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书缘——科幻小说
算 帐
自序
这个故事甚多隐喻,有些地方故作神秘,但其实也不过如此,窃钱者诛,窃国者侯
,自古已然,于今犹乃。大权在手,成群结党,为所欲为,谁会说这个“不”字?一旦
失势,鸡碎般小数,也就成了大罪名。
不过,这种帐,总是要算的。
中国流行的说法是“秋后算帐”,秋后,是表示一个一定的时间吧!
历史会向任何人算帐的,逃不过,躲不了,等著吧!
倪匡 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三藩市
花开又一年望月几回圆
第一部︰尸虫
不久之前,记述了一个叫作《病毒》的故事,有一个朋友从极远的一处地方(还在
地球上)打电话来问︰“怎么好像没有完?”
是的,是没有完,那位公主,提出了她的设想,也一直在进行研究,在她的研究还
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情形就像叙述的那样子,不可能另有进展。
倒是我和这位朋友之间的一番对话,可以作为《病毒》这个故事的后记。
那朋友对我的答覆,咕哝了一句,我不是很听得清,但是我估计那多半不是很满意
的表示,所以我也没有追问──何必去追问人家对你的不满?听不见就算了,耳根清静
为要。
那朋友道︰“猜王大师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交给公主,你看是不是有他对皇室效忠
的成份在?”
我回答︰“不知道。”
那朋友道︰“若然有,‘效忠’这种行为,你是不是认为是病态行为?”
我很肯定︰“绝对是,要他人效忠,或对他人效忠,都是病态的行为,根据公主的
假设,都是有病毒在作怪,令得人产生这种思想,进而有了这种行为。”
那朋友长叹一声︰“这样说来,这个‘忠毒’害得人类惨极了。”
我也感叹︰“可不是吗,‘忠毒’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极权统治。从奴隶社会
开始,到君主制度,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法西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欧洲
和亚洲乃至美洲的极权统治,都是‘忠毒’作祟的结果。虽然人类中有相当一部分,挣
扎摆脱了这种病毒的毒害,可是还有许多人,正在它的蹂躏之下!”
那朋友再叹︰“由这种病毒衍化出来,作各种危害的病毒,花样甚多。”
我道︰“是,变化千万,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本质都一样。其中为害最烈的,自然
是‘思想病毒’,或称‘主义病毒’。一为这种病毒侵入,其人的行为,就陷入了疯狂
状态,如野兽,如鬼魅,再也没有人性,甚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最狂悖的是,硬要
把他的思想或主义,强加在所有人的身上。为了达到这种狂悖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
段,做出人类最丑恶的行为──”
那位朋友趁我略顿一顿之际,陡地叫了出来︰“三尸脑神丹!”
一听这五个字,我不禁“啊”地一声。
“三尸脑神丹”之为物,见于金庸小说《笑傲江湖》,时维西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
余年,当其时也,全人类四分之一,陷于史无前例的大疯狂之中,所以,也不能单以小
说家言,等闲视之。
那“三尸脑神丹”,是一种可在时间上作控制之毒药──用药物包裹著一种叫“尸
虫”的毒虫。
在特定的时间中,这种毒虫的毒性,就会发作。记述中这样形容虫毒发作之后的情
形︰
“……所藏尸虫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
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
(请注意“狂妄颠倒,比疯狗不如”!)
记述又进一步形容︰
“……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
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
这种情形,多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形,并非只是小说家言,而是真正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
断地发生)的,最近的一次,其疯狂程度之甚,更是空前。
挑起最近一次大疯狂的中毒者,倡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
其乐无穷”,这种狂悖,不是全符合尸虫入脑之后无理性如疯狗一样吗?而“父母妻子
都咬来吃了”的情形,也同样在尸虫入脑之后,叠有发生!
这“尸虫”,和我们正在讨论的种种病毒,尤其是“思想病毒”,又何其相似!
所以这位朋友陡然叫出来的一句话,令得我暗暗心惊,须知小说,无非是描述人类
各种行为之文学作品,人类形形色色的行为,全反映在各类小说之中,这如妖如鬼的行
为,也早就被记述下来了!
尸虫!
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公主想要在人脑中找出来的具体证明,以证明人的行为,不是由
自己在控制,而是由一种可以称之为“尸虫”的病毒在作祟?
我由于吃惊,把这个问题,喃喃自语,说了出来。
那位朋友立即道︰“情形虽然可怕之至,但却大有可能是事实,我提议再和那位田
教授联络,在你的记述中,他有些言辞,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是哪些?”
