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季节的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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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季节的都会-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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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料子,以前,上海人叫乔琪纱。
  是种极薄的、半透明、织得略起皱纹的印花棉纱。
  海青把目光转到别处。
  除他以外,谁会这样端详母亲呢,一般人才不理母亲外型打扮,有什么不同,母亲是母亲,只要爱孩子,也就是好母亲。
  半晌才答:〃我与人合伙,开了一爿礼品店,忙得巴不得有四只手。〃
  母亲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干的太太,帮你很大的忙。〃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
  他的妹妹睁了睁眼,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
  母亲仍然不放过他,母亲仍然四处打听他的隐私。
  他不来见她是一回事,他的事,她全知道。
  说到这里,海青停了下来。
  常春很少如此失态,但是她忍无可忍,追下去问:〃后来怎么样?〃
  海青说:〃我走了。〃
  〃什么!〃
  〃我没留下来晚饭,我告辞了。〃
  〃可是,〃她有一千个疑问,〃宋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有,你母亲快乐吗,还有,你们可打算讲和?我都想知道。〃
  海青说:〃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没沉得住气,我如坐针毡,我不得不走。〃
  〃已经难为你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故事听不下去,非常春所愿。
  海青眼神忽然闪过一丝狡狯,〃明天,明天或许有新发展可以告诉你。〃
  这是什么,一千零一夜?
  常春为之气结。
  每天讲一点点,说到紧张处,且听下回分解,吊着人瘾。
  林海青为什么要那样做?一定有个理由。
  想到这里,常春的面孔忽然涨红了。
  胡平来替店铺装修作最后的修改。
  她对老板娘说:〃海青终于去见过母亲,是你的功劳吧,常小姐。〃
  〃不!跟我无关,他始终是她儿子,他一定会去见她。〃
  〃母亲哭了。〃
  常春抬起一条眉毛,海青一字没提,呵对,也许书还没说到这一节。
  〃海青也泪盈于睫。〃
  真精彩,海青打算在什么时候才把这一章说出来呢,不经胡平提示犹可,一经胡平点睛,常春更加心痒难搔。
  表面上一点意思都不做出来,常春只是淡淡地笑。
  〃他坐了好一会才走。〃
  常春闲闲问:〃有没有吃晚饭?〃
  〃没有,满满一桌菜,没人有心情及胃口,真可惜。〃
  〃宋先生在吗?〃
  他故意回避在外。
  海青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若干事实不提而已。
  那天下午,常春带着琪琪到朱智良律师办公室。
  连小琪琪都穿着套装,以示郑重。
  冯季渝也来了,拖着瑜瑜小手。
  两姐妹坐好以后,朱智良律师温言对她们说:〃我代表你们的父亲,把这份遗产交给你们。〃
  两个小女孩看着朱律师,并不明白大人话里意思。
  朱律师进一步解释:〃你们父亲虽然不在世上,但他仍然爱你们牵挂你们,想你们生活得更好,所以把生前的财产赠予你们,一人一半。〃
  小女孩仍然不懂,只是乖乖坐着不动。
  朱智良说着泪盈于睫,忽然控制不住,大声抽噎一声。
  她连忙别转头去遮窘。
  律师事务所的空气调节十分冷,有助她恢复常态。
  大家维持缄默。
  半晌,朱律师转过身子来,把两只信封推到她们面前,轻轻说:〃请点收本票。〃
  两位母亲随即把信封收入手袋。
  朱智良律师说:〃你们的父亲很爱你们。〃
  多情的人往往以为别人也多情。
  事务所门被打开,他们一转过头去,发觉宋小钰也来了。
  她迟到,且穿着旅行装束,大概一会儿有约会,恐怕是出海吧,由此可知,她对张家骏的怀念,亦已减至最低。
  这时朱智良律师宣布:〃遗产移交手续完毕。〃
  宋小钰嘴角有一个淡淡的微笑印子,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这时琪琪轻轻在母亲耳畔说:〃爸爸这次给我什么?〃
  常春一怔,正想斟酌字句,不料,琪琪又问:〃是新衣还是玩具?〃
  常春据实答:〃是一笔款子,将来给你读书之用。〃
  〃哥哥有没有?〃
  〃他没有。〃
  琪琪大吃一惊,〃他没有,那我也不要。〃
  〃他的父亲自会替他作打算。〃
  〃分给哥哥一半。〃琪琪异常固执地友爱。
  常春只得安抚她:〃好好,我看着办。〃
  但愿这样的爱可以延续至成年。 
 


