有结果。”
陶启泉霍然站了起来,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我正想问他,究竟他想我帮他甚么,
他已经站定了身子,道︰“你要帮我!”
我摊了摊手,神情很是无奈,因为对于石油开采,我真正一窍不通,看到他那么为
难的情形,我反倒劝他︰“你的事业已经够大了,早一阵子,你想去开发成吉思汗墓,
现在又要开大油田,那是何苦!”
陶启泉道︰“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业,这是全人类的事业!这大油田开发之后,人类
在百年之内,再无能源之忧,也不必肥了阿拉伯的那些酋长王族,连最偏僻的山区里的
人,都能享受到好处。”
我才不信一个商人会有这样伟大的胸怀,所以我有点讽刺地道︰“既然如此,你就
依对方的条件,少收一点利润,事情就成了!”
陶启泉用力一挥手︰“你根本不懂得!”
我道︰“对了,我根本不懂,你说了那么多,全白说了!”
陶启泉大声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找谁?”
他道︰“我不知道!”
这一下子,轮到我霍然起立了。
第三部︰胃口
他要我找一个人,可是又不知道要找谁!
这话听来,何其熟悉!
那不是和早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情形相仿么?
当下,我呆了一会,才道︰“请你说明白一些!”
我一面说,一面向温宝裕望去,只见他也现出了一脸迷惘之色,显然也不知道陶启
泉这话是甚么意思。
陶启泉的样子很是焦躁︰“就是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我当然依旧不明,所以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要把一个不知道是甚么人的一个人
找出来?”
我的话中,已经颇有责问之意,因为陶启泉这话,不合理之至。可是陶启泉反倒向
我一瞪眼︰“当然是──就是不知道那是甚么人,所以才要把他找出来,要是知道了是
甚么人,可以直接去找他了。”
我给他的话,弄得一阵混乱,可是却也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他才好。
我只好不出声,他和我互望了一眼,转向温宝裕,温宝裕忙道︰“我也不明白──
还是你作详细的介绍好。”
我也忙道︰“事情好像很复杂,你要细说从头,省略了,我怕我资质愚鲁,无法明
白。”
我这样说,并没有别的含意,全是实情。因为我知道他要说的事,多半和商业行为
有关,而我对商业行为的知识,连小学生也不如,兼且先天有抗拒,说愚鲁,那是不折
不古的事实。
陶启泉又望了我一会,我道︰“不必急,慢慢说,你也先镇定一下。”
我向温宝裕略一示意,他过去斟了三杯酒──一杯在手,说任何话题,总容易沟通
些。
陶启泉呷了几口酒,才道︰“方今世上,财力最雄厚的集团,是哪一个?”
他突如其来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禁呆了一呆,才道︰“我不知道,每年都有
好事者作排名统计,可是我看都靠不住,真正财力雄厚的,钱多到自己算不清,怎会给
别人知道?”
我这个回答,不料令得陶启泉大是欣赏,他用力一拍大腿︰“说得对!太对了!财
力真正雄厚的,根本自己都算不清。”
我道︰“是,听说中国有一个财阀,猝死之后,他的一个三等管家,也突然成了一
方的富豪了。”
陶启泉又大力鼓掌︰“太好了!”
我反倒愕然,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个例子,为何如此欣赏。
他道︰“你说的那个财阀,是一个独裁政权的核心分子,对不对?”
我点头︰“对,谁都知道,他的财富,来自民脂民膏,在全国百姓头上刮来的。”
陶启泉喟叹︰“这就是了,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财力再雄厚,也有个限度。有一
句成语,叫‘富可敌国’,可知真正富有的是‘国’──那不是普通的商业王国,而是
真正的‘国’,当这个国度的制度,是一个统治者或一个统治集团独占的局面时,统治
者才是真正的富,无可估计的富有!”
陶启泉所说的这番话,我自然同意,掌握了一国度,普通的商人,如何比拟?
可是我不知道陶启泉忽然提出了这一点来,目的何在,所以我一时之间,没有出声
。
陶启泉又道︰“这个国家就算再穷,但是拥有这个国家的,还是可以极有钱。中非
共和国够穷了吧,几乎可以说是赤贫了吧,但是它的独裁者想过皇帝瘾,单是一个登基
典礼,也可以花费以千万计美元。菲律宾这国家够穷了,甚至国家收入的一个来源,是
靠女性国民到别的国家去帮佣。可是,它的独裁者夫妇,在外国银行的存款,就超过一
百亿美元──究竟有多少,谁也无法估计。”
我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所说的,完全同意,可是,你为甚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陶启泉却不理会我这个问题,自顾自道︰“如果,只是明显地一个统治者,情形就
比较单纯,但如果是一个统治集团,情况就复杂多了。”
我索性不再问,由得他发挥下去。
陶启泉果然大大发挥︰“在这个统治集团之下,必然有权的人就敛财,而敛财的多
少,也和谁手中的权力大小成正比。因为有权就有财,所以权越大越好,因此也就在一
个大统治集团之下,形成了许多小集团,许多小集团相互之间,会有利益冲突,但久而
久之,他们就会明白,冲突对敛财行动有害无益,而天下财富之多,敛之不尽,所以渐
渐也就各行其是,可是,若是总权力丧失了,所有小集团也就失去了敛财的能力,故还
是有一个总的中心。”
陶启泉是在分析一个庞大的统治集团中的各小集团,如何各凭神通,利用自己所能
掌握到的权力在积聚财富的行为,我对他的分析,很是同意。
我补充道︰“你的分析有理。历史上,手中有权的人,聚财的本领,无非是贪污而
已。贪污能贪得了多少?现代有权的聪明人多了,会利用权力,直接参与商业行为,因
为他们有特权,所以商业行为对他们来说,比你们商人,容易多了!”