那朋友道︰“他在演说中,曾提及有‘间谍’潜伏在人的身体之中。”
我呆了一呆,不错,田活是曾如此说过,当时我不明白,后来也没有想明白。本来
,我和田活曾很长时间共处,可以问他,但是那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如惊涛骇浪一
般,应接不暇,所以我也没有问。
自从会见了公主,知道了公主正在进行的是甚么事之后,我自然对公主的行为,表
示支持,而且鼓励她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我也相信,人类的行为,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
的,有那么多人的行为,变得如此丧心病狂,那一定是生了病,有病毒在作祟。
我也答应了公主,会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公主则向我要求保守秘密,我也同意了。
当我离开的时候,田活留在皇宫中,我也一直没有和他取得联络。
这时,这位朋友如此说法,我反问︰“是不是你有甚么想法?”
那朋友道︰“没有,所以才想你去问了他,再来告诉我,以释心中之疑。”
我心中另有所思,所以只是唯唯以应。我想的是,猜王大师,竟是如此了不起的牺
牲者,这是我从未料到过的事。我自信,我的脑子之中,大抵也没有甚么病毒侵入,至
少,绝对没有奴性病毒,也不会有“人奸病毒”,但若是要我把自己的脑子献出来,供
公主作研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猜王大师却这样做了,在公主拒绝他多次之后,他仍然这样做,要知道,他的牺
牲,决不是立刻可以见功的事,公主的研究,虚无飘渺之至,穷她一生之力,可能一点
结果也没有!
这种牺牲精神,比较起丑恶行为来,又实在太伟大了。我想,这种行为,有无可能
,也是受某种病毒的控制?
如果是,那么,病毒和细菌一样,也有“好”、“坏”之分了?
例如,葡萄球菌,当然有害,是“坏”的菌,但青霉素,却是“好”的,可以消灭
“坏”的。
如果能把“好”的病毒提炼出来……
那就变成了药,可以医治人类各种乖戾丑恶狂暴行为的药!
当时,在听了公主说明了情由之后,我、蓝丝和田活三人的反应不一。
我想到了猜王大师的行为,太伟大了,固然,在人类历史上,不少同类伟大行为的
例子,但是我以为,只怕那也不是人类的本来行为,所以我才想到了可能有两种病毒的
存在。
而蓝丝则只是木然站立,她并没有甚么特别悲痛的神情,可是却泪如泉涌,她也不
去抹拭,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以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由此可知,她内心的哀伤之深
,已不是脸上的肌肉所能表达的程度了。
而田活,先是发怔,接著,便痛哭了起来,他开始时,还只是默默地哭,但到后来
,就索性号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显得伤心之至。
他的这种反应,不但是我和蓝丝莫名其妙,连公主也大惑不解,连问︰“你怎么了
?”
可是田活却并不回答,只是越哭越伤心。
公主追问了几声,没有反应,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过了一会,田活仍不止哭
,公主略现厌恶之情,走了开去,田活双手发著抖,像是想拉住公主,可是手才伸了出
来,又缩了回去,看来他内心痛苦之至,亟需安慰,但公主并不解他的心意。
公主走了开去之后,在一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方方整整的象牙盒子,招手令蓝丝
过去,道︰“这是大师的首级,你设法连上去──不必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出丧之日
,我会到场!”
蓝丝也不抹拭脸上的泪痕,把那盒子接了过来,紧抱在胸前。
公主向我望来,我道︰“祝你成功!”
公主长叹一声,显然她对自己能否成功,一点也不寄希望。
田活在这时,因为哭得伤心,哭声虽止,但还在不断抽噎,公主望著他,又叹了一
声︰“我们仍需要一起工作,你哭完了没有?”
公主的口吻,像是在责备一个小孩子,田活在受责之后,居然也大是扭怩,勉力调
匀气息,一字一顿︰“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心想,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田活明显又对公主有特殊感情,我和蓝丝,不宜
久留。
所以我提出告辞,公主也不挽留,却请田活代她送客。田活送我们出来,一直到这
宫门之外,他才能顺气说话。
他道︰“叫你见笑了,我是真的伤心!”
我安慰他︰“伤心就哭,这很正常!”
他长叹一声︰“我想,那猜王大师必然也和我一样,对公主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才
甘愿为研究而牺牲。我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也就没有机会蒙公主的青睐,
这才悲从中来的。”
我自然未曾想到他的心思,竟如此之曲折,只好道︰“如今公主邀你共作研究,你
有的是机会,倒也不必一定要割了脑袋去讨公主的欢心。”
我这样一说,他略为高兴了些。我本来,有些问题要问他,是关于他在生物学家聚
会上的演说,我大有不明之处,可是给他这样一个打岔,也就忘了。
一直到和那位朋友通电话,讨论到了这点,我在一呆之后,道︰“是啊,我也不明
白他说‘有间谍在人的身体之中’是甚么意思?”
