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那晚之后,苏措在没跟他单独说过话,第一是因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邵师兄。”苏措也靠在阳台上,轻轻叫了他一声。
“刚刚看到我,就准备走的?”
苏措没回答。
“起初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对我,避之不及。”邵炜看似若无其事的笑笑,“我也自负聪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是拿到你面前,什么都没效了。”
他笑起来眼角有了几条细细的纹路,虽然不多,但是每一条都很深,蔓延到了鬓边的头发里。
苏措盯着那几条纹路,慢慢的说:“师兄,你也应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嗯,你找个女朋友还不容易吗。”
“小师妹,有时候你也真狠心,”邵炜神色变一变,唇角轻轻抽动,到最后演变成一个苦涩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时间的话我会的。你也帮我留心着点。”
这时有人高声叫他们进屋。没有人看春节晚会,房间的那台高清晰的大电视已经给关掉了。老师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热火朝天的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干什么,邵炜不为人察觉的瞥一眼苏措,笑着提议跳舞,人人都连声叫好。录音机放音乐的效果并不好,又恰好活动室里有架钢琴,有人就说:“可惜啊,要是有人会弹琴就好了。”
半晌没有人回答。那架有些年头的钢琴隐蔽的藏在角落里,没入了灯光深处,显得很落寞。一缕灯光照在黑色的琴盖上,似有若无,那光芒让苏措失神,直到邵炜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头看到诸人期待与遗憾皆有的表情,于是站出去一步,点点头说:“我会。”说完看到每个人脸上大喜过望的神情,又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好些年没再弹,手都生了,还有曲谱也记不准。”
“别担心,这里有的。”邵炜在钢琴背后的纸箱里翻出一沓曲谱,边扑着上面的灰边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应该还能用。”
“这些都是赵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钢琴家。那年我们说要搞活动,也需要曲谱,赵教授就让我们去她那里搬,她的房间里好像还有好几箱子,”另一人走过去,同样翻看起曲谱,“小苏,随便找个你会的弹的曲子吧。”
箱子里的曲谱全得有点不可思议,从肖邦到贝多芬都有且全;苏措弯腰,一本本的翻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梁祝,每个乐章都有。苏措手一抖,拿了起来搁到了架子上,开始失音,音色很准,好像昨天才人给调过的。
的确很多年没弹过琴,但《梁祝》是苏措曾经弹的再熟也没有了,几小段之后她就找回了感觉,思绪也不由自主的给这首曲子牵引着带走了。每个音符从她手下跳出来的时候,仿佛时针就无声倒回去一点。她逆着来时路往回走,追溯着过往的痕迹,起初,在大三的那个暑假门口停留,小提琴的弦声在那里盘桓不去,大声歌唱;然后再往回,往回,最后终于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那个高三——
里面的一切早被岁月冲淡稀释得只剩下片断,可那些碎片里全是他的影子。开学前一天,她在音乐教室外听到悠扬的钢琴声,于是轻轻推门;英俊少年端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滑动舞蹈;一曲毕后,少年抬头看她,对她微微一笑。她朝他走过去,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决定在活动室熬通宵;没有人再跳舞的时候她回了宿舍,真的回来之后却发现刚刚的困意不翼而飞。既然睡不着,苏措缩在被窝里读一篇论文,是一位极有名的物理学家的最新一篇关于重离子核裂碎反应的一篇文章,这段时间在国际上非常轰动。
拿着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苏措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开机。刚一开机电话就叫起来,盯着那个来电号码良久,她摁下了接听键。
“阿措,”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现在好吗?”
苏措忽然发现论文上的字开始扭曲着,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紧紧抓着手机,又以同样的力度咬着唇,一言不发。
起初那边也不着急,但电话这头的沉默得太久已经呈现出一种隐隐不安的意向,声音紧张起来:“阿措,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出事吧?”
