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你以为我从汉城不辞辛苦地跑来,就是为了见你一个小时吗?”
“哈哈!可是,对你来说太辛苦了,睡觉的地方也不会很舒服。”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都睡,一天不睡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跟我想像的情景可不太一样。”
“什么?”
“我的想法很酷的:独自一人,面无表情,断然掉头离去。”
“啧!拍电影啊?嗯,那场面,怎么想也不适合你。要真是那样,你一定凄惨得很,恐怕会一晚上垂头丧气地在论山街头游荡。别说了,我去买两张票。”
“不好吧……分别的时间和场景要短才好,才更加意味深长。”
“哼,说什么呢?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去当兵啊?别逞强了,明明心里很想让我跟着去。”
上车之前,碎雪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来。火车开出东大邱车站后,广阔的原野在眼前展开,雪花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黑漆漆的夜空中飘落。
“哎呀!看那雪花!”
大朵大朵的雪花如同只只粉蝶,同黑暗争夺着大地,想还大地一片洁白。茵宁紧靠在车窗前,看着窗外发出声声惊叹。奇朔坐在靠过道的一侧,探头看着车厢入口,嘴里嘟囔道:
“我呀,每次下雪的时候都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既然天上要下雪,干吗不撒下同样颜色的面粉呢?是不是?那样多好啊,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饥饿了。真的,上帝给雪下的定义是错的,这表明他并不怎么爱人类。”
“哎呀,这就是自称浪漫主义者的人说的话吗?简直太实用主义了。对了……政哲前辈叫我转告你好去好回。”
“那家伙!真是多此一举。昨天他跟我通电话了,说让我去了军队就不要再回到这个社会上来了,不管是一辈子当个下士还是战死都没关系什么的。”
“那个前辈还说什么了?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那还不明摆着吗?他说我要是那样,他就照顾你,还得意扬扬地说要从我入伍的那一刻开始对你奋起直追。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嗯?”
“说要从明天开始向你发起猛攻呢。哈哈哈!还说如果你不跟我联系,就说明你们俩已经好上了。”
“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拿着枪逃出来,‘砰’地给政哲前辈一枪?”
“那又何必呢?我说让他努力。”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呵呵!那家伙,话虽那么说,以后在你面前一定会更彬彬有礼,更严格地遵守对朋友女友的礼仪的。你就等着瞧吧,一定会像我说的这样。”
“那样的话……跟尹前辈吃顿饭喝杯咖啡没关系吧?”
“那当然。不过,别跟他一起喝酒,那家伙一喝多了就抱着身边的人不放。”
“啊!”
“哈哈哈……奇怪,那人怎么还不来?”
“怎么了?你还约了别的人在这儿见面?”
“没有,我说的是卖东西的人。”
“嗯?”
“得买几个煮鸡蛋吃啊。坐火车旅行最愉快的就是剥开煮鸡蛋蘸点儿盐整个儿放进嘴里,这样嚼着吃。”奇朔边说边夸张地鼓起腮帮子做出咀嚼的样子。
“真受不了你,居然有这么怪异的爱好。”
茵宁把脸转向车窗。
他今天话特别多,是想掩饰心里的伤感吧?军队是什么地方呢?韩国的年轻男子都必须履行兵役义务,但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最好的年华不得不消磨在那种地方,实在可惜。
都说当过兵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在不得不把男人送到遥不可及的、看不到的地方去的女人心里,却不那么认为。
如果真的像他无心中说出来的那样,这只是一次火车旅行,终点不是充满规矩和纪律的军队入口,而是有着冬日大海的釜山多好。
现在想起来,不要说跟他一起去海边了,他们两个人连两天一夜的旅行也没有过。要说一起出去玩,最多是坐上京春线火车,到大成里度过一个下午,或者去北韩山爬山。别的专业的学生空闲时间很多,情侣们时常出去旅行,足迹踏遍全国各地,而奇朔学法律,几乎像住在图书馆里一样,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旅行。
茵宁剥开煮鸡蛋,递给奇朔,他接过去,一口放进嘴里,腮帮子似乎都要撑破了。
“哎呀,别噎着!有那么好吃吗?”
“是啊。你也尝尝,天下美味。”
“你那么喜欢吃鸡蛋,退伍回来就办个养鸡场吧。”
茵宁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结果还是被噎住了,连忙喝了好几口可乐。
“对了!”
“什么?”
“那个小家伙,后来没见过吧?”
“谁?”
“说住在你家附近的初中生,才民……对,叫金才民的那个。”“没见过。”
“在学校里也没见过?”
“嗯,连影子也没见过。”
“是吗?说实话,我走在学校里的时候还四处找过他呢。”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要把你移交给他。”
“什……什么?”
