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乃一边做蹲踞运动,一边悄悄的看着小令的侧影。小令一直没有望过来。
小令所说的『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是指在剑道部裏对自己视而不见吗?
(那麼,『从成为姊妹开始就是错误』又是甚麼意思?)
想不通。大小腿一阵酸痛,站不稳之下屁股就撞在地板上。头脑不灵活,但身体比脑袋更筋疲力尽。
小令察觉由乃跌倒,瞟了一眼,可是看到由乃举起胜利手势後,又唐突地立刻转身。
(那算甚麼?)
真差劲。不要把私生活带进学校的活动啊,笨蛋!
由乃一边在心中咒骂小令,一边用毛巾抹汗,然後抹去落在地上的汗水,以免滑倒。
(真的是,甚麼啊)
真正笨的是自己。就算一时不懂如何反应,也不该向吵架中的人竖起两只手指吧?
与其这样,倒不如乾脆竖起一只中指算了——虽然对莉莉安学生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行为。
「由乃同学,可以结束了。」
做完缓和运动,千里同学一边擦拭地板,一面对由乃说。
「嗯,让我再多做一会。」
顾问和部长设定的练习指示,由乃没法子在活动时间内完成。
换了是普通的高二生,应该可以轻松完成练习。可是以由乃只能连续做三下跪膝伏地挺身的体能,练习期间要断断续续的休息,所花的时间就长得多。
这也令由乃确实地感到自己体力不足。小学和初中一直没有正式上体育课,後果就是如此。
在正式开始学剑道前先练好体力,果然是正确的。
「不必勉强。练习指示只设定了大概的方向。」
千里同学一边张开抹布一边蹲下。在剑道部,会和由乃说话的普通部员就只有千里同学。
因为由乃是新入部的二年生这种不上不下的身份,却又是支仓令的妹妹。
对一年生来说,由乃年长却比自己迟入部,而且带着「黄蔷薇的花蕾」这吓人的称号,她们尝试和由乃保持距离也无可厚非。
二年生的部员之中,有很多是为了小令入部的,由乃加入剑道部就等於侵犯她们的领土,所以大多数人没怎麼给她好脸色。
三年生除了部长和小令以外,几乎都变成极少出现的幽灵部员了。
「千里同学你先回去吧。我会清扫这边的地板。」
地板的擦拭工作只剩下由乃方圆二米左右的范围。收拾完毕,部员们陆续在「辛苦了」的声音中离开道场。场裏只剩下千里同学和由乃二人。连小令也不在。
「让我来帮忙,然後一起离开吧。」
千里同学的话说简直令人感激流涕。不过,由乃摇头拒绝。
「不要紧,我一个人就行。」
由乃坚持起来。即使再花时间,也一定要完成练习才离开。
「不过,看来快要下雨啊。」
「嗯。」
千里同学看到由乃坚持的态度,不再强求,只是叹了一口气,把抹布放好。
「……要适可而止啊。」
「谢谢。」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由乃默默地继续做伸展运动。独自一人,特别觉得宽广的道场寒冷。
无人叨扰反而更能集中。
就算无人监督也不想偷懒。由乃不是相信修女们常常挂在口边的「圣母玛利亚一直都在看着大家」,只是不想认输。
(认输?认甚麼输?)
不想输给自己?还是不想输给小令?
好像两方都是,又好像两方都不是。应该说,在由乃内心深处有一个小令和一个自己,这两个形象已经紧密相连,难分彼此。
由乃终於完成练习,开始擦拭地板,此时传来踏入道场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能猜到,进来的是由乃「上心」的小令。
「你没有回去吗?」
「我想回去。但回不了。」
「是吗」
小令在最适当的时机出现。由此看来,她是一直躲在武道馆某处,静观道场四周吧。现在过了好一段时间仍穿着剑道服就是最好的证明。
由乃在桶子裏洗抹布,然後拿出来扭乾。
「我不会放弃的。」
「嗯。我明白你的决心了。你很努力啊。」
小令称赞自己的努力,其实很令人开心。可是由乃不甘把这喜悦表露出来,所以低头继续擦拭地板。
「可是,小令不喜欢吧。」
「不是不喜欢啊。我只是很困扰。」
小令蹲下来,大叹一口气。
「困扰?」
「嗯,困扰得不能自已。」
也许因为无事可做,小令伸手进桶子中想取出抹布,由乃慌忙阻止。这是由乃份内的事,没理由让小令帮忙。
「也许,」
小令苦笑着站起来,离开桶子。
「我是想守护自己的领土。」
「领土?你指剑道部吗?」
「对。或者说,是剑道部裏自己的位置。由乃,你觉得剑道部裏的我怎样?」
「非常帅气。经常指导後辈。」
由乃率直地说。
「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啊。」
小令这样说话,真不怕羞。
「是吗。那不很好吗?」
由乃加入剑道部,小令就可以让妹妹看到自己帅气的样子。
「……不好啊。」
小令无力地坐在地上,露出一副几乎要哭的表情,拨着自己的短发。
「有由乃在我就不行。」
「不行?」
「我的心很乱。今天已经忍耐得很辛苦了。」
原来这就是视而不见的理由。
「由乃有没有跌倒,有没有受伤。——我也知道自己很没用,可是刚才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我原本就有点精神衰弱,现在还不得不隐藏自己,装出一副厉害的样子来指导後辈。」
「嗯。」
由乃同意。这点从前就知道了。
「我就是这样没用,不能同时指导由乃和其他後辈。虽然後辈们很可爱,但不能和由乃相提并论。当我提醒自己必须平等地对待由乃和其他後辈时,其实已经把由乃和其他人分别出来了。」
「……」
虽然只是高中的课外活动,但小令也非常认真。不过这正是小令的优点。
「即是说,小令你怕会偏袒我?」