“没有。”苏措恢复常态,“陈师兄,没事。”
整整一年后陈子嘉再听到这把清越的声音,他的心跌回肚子里,只觉得浑身一松:“没事就好。”
勉力让自己笑笑,苏措看到电脑上面清清楚楚的看到时间显示零点零一分。
“我还是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的人么?”陈子嘉含笑说,“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好在最后一刻你终于开机了。”
苏措十足玩笑语气:“刚刚我在看苏智结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个胆子让你当伴郎的。”
“你笑话我?”陈子嘉笑说:“我们当年说好了,谁先结婚就给对方当伴郎。这也我第一次给人作伴郎,没有经验啊。以后就好多了。”
苏措一乐:“你放心,估摸着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肯让你当伴郎了,你去哪里攒经验呢。还不如直接跟别人学学做新郎的经验。”
“是么,”陈子嘉只笑,“又不结婚,学来干什么。”
“你——”苏措声音哑在喉咙里,她想说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好在这时电话提示说有别的电话拨入,她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苏智那边打来的,在法国正是下午,那边热闹要命,欢歌笑语不断,苏措听着听者也就微笑起来。
春暖花开到四月的时候,项目终于赶完了。苏措他们小组每个人都得到了十来天的假,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兴奋的互相问“去西藏玩怎么样”“去九寨沟玩怎么样”的话语,问到苏措的时候,她犹豫一下,礼貌的拒绝了。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邵炜来找她。看着她装了整整一书包的书,诧异问:“准备出门?去什么地方?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是要出门。”苏措回答着,一刻不停的收拾着衣服。
“我陪你去,”邵炜提一提她的书包,“好沉。”
那声音如此果断,苏措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那地方很远的,你不会真的想去。”
邵炜已经拿起她的书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当然要去。”
苏措偏头看他,多一个人去也不是坏事。那时是清晨,两个人一早出发,中午时分到达坐落在省内最西处那个小县城,然后从县城搭大客车再到镇里,再从镇里搭了一辆送货车下乡。这过来这一路都崎岖且坎坷不平的石土路,一侧是悬崖峭壁,右侧是繁茂的树林。走了大约十多公里后就再也无法行走。他们给颠簸得肠胃都绞成了一团,冷汗浸渍全身。最后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到达那个名唤齐家屯的小山村,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两人都累得要命,邵炜起初还在讲笑话,到后来已经累得半句话都没有了,沉默的走着,既不问目的地也不问还有多久才到。
苏措终于在一片小房子前停下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在星空下大山深处并是那种绝对的黑色,适应得久了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结构,还可以看得到有灯光从一间房子的门缝下透出一丝,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苏措朝有灯光的房子走过去,上前叩门。很快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一幅眼镜,看到苏措,她露出个久违的笑容,携她的手进屋。借着灯光她看到苏措身后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苏措笑着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蔡玉蔡老师,齐家屯小学唯一的老师;这位是邵炜,我的师兄。”
邵炜上前同她握手。这一握让他愕然,他看到对方有着和年轻不相称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非常硌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乡村女教师,容貌并不出色,可是神色坚定,眼睛清澈。
蔡玉让二人坐下,说:“走了这么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远的,”邵炜笑,指一指苏措:“看哪里都差不多,都不晓得她怎么记得路的。”
这个房间简陋得让邵炜吃惊。昏黄的土墙一碰就会噗哧扑哧的掉灰,整个房间既是书房又是卧室。那张瞧不出颜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书和练习本;台灯黯淡的灯光毫不留情的加剧了四壁的残破和简陋,至于床都已经没入了角落里,在灯光照不到的黯处。
“没什么好招待的。”蔡玉给两人到了两杯热水,笑容有点歉疚,“苏措,我不知道你要带人来。”
“是我自己跟着来的。”邵炜站起来掀开窗子朝外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区里的齐家屯希望小学。”蔡玉解释说,“你看的那片是操场,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孩子来上课了。”
四月的清晨天气有点偏凉,在山间放眼望去,皆是层层青山,空气清新,不带一点杂质,风景虽好,可是代价亦大,偏僻得难以想象,几乎快被世界遗忘。苏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片并不能算作操场的操场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就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洼里,居然生存着一所只有一位教师,学生不超过二十人的希望小学。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高;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着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们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也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缝、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操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的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长得很憨厚。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情的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的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它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么?”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的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精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类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孩子的眼睛同样是最奇妙的。
三十二
他们在四天之后终于离开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的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的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的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的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