“哈哈!虽然不能真的把你折起来放进他手里,但我还真考虑过举行一个严肃的仪式,像交接国旗一样,把你的手放进他的手里,让他一下子握住:‘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管!’就这样。”
“哎呀,你这个人什么稀奇的想法都有啊!”
奇朔拍了拍手,拂掉手上的鸡蛋皮,靠到晃晃悠悠的靠背上。
“可是……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嘛……该不会是转学了吧?我还以为从那天开始他会不依不饶地跟在你后面呢,既然都说‘姐姐是我的’了。”
“当时我也有点儿担心。那孩子……恐怕是在不要命地学习吧。你不是答应他如果考上
医科大学就有资格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嗯,是啊。”
“不然他怎么可能一次也没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啊,对……如此看来,那孩子似乎的确黏在书桌旁了,考上医科大学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都是你,没事找事!”
奇朔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件事很有意义。”
“什么?”
“要是那孩子做到了,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不是我们的人生也跟着变得有戏剧性了?”
茵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转头看着窗外。奇朔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膝盖,双手抱在胸前问:
“你呀,不知道我原来的梦想是什么吧?”
“嗯?难道不是法官?”
“不!是医生。少年的我很想穿上白大褂去非洲或东南亚治病救人,不是因为小时候被史怀哲①的故事感动了,而是因为想超越这片土地,过最有意义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走那条路?”
“哈,难道想当医生就能当吗?我拼命学习,最后还是没能考得上医科大学,于是只好放弃了那个梦想。就算法律系我也是勉勉强强考上的。”
“是吗?”
“哈哈!谁骗你?要是那小子真的做到了……真的考上了,就等于他替我实现了梦想,我对他很有感情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也许什么时候我们真的会成为情敌。”
“玩笑到此为止吧!才民那孩子怎么会成为你的情敌呢?当然他真的考上了,我们也为他高兴,但我怎么会爱上他呢?即使日后有了什么事,比如你通过考试当上法官把我甩了,我跟那个孩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哈哈!别把话说得那么满,世上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哎呀,你存心气我吧?”
“反正这不是玩笑,想起那小子,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他就像是我生活中的一张彩票,或者是一张藏起来的牌,让我有所期待。”
茵宁听了奇朔的话,沉默了。很奇怪,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那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尽管跟那孩子一起坠入爱河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才民长大以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姐姐,我考上医科大学了!”那时,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会一下子充满惊喜。
哎呀,真的吗?真的呀,真的做到了啊!我们真的没想到。你真了不起。真高兴认识了你。因为你,我的生命变得更精彩。才民呀,万岁!
虽然不能亲他的嘴,到时候一定会抱住他,在他的脸和额头上印下无数个吻。
火车不停地在满天的雪花中穿行,车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了。无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仿佛在敲打玻璃向他们打招呼。
奇朔握着茵宁的手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茵宁默默地凝视着窗外像灯蛾一样翻飞舞蹈的雪花,心里仿佛也有东西在舞动,眼睛里好像飘进了雪花,眼前变得雾蒙蒙的,她连忙仰起头,不停眨动眼睛,水雾消失了。
“该停了吧,干吗下这么大的雪?”
窗外的雪不理不睬,依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天上地下整个都是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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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蝶 一下火车,一个洁白如玉的论山呈现在奇朔和茵宁面前。雪势已收,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散兵游勇在空中游荡,雪光映得万物清晰可鉴。
茵宁和奇朔满脸欣喜地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尽管已近午夜,但所有的酒馆、商店、旅馆、理发馆、小吃店、杂货店,甚至药店,全都灯火通明,像在庆祝盛大的节日。
河边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大排档里挤满了举着烧酒杯的年轻人。“……来呀!为我们的青春干一杯……”悲壮的歌声此起彼伏。
街上的人大多是手挽手的恋人,其中有的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女朋友不放,大声喊着:“我不要去当兵!我怎么能抛下你去当兵呢?”只有极个别的年轻人像零零星星的雪花一样形单影只地在街上游荡。
“怎么样?要不是我来了,你也得跟那位一样,像个流浪汉。”茵宁指着一个踽踽独行的人说。
“是啊,来了才知道,幸亏有你陪着。”
“傻瓜!我们先干什么呢?吃饭还是喝酒?”
“今天不喝酒。这种日子,喝了酒我一定会折腾你的。”
“胡说什么啊!你以为我会让你随心所欲折腾吗?——没关系,想喝就喝吧,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不睡了?那……呵呵……干什么呢?”