陶启泉苦笑︰“这个自然,商业政策由他们来订,他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翻云
覆雨之间,财富就成倍地增长。那是官商的特点,我们做生意,要靠冒险,要靠自己的
眼光。而官商有特权,是有赚无亏的,财神爷站在他们那一边,他妈的,真不公平!”
我心想,陶启泉如此激动,当然是在和官商的打交道过程中,受了不少气之故。
我道︰“话题扯远了吧?”
陶启泉苦笑︰“还是有关系的,官商各凭恶势力,成为许多小集团,其中也不断有
互相吞并倾轧,一旦在政治上失势,自然也会垮台,所以权力至上。在表面上,以权谋
财,是不正当的行为,所以表面看来,光明正大得很,可是暗中肮脏的勾当,不知有多
少!”
我叹了一声︰“此所以民主政治,令人向往──当然也有以权谋利的,但总不敢于
如此猖狂。”
陶启泉道︰“正由于他们大部分的行为,还都在黑暗中进行,所以也需要有一个力
量,成为中心,来作平衡调度,互相之间,不致于发生太大冲突,这个中心人物,作用
极大。”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渐渐听出一点头绪来了,我道︰“这个中心人物,可以
协调各小集团之间的冲突?”
他道︰“是,而且,应该也有力量,使各小集团在某种程度上听他的话。”
我皱起了眉,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如今,我要面对的一方,大约有七个,或十个
已形成的小集团,每个小集团都有强大的背景,上至主席总理,至不济,也是退休司令
,已故元帅,小集团的负责人,有的是亲信,更多的是子女──”
我缓缓地道︰“你的油田开发,是一块大肥肉,这些小集团都想分肥,是不是?”
陶启泉愤然道︰“这群饿狗──”
我忙道︰“不是饿狗,他们早已吃饱了,只是想吃更多而已。”
陶启泉改口道︰“这群……这群……”
他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形容词来,愤然顿足︰“这群东西的胃口,大得难以想像
,真难相信,人心的贪婪,竟可以到这个地步!”
对陶启泉的这个指责,我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我道︰“人心的贪婪,本来就是无止
境的!”
陶启泉叹︰“贪得无厌,就算是人的本性,可是也要取之以道才是啊!”
我笑︰“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说将本就利,这是正常的谋利方法,他们
说以权谋利,来得更直截了当,各有各的法道。”
陶启泉恨恨地道︰“那不如去抢?”
我道︰“这些官商的行为,比抢更不堪,那是公然的,大规模的掠夺,钱不会从天
下掉下来,他们在外国银行中数以亿计的存款,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民脂民膏,都是在
蛀虫国家的财富,是国家的蟊贼!”
温宝裕突然插言︰“真有趣,凡是这一类人,都习惯把钱存在外国银行之中!”
陶启泉道︰“当然,因为在本国,他们这种行为,是靠权位支持的,一旦权位略有
动摇,立刻就甚么也没有了。他们的行为进行得虽然公然,但终究还是见不得光的。对
他们来说,如何维持权位,是第一要务!”
我长叹︰“是啊,为了维持权位,他们已到了神经严重衰弱的地步,有甚么人略为
批评一下他们的权位,就会出动坦克车!”
陶启泉用力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据我所知,如今在积极活动的官商集团,其
中也有一个力量,作为总的主持人。”
我道︰“那自然,看谁的职位最高,谁就是了!”
陶启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真的不懂,太天真了!职位最高的人,是要摆上台面
的,是要作为清廉公正的形象面对全世界的,也要以反对以权谋利的面目出现,可以使
全国面姓敢怒不敢言,这种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的反戏,他仍玩得纯熟无比,全世
界无人能及。这个主要指使人,另有其人!”
我被他一顿排揎,只好苦笑︰“我和官商,一无接触,确然甚么都不懂!”
我言下之意是︰我甚么都不懂,你来找我作甚?
陶启泉伸手在脸上抚摸著︰“像我现在要进行的事,各集团都想啃大口一些,互相
牵制,以致无法进行,若是找到了这个主要的人物──”
听到此处,我当然也听出些名堂来了,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了这个牵
线人,由他来安排利益的分配,事情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陶启泉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