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价更高”,上班时大家都忙里偷闲瞄着自己买的股票看是不是又往上涨了。每个人都向前看,相信“明天会更好”。如果时间也有颜色,那么,那是一个带着粉红色的、短暂的片段,称之“流金岁月”并不为过。
然而,花无百日红,任何东西,好到顶,自然走下坡路。
不知从哪天起,空气竟然真的带“粉红色”了,新闻、报纸、杂志、网上漂浮着一个叫“粉红条”的单词。在英语里,给某人一张“粉红条”用来比喻通知他丢了饭碗。二一年上半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公司里第一次飘起“粉红条”。公司赋予它一个煞有介事的名词“资源重组”,听上去很有学问,其实是一堆狗屎——用奶酪和西红柿镶边,撒上胡椒和迷迭香,再浇一朵奶油花,还是一堆狗屎,发明那个词的人应该自己先吃一口,看他说不说“味道好极了”。
虽然已听过好多次,当“粉红条”真正飘起,每个人心里还是像经受了一次大地震。艾米召集我们开会,带着她招牌性的微笑说,很遗憾,从今以后,我们部门将“失去”两名员工,其他人还是各居各位,她真诚地祝愿那两位员工在别处能有更好的机会。当然,这个美好的“祝愿”,那两个人是听不见的,因为半小时前,他们已经在人事部门员工的“陪同”下离开了公司。
剩下的半天谣言四起,有人说这和第一季度业绩有关,裁员是为了把股票拉上去;有人说裁这些人杯水车薪顶什么用,立刻被一眼瞪回去,“你难道还希望多裁点”;有人说裁的主要是将近退休的;也有人说某个部门新进公司的某某某跟着上司一起滚蛋了。听得所有人心里加倍发慌。
我坐在办公桌前越过电脑屏幕看窗外碧蓝的天空,天只是一味地蓝,毫不含糊,没有一丝忧伤,也没有一点同情心。我想起就在去年,公司招我进来还发给郑滢六千块钱的推荐奖金,觉得美国真让人“经风雨,见世面”。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和程明浩通一次电话。我喜欢钻到被窝里,把手机放在枕头上,然后把音量调大一点,耳朵凑在它旁边,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告诉我西雅图天气不好,三天两头下雨,我说:“谁叫你自己喜欢跑到那儿去,我在哪里,太阳就在哪里。”
偶尔,我打开他的电子邮箱看看,他的邮件不多,无非是从前的同学和朋友,都很简短,也从来没有张其馨的。几次下来,也就懒得去看了。
两个多月后,公司第二轮裁员让所有人拎清了形势:“过去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一轮“资源重组”涉及面更广,来势更凶,走路的员工待遇更差。整整一天,公司里气氛沉重得像压了块铅,大家彼此见面先要端详一番对方脸色再开口,惟恐人家刚刚被裁而自己说出什么会导致“不必要刺激”的话来。
我在电梯间和那位客户服务部门的冤家不期而遇,自从那次被当众出卖,我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今天不巧,迎头碰上,只好尴尬地笑笑。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电梯门刚关上就开始骂娘——当然用的是英语,先骂公司过河拆桥,后骂管理层借机整人,再骂员工之间内部倾轧(他大概已经忘了和我之间的过节),最后扔下一句:“看好了,那帮人一个都没有好下场。”他们部门被裁了足足三分之一,他属于倒霉的一员。
电梯到底楼,我已经不再恨他,也不再那么恨Chris。我意识到,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一棵大树上的小猢狲,平时为抢一两个香蕉或桃子你争我夺,然而,当面临树倒猢狲散,我们的命运都不握在自己手里。
这一轮裁员中,我们部门又“失去”了三个人。大家各就各位,毫无怨言地接过分到手上的额外工作,好像那些人从来没存在过。不知不觉间,大家变乖了,变勤奋了,变得任劳任怨:再没人提早下班,再没人一顿午饭吃两个小时,大家开始周末把电脑带回家有事没事发个电子邮件出来表示“我在干活”,开始细心揣摩主管的心思,原先的“我要如何如何”变成“我要讨老板高兴”,而后突然发现,老板大概是世界上最复杂、最容易不高兴的生物了。部门里的一个马屁精甚至专门写了一套代码,输入同事们的大致年龄、工资、年审评分等参数,凭之计算每个人相对于自己被裁员的几率,以确定要对付的对象。裁员比海鲜、烧烤、球赛、酒会、礼品卡加在一起更能提高工作效率,这一点公司人事部门大概始料未及。那种情形让我想起一句古话叫“棍棒下面出孝子”。
工作比以前更忙,但我还是在五月底请了两天假,加上长周末,打算去西雅图看程明浩。我记得,那个周末是他的生日。
我给他买了一块手表做生日礼物,长方形的表面,银灰的表盘,指针在上面闪闪发亮。我觉得这块手表很“像”他。
临行前,郑滢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样东西,用粉红色礼品纸和缎带包得像模像样。
我打开包装,是一盒保险套。
她好像怕我不识货,还凑上来补充一句,“这一种是这个牌子里最高档的了。”
我红着脸骂她,“神经病。”
“关璐,我已经想好了,将来你结婚,我给你陪嫁一打三十六个大包装的保险套,以平均一周四个计算,多退少补,可以用大约两年,两年以后呢,我看你也差不多该生孩子了,”她得意洋洋,“是不是很周到?”