「或者说,正因为我担心自己会偏袒你,所以反而变得严厉了。」
「原来如此。」
和以前提出的反对理由相比,这个理由容易理解得多——原来如此,那没法子啊。
「你可以取笑我。我本以为自己因担心由乃的身体而反对,其实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我不会取笑你啊。」
由乃放下抹布,抱着小令的头。这一抱包含着「对不起」、「真可怜」和「最喜欢你了」的感情。
小令的烦恼因由乃而起。所以由乃不会取笑小令。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厌倦了吧?由乃你放弃我也没关系。」
「小令……」
由乃带着颤抖的声音放开小令。小令脸上淌着泪。窗外的雨打在武道馆的玻璃窗上,彷佛与之呼应。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武道馆被雨声包围。
「你指把念珠还给你?」
小令没有否认。甚麼也没说,即是默认了。虽然不是积极承认。
今早小令的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由乃没有察觉。不,其实也想过很多次,不过每次都心想『不会吧』而打消这念头。
「也对,这样小令就不必受我摆布了。」
说着,由乃想摆出笑容,却笑不起来。即使有想过由乃把念珠退给小令,怎也不会想过会有反过来由小令主动提出的情况。无论发生甚麼事,小令都绝不会离弃由乃。由乃一直乐观地这样想。
「那样比较好吗?你不需要我吗?」
由乃抓着小令的双肩。
现在,由乃被那个『不会吧』的情况相迫,内心非常动摇。只是加入剑道部而已,为甚麼一定要因此而失去小令?
问由乃要选剑道还是选小令,由乃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要选小令。两者简直不能放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小令肯定重要得多。可是为甚麼——由乃很混乱。
「我怎会不需要由乃?」
小令明确地否认。
「我记挂由乃的心丝毫没减。」
「嗯。那就行。」
由乃内心的动摇瞬间停止。小令不是讨厌由乃。那就没问题了。
「小令,为了你我甚麼都可以做。」
「由乃……」
由乃是真心的。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小令更重要。由乃喜欢小令更甚於自己。只要小令也喜欢由乃,那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如果小令坚持,我可以退出剑道部。可是」
由乃恳切地说——这样不能解决问题。
「这样做的话,会让小令变得更弱,只知一味逃避痛苦的记忆,同时也亏欠了我。」
由乃边说边想,因为不想小令插话而中断思考,所以一口气把话说出来。
「所以我不会放弃。我不放弃剑道部,也不放弃当小令的妹妹。——就是这样。」
由乃松了一口气。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一直神不守舍地听的小令听到由乃说「就是这样」,终於回过神来。
「……真努力啊」
「我会留在剑道部,直至小令不怕我在道场出现为止。这是为了锻炼小令的精神。」
「锻炼精神……?」
这样可以锻炼精神吗?——小令感到惊讶,由乃却不管她,再次开始擦拭地板。由乃有点兴奋。雨越下越大,由乃却好像看到了云间透下来的一丝光线。
「可以的。在山百合会,即使由乃在身边,小令不也可以好好地工作吗?这只是习惯成自然而已。」
「习惯……吗」
「锻炼锻炼,习惯习惯」
由乃一边擦地板,一边像念咒语般重覆着。小令笑着说「也许你说得对」,彷佛咒语灵验了。小令真单纯啊。不过由乃也喜欢这点。
可是由乃最喜欢的,是小令喜欢自己。
收拾好抹布和桶子、换过衣服,室外的雨还未停止。
「小令,要跑回校舍吗?」
由乃课室的储物柜裏有雨伞。
「啊,对了。」
小令就像变魔术一样,在武道馆入口的鞋柜後面抽出一把塑胶雨伞。
「很久以前就被遗在这裏,现在借用一下吧。」
武道馆裏已经没有人,明天把伞放回原处就可以了。
「雨过天青,人就把伞遗忘。」
「可是,这样我们就不必淋雨了。」
小令锁上武道馆的门,张开布满尘埃的伞。
伞的其中一条伞骨断掉了,虽然有点变形,但两人靠在一起也足以用来挡雨。
「小令」
由乃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小令。
「你现在仍想我放弃剑道吗?」
被由乃注视着的小令有点害羞地回答。
「让由乃再摆布一下吧。」
雨点飘下,落在地上。
高中校舍後庭土地泥泞,走在上面,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Rainy blue
雨伞丢失了。
那把放在便利店雨伞架上的长伞在我买东西时不翼而飞。只不过离开了三分钟而已。
只不过买了一盒牛油。
刚刚开始下雨,也许有人把雨伞拿了吧——便利店的兼职店员边说边循例地拿出纸笔。
他说,虽然找回雨伞的机会很微,也请留下你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吧。
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仔细地写下自己的联络方法。
那是已过世的祖父送给我的雨伞。
伞上有淡蓝色的图案,撑起来就像在绣球花下的幸福感觉。虽然已经很残旧,但还是很喜欢它。
如果没有犹豫要买无盐牛油还是普通牛油,会赶及取回雨伞吗?