那位朋友有点意外︰“你竟然没有深究他的话?”
我苦笑︰“接下来又发生许多事,所以没有深究下去。”
确然,接下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蓝丝捧著猜王大师的首级,她好几次想打开盒子来看,却又鼓不起勇气来。
我在一旁看著这种情形,心想,这是她必须面对的难题,我应该给她适当的鼓励。
所以我道︰“我来!”
我一面说,一面向她伸出手去,向她要那只象牙盒。蓝丝犹豫了一下,就明白了我
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无法逃避面对猜王大师的人头。因为猜王一死,蓝丝已是她那一派
──天头派的掌门人了,而且,她也要把猜王的人头,连到猜王的尸身上去,若是怕见
人头,如何能成事?
经过我这一暗示,蓝丝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打了开来,可是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
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先闭上了眼睛。
我一生奇遇甚多,但是在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单一的人头,也还是第一次,所以
心中也凛了一凛。而接下来的感觉,更是奇特之至。
盒中衬著天蓝色的衬垫,猜王大师面目如生,半闭著双眼,连口唇都和生前的颜色
相若,彷彿随时会开口和我们打招呼。若说他像是睡著了,那么他一定梦到了自己是在
一个十分舒适的环境之中,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宁谧安详,绝找不出丝毫的痛苦。
这时,蓝丝也睁开了眼,我们两人过了好一会,才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蓝丝喃喃
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她盖上了盒盖,我问︰“猜王大师的丧礼,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蓝丝叹了一声︰“不必了,公主刚才说她要来,其实,她也不必来,只有我们才要
参加。”
我当然明白,她口中的“我们”,是各式降头师,降头术的一切活动,都带有极度
的神秘色彩,丧礼自然更不例外。
我轻拍她的头──她虽然在降头术中地位极高,但是在我看来,始终是一个小女孩
,我又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蓝丝也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她忽然又道︰“我们天头派的秘藏宝库,曾被人偷进
去,盗走了宝物……这件事,对师父的打击,著实不轻。”
我听了,不禁一怔。
蓝丝所说的这件事的经过,我已全部记述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
我呆了一呆,道︰“不会吧!盗宝者已找到,而且等于已终身成为宝藏的奴隶了!
”
蓝丝叹了一声︰“可是这总是他作为掌门人的一个缺失,只怕这也是他牺牲自己生
命的原因之一──他觉得生无可恋了!”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想否定蓝丝的话,而是感到,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太多太多
的促成因素,小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生死这样的大事了,别说旁人不会明白所有促成
的因素,只怕猜王大师于地下,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明白!
我又劝道︰“不致于如此严重吧?或许他真是对公主的研究具有信心,这才如此的
!”
蓝丝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和蓝丝分了手,知道蓝丝此去,便是天头派掌门人的身份,可是她满面悲切,并
无喜容,我也根本想不出话去安慰她,只好吩咐她,事情告一段落,就来和我们相会,
她也答应了。
蓝丝后来,没多久就来和我们相会,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时,由于情形特殊,我确然未对田活的演词之中,我所不了解的话深究下去。这
时那个朋友提起,我自然也答不上来。
我那位朋友,在这个故事中,有一定的地位,也有必要介绍一下,可是我想了好一
会,竟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才好。这位朋友,我甚至无法分类──事实上,我对他可以说
不是十分熟悉,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他第一次就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是由于他的学问
极好,几乎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天讨论的是中国古代的数学
上的成就,他随口说来,几部古代的数学研究书籍,何等深奥难明,他几乎可以倒背如
流!
可是他是甚么来历,却也无人知道,大家都称他为博士,那也只是一个泛称而已。
接下来,通过好几次电话,都是讨论各种问题的,他对我的记述,很是在意,一有
疑问,立时提出,而且,每次他来电话,所在的地方,都不相同,天南地北,彷彿居无
定所。
正因为他风解独特,我也很乐意和他交谈,人家自己不说自己的事,我也不去问他
,两人之间,也没有再深一层的交情。
这时,我们在说“尸虫”这种可怕的东西,说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卫君,
你对‘尸虫’,还有甚么印象没有?”
我知道他这样问,必有道理,略想了一想,就道︰“好像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提及过
。”
那位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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