“守着一匹狼啊。”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到论山市内最繁华的大街上。这条街顶多也就一百米长,在街的尽头,奇朔发现了一个红蓝白三色不断旋转上升的彩柱,于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茵宁。
“先剪头发吧。”原来那个旋转的彩柱是理发馆的标志。
“剪头发?”
茵宁不由皱起眉头,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看到他那顺滑亮泽的头发被剪掉,也许自己会流眼泪的。
“怎么?”
“训练所不给剪头发吗?”
“给剪,可是,那些负责剪头发的都是老兵,他们给新兵剪头发的时候,开始先来个下马威,阴沉着脸恶狠狠地呵斥说:‘臭小子,光顾喝酒忘了剪头发,还是跟女朋友甜言蜜语没顾上?’等你坐到椅子上,老兵先狠狠抽你的后脑勺一巴掌,然后叼着烟卷,拿起脏兮兮的推子,用左手而不是右手连推带拔,毫无慈悲心肠。就算是十大酷刑里也没这种刑罚吧?
据说,训练所理发馆里传出的凄惨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等流着泪理完发,一照镜子,当场晕倒的不计其数。”
“天哪,为什么?”
“因为头上凹凸不平,到处都像被老鼠啃过似的。要是你抗议说:‘能不能给修一下啊?’
理发的老兵就一边在腰带上蹭着剃刀,一边瞪着眼睛说:‘你想剃成个光球吗?’”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非得去了才知道吗?我说要去当兵的时候,那些复员回来的前辈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多忙,千万要剪了头发再去!’你说怎么办呢?要不我明天去训练所剪?”
奇朔朝茵宁笑了笑,推开了理发馆的门,茵宁紧跟着走了进去。
理发馆里面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摆着三张理发椅。一个年轻人刚剃完头站起来,正往洗头池方向走,一个抽抽搭搭的女孩跟在他后面,哭得眼睛都肿了,嗲声嗲气地跺着脚嚷嚷:“亲爱的,怎么办啊?你的长发在风中飘起来的样子可是最帅的!”穿着黑糊糊的白色上衣的理发师边清扫椅子上的头发,边回头看着奇朔:
“请坐!”
奇朔面无表情地坐到理发椅上,四十多岁的胖理发师把白罩巾披在奇朔身前,茵宁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哎呀,怪不得这里这么暖和呢。”
屋子一角放了一个烧锯末的炉子,形状像一流厨师戴的那种又高又大的帽子,里面盛满了锯末,红红的火焰跳跃着。炉子上面放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水里不是放了木瓜就是放了干橘子皮,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这时,理发师已经轻车熟路地在奇朔的头发中间推出一道沟来,连问也没问奇朔要怎么剪。他的架势仿佛在说:“我干这种生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仿佛在说:“军队就是这样的,把一切都统一成一个样子,从头发到服装、步伐,甚至表情。”
奇朔轻轻闭着眼睛,没有看镜子,表情很平淡,但通过他面前的镜子看着他的茵宁的心情却非常复杂。他的长发曾经是多么帅啊,跟他的朝气、他的笑声一起在风中飘扬。他喜欢低一下头,用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后面,每逢那时,他的长发就跟白皙的手一起画出一道亮光。那美得耀眼的头发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正在往脏得不成样子的水泥地面上落,失去生命,失去光彩。
茵宁紧咬着嘴唇,把视线从奇朔逐渐露出的头皮上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飞快地捏起一小撮刚刚落地的头发仔细包好,放进了手提包。
先前的那个男人用毛巾擦干光头时,他的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
女人的心都是一样吧?茵宁也想哭,她感觉剪头发像是宣告离别的仪式。但那句“哭了就会分手”的话压在她心里,让她忍住眼泪。
“哈,可以当木鱼敲了。你的光头比你的相貌更引人注目。”
“哈哈哈,是吗?”
“你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头发如树叶,落了还会长。”
“树叶?天哪,你这么有诗意!”
茵宁竭力露出开朗的表情,把拿在手里的毛巾递给洗好了头和脸的奇朔。
“真轻松啊,洗个头不用一分钟,连三十秒钟都不用,真不错!”
“难……难道……你想退伍后还留这种发型吗?”
“正在考虑中,也许一直留到通过考试的时候为止。瞧,挺不错的吧,多凉快。”
“恐怕一走出这道门,你的想法就会改变,没有头发不知道会有多冷呢。头会冻僵,大脑也会结冰,脑瓜都不转了。”
“哈哈哈!真的吗?”
奇朔付钱的时候,茵宁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递给他。
“哇,真好看!连这你也准备了,噢!我太感动了!”
奇朔把帽子戴在光头上,对着墙上的镜子转来转去地看个不停,还问理发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