郑滢自作主张的好意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因为飞机一到西雅图,我就发现“老朋友”来了。不知是因为旅行,还是临上飞机前吃的那杯冰淇淋,抑或是某种奇特的心理暗示,总之,它提前了足足一个星期。
程明浩摸摸我的脸颊,说:“你怎么又瘦了。”
我说:“因为巧克力吃得少了,你不在,没人给我买。”
他笑着说:“以后补给你。”
程明浩和一个在西雅图某家电脑公司工作的人合租一套公寓,我走进他房间,看见地上另铺了一个床垫。他说:“晚上你睡床上,我就睡这儿。”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点说不大出的味道:这个问题我们从没讲明,他这么自然地解决了,我不由得想,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我?
他房间的窗边挂着一个别致的风铃,用贝壳串成,看得出是手制的,风吹过,声音十分悦耳。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个同事做了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是女同事吧?”
“是的。”
“她为什么要送你生日礼物?”
“前两个月我帮她搬过一次家,她大概是感谢我吧。”
“她为什么要送你一个她自己做的风铃?”
“这……我不知道。”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你们关系很好?”
他点点头,“只是工作上的。你不要乱想。”
我愤怒起来,“工作上的好朋友碰到了生日送Starbucks礼品券,不是什么风铃!”
我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很尖锐,像一根被横空扯断了的铅丝,还在微微地抖,牵动着空气一起跟着发颤。我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动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我们面对面难堪地沉默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我无法忍受,脱口而出,“对不起,我忘记你的生日了,所以没有准备礼物。”说完我又盯着他的眼睛,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不要紧,你来看我就已经很好了。”他的眼睛居然还那么平静,一点失望也没有。我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划了一道:他把别人送的生日礼物挂在窗前,却不在意我记不记得他的生日。我想起包里那块手表,恨不得立刻把它拿出来砸烂。我恶狠狠地瞪着那个风铃,“你把它还给人家。”
“这不大好吧?”
“你还不还?”
“真的不好。璐璐,你听我说,我们的确没有什么,只是比较好的朋友。”
“我不信。”我一把扯下那个风铃,扔到桌子上。
“璐璐,你要讲道理!”程明浩的声音也提高了。
“我讲道理,可是,就不跟你讲道理!”我火气高涨。
他不再说话。我更加生气,一个劲摇他的手臂,可他就是不说话。我的心突然被一阵绝望攥紧,当一个男人不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能做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笑而真切的事实:自从我认识程明浩以来,他的生活里好像总是有某些人、某些事,离他比我更近,我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事离他究竟有多近,就变得草木皆兵、有醋就吃,不管有没有道理。
开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算得上通情达理,只有伤心难过了,才会不讲道理。他嫌我不讲道理,那么,他为什么要让我难过?
终于,我低下头,拉拉他的手指,“对不起,今天情绪不大好。月经来了。”
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揉着,“那你还要发脾气。”
我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
晚上,我开始肚子疼,一阵阵定时发作,痛得我脑袋发晕,靠做深呼吸来分散注意力。
虽然包里有睡衣,我还是穿着程明浩那件旧的浅银灰色衬衫钻进被窝。衣服上有他的气息,我喜欢他的气息包裹着我。
程明浩替我把被子塞好,说声“晚安”,也去睡了。我睡不着,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可以免去这种无处清算的烦恼;像程明浩,虽然躺在地上,我担保他老早睡着了。
不知多久以后,痛经愈演愈烈,我开始辗转反侧,一连翻了几个身,我听见他问我:“怎么了?”他居然还没睡着。
我打开灯,告诉他我肚子痛。他问我:“很厉害吗?你脸色不好。”
我勉强对他微笑一下,“还可以,”然后把手按在肚子上揉,“不要紧,以前也经常这
样,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好。”
我关上灯,翻个身,一边揉肚子一边开始数羊。数到差不多一百二十只羊,我听见程明浩站起来,轻轻地爬到床上,躺到我身边,他说:“来,我帮你揉。”
我点点头。他从背后把我抱在怀里,一只手伸过来,缓慢而有力地替我揉着,像一只不会冷掉的热水袋。他用下巴蹭着我的头发,吻了一下我的耳轮,“这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我半闭起眼睛,“很好。谢谢你。”
过了好一会,果然舒服多了。一样揉肚子疼,男人的手就是比较有效。
我对他说:“你对我真好。”过了一会儿,又有点心酸,“你对谁都好,就像张无忌。”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那样的。我和那个女孩子真的只是好一点的同事,她从来都没来过我家。那个风铃,我只当是她的一片好意,没想到你那么在乎。真有什么,我怎么还会光明正大挂在那里等你发火?”