如果付准确金额而不必找续,应该不会出事吧?
想着想着,眼泪开始涌出来。写好联络方法後马上跑出便利店。
虽然店员说要借把两伞给我,但是我不喜欢其他雨伞。我不想在回家路上撑着另一把雨伞代替那把长伞,所以在雨中边哭边跑回家。
我不想说我的雨伞被偷走了。
我不愿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在雨天偷走别人的雨伞。
只要想到在雨中浑身湿透的雨伞主人,就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是为甚麼——。
为甚麼圣母玛利亚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我怎也想不通。
我只是在便利店买一盒牛油,为甚麼要像被上天惩罚一样被雨淋?
为了安慰湿透地回家的我,妈妈用我买回来的牛油烧薄饼给我吃。可是,这薄饼吃起来好像比平时的咸。
咸的原因不是因为用了有盐牛油,而是因为我一面哭一面吃。
对我来说,那雨伞是特别的。
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第一章 预感
1
「对不起」
圣母祭翌日,祥子大人罕有地开口道歉。
「啊?」
姊姊大人竟然会道歉,天也要下雪了——佑巳抬头看看天空。
天朗气清。
这就是所谓的「五月晴」吗?在校舍包围的中庭裏抬头一看,天空只有几丝绵云,一片晴朗的蓝天,恰如圣母的心灵。
可是,祥子大人的脸容黯淡,就像阴天一样。
午休在蔷薇馆吃完便当後,祥子大人说「佑巳,有空吗?」时,心裏是雀跃地想这是否饭後散步的邀请。天气这样好,在蔷薇馆所在的中庭裏茂盛的草地上午睡也不错啊。
不过,至今为止一直没有接受过这样美好的邀请,佑巳认真一想就明白祥子大人只是有话想说而不想让其他人听见。在蔷薇馆的二楼,令大人、由乃同学和志摩子同学和往常一样待在这裏午休。
「其实……」
「啊,是」
佑巳吞一口唾沫,准备听祥子大人的话。佑巳猜不到祥子大人接下来会说甚麼、为甚麼要道歉,胆颤心惊地等待下面的说话。
「我们去游乐场的约会,可以延至下星期吗?」
「呃,啊?」
两人相约了去游乐场。
从樱开时节到其後圣母祭纷至沓来的忙碌,让祥子大人没来得及为佑巳准备白色情人节和生日礼物。佑巳提出以半日约会作为补偿,祥子大人附上不乘坐过山车的条件而答应了。
「怎麼了?」
「噢,可以,不要紧啊。只是这样的小事。」
还以为会有更不得了的事要说。约会是昨天傍晚约定的,大概是祥子大人回家後发现约会那天有要事吧。
「真的可以吗?啊,太好了。」
祥子大人按着胸口吐了一口气。看到这个样子,佑巳也安心下来。幸好不是甚麼严重的事情。
只是把约会推迟一个星期,不会因此而发怒啊。姊姊大人不必如此忧心嘛。
只是延迟而不是取消,完全不是值得在意的事。
佑巳心想,反正期中测验将近,延迟一周可能更好。虽然祥子大人从来不会为测验考试特别做准备,不过对於要用功温习才能保持中等成绩的佑巳来说,测验前宝贵的一天可以空出来做准备就是最好。到了下星期,测验完了,可以玩得更尽兴。
「有佑巳这个善解人意的妹妹真好。」
祥子大人和往常一样,微笑着为佑巳整理领结。
在草地的一角的细小花圃裏,雏菊像在笑一般的轻轻摇摆。
可是。
接着的星期日,相约去游乐场的约会没有实现。
祥子大人在约会前两天的星期五提出取消。
当日是期中测验的最後一天,所有级别都是在上午完成三个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