我说:“谁知道你跟人家好到什么程度?”
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算了,不提了,”我说:“我喜欢你这样抱我,像查理·布朗抱着史努比。”
“谁是查理·布朗?”
“你没看过花生漫画吗?”
“有人说过我是土包子。”
我笑起来,给他补课,“查理·布朗是花生漫画里的一个小男孩,也是主人公,史努比是他养的小狗。史努比是全世界最最可爱的一只狗,长得胖胖的,和人一样可以站着走路,高兴了耳朵会竖起来拧成两个麻花。它不会说话——狗当然不会说话,可是很聪明,会通过表情和气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人家,它还会用打字机写小说呢,不过就是写得不怎么样,”我打个哈欠,“查理·布朗其实是个挺倒霉的小孩,凡是他组织的球赛啊、游行啊,一定下雨,他干什么好像都不大顺利,经常被人家嘲笑,但他心肠很好,而且,在史努比的眼睛里,他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因为他每天会定时把狗食放在盘子里。我想,史努比大概是惟一一个把查理·布朗当回事的吧,”讲到这里,我已经有点迷迷糊糊,“我真喜欢花生漫画,里面的人物永远长不大,一直一直都不变。”
这时,我听见程明浩在我耳边说:“璐璐,我明白了。”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暖暖的。
“明白什么?”
“我明白……谁是查理·布朗了。”
我笑笑,“我现在好多了,你可以不用揉了。”
他的手停住,却慢慢地、温柔地向上移动,一直到我的胸口。他停顿一下,轻轻地解开了我胸前的一颗衬衣纽扣,他的手已经触到我的皮肤,却在那里停住,过了一会儿,又把纽扣扣上,摸摸我的头发,“睡吧。”
那一夜,西雅图下着微微的雨,窗帘透进一点路灯光。他就那么抱着我睡着了,像查理·布朗抱着史努比。那是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我把没有送出的手表和程明浩的衬衫一起带回了旧金山。那件衬衫,我当睡衣穿了几次,脏了之后,却一直舍不得洗,因为现在那上面有他的气息和我的气息,难分彼此。于是我把它挂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
至于手表,我打算当成新年礼物送给他,或者就做明年的生日礼物也可以,不愁没有机会,还可以顺便看看它走得究竟准不准。
公司裁员之后的一次部门会议上,终于有人忍不住斗胆提出了那个听似简单、其实难度绝不下于电视节目“谁想成为百万富翁”里价值起码五十万美元的问题: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不被“资源重组”?问题一出口,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艾米,看她如何应对。
艾米耸耸眉毛,首先声明,任何“资源重组”的决策都是上层再上层做的,她本人知情决不比我们早多少,更没有决定权,言下之意是“哪天我叫你滚蛋你别怪我,要骂骂公司”。随后字斟句酌地说,我很理解大家的想法,但你们也要明白,在现在风云变幻的市场环境下,公司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保持和提高竞争力,从长远来说,正是为了“我们大家”。所谓“资源重组”,以后可能会成为公司提高竞争力的一种手段,希望你们能够顺应潮流。
这是个天大的坏消息,我们面面相觑,汗毛不约而同竖了起来,那一句“顺应潮流”听上去更像“节哀顺变”。是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把我们当宝贝一样请进来的公司,现在,开始嫌弃我们了,如果赶走一些“我们”可以把股票拉高一个半个百分点,他们不会手下留情。
会变心的,不仅仅是男人。这种变心,连撒泼胡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余地都不给你留。
艾米看吓着我们了,又满脸笑容、安慰似地说,当然,她“个人认为”,在当今环境下,公司要“资源重组”,涉及的对象往往是那些“技能已经不再为公司急需”的员工,所以,作为员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努力工作,用工作成果去证明自己的技能是公司所“急
需”的。
我们又一次面面相觑。我想起一个成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几何时,每个人收到的录取通知上都写着“我们坚信您将成为本公司极有价值的资产”,突然间,他们好像不再“坚信”,“资产”们就需要去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而这种优胜劣汰,搞不好几个月就来一次。早知如此,当初废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