  
 
 
  
 

第九章 
 
  所有同张家骏有关连的女性终于共处一室。
  宋小钰对她们说:〃车子在楼下等我,飞机四十分钟后开航。〃
  〃出门?〃常春意外。
  〃去峇里岛,上一次假期被一宗不幸的意外打断,希望这次有助心情平复。〃
  常春说:〃祝你有意外收获。〃
  冯季渝与她握手。
  宋小钰挥挥手,匆匆而去。
  张琪与张瑜两姐妹在一边絮絮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孩子话。
  假如大人与大人合得来,孩子与孩子也自然可以做朋友。
  冯季渝丰满许多。
  她同常春发牢骚:〃医生老说体重总共不应增加超过十公斤,开玩笑,我此刻已胖了二十公斤。〃
  常春圆滑的社会口吻又回来了:〃胃口好是值得羡慕的一件事。〃
  〃也许永远不会再瘦,〃冯季渝苦笑。
  〃不怕,〃常春叹口气,〃你见过胖的牛没有,只有肥的猪,孩子一养下来,既得上班,又要照顾家务,一下子就恢复原状,肌肉一定比从前还结实。〃
  冯季渝也笑。
  〃喂,母亲有无收获期?〃
  〃带孩子收获最快,三四个月后婴儿便会对牢你笑,一年后叫你妈妈。〃
  〃这叫收获?〃
  〃不然怎么样?你还指望他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冯季渝觉得常春说的话句句铿锵有声。
  当下她说:〃我还要到医生处检查。〃
  〃你先走好了。〃
  〃我与几间大公司在接头,年薪不错,可以养活一家三口。〃
  常春微微笑,〃谁也没怀疑过你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
  〃谢谢你史必灵。〃
  冯季渝带着瑜瑜走了。
  朱智良对常春说:〃我很高兴事情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多亏你从中斡旋。〃
  〃我何尝做过什么。〃
  常春说:〃真正肯帮人的人通常会这样说。〃
  〃你也听过张家骏的录音带?〃
  常春感喟,〃他的一腔热情化为冲动,哪里有什么诚意。〃
  〃来,我送你们母女回家。〃
  琪琪问母亲:〃几时把哥哥那份给他?〃
  朱智良十分感动,〃你看姐妹多爱兄弟,调转来就不行。〃
  真的,胡平对海青多体贴,并不介意两人同母异父。
  路上常春非常沉默。
  〃为何不说话?〃朱智良问。
  〃因为你有事瞒着我。〃常春打蛇随棍上。
  朱智良吓一跳,〃为何你这样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知道得最清楚。〃
  〃还有若干漏网的细节。〃
  朱律师说:〃我保证你已知道一切。〃
  常春点点头,〃其实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样,并无资格知道一切。〃
  〃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我漏了说什么?〃
  常春抬起头,〃你忘了告诉我,你才是张家骏财产的继承人。〃
  朱女立刻噤声。
  常春知道她猜对了。
  〃谢谢你,朱女。〃
  〃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款子交给琪琪与瑜瑜。〃
  朱智良忍不住问:〃常春,你是怎样猜到的?〃
  〃呵,许许多多蛛丝马迹。〃
  〃说来听听,大侦探。〃
  〃譬如说,那条录音带,怎么一寄寄了一个月才到我手上。〃
  朱女笑笑,〃被你看穿了。〃
  常春道:〃幸亏你不是犯案,不然一下子被人侦破,录音遗嘱早在你手中,你好心安慰我们,把它寄去横滨,又嘱人再寄回来,可是这样?〃
  朱女只笑不语。
  常春看到她一双耳朵烧得透明。
  〃张家骏这人,实在好笑,〃常春说,〃他到底有多少张遗嘱,哪张是最合法的?〃
  朱女不出声,像是在动脑筋,看看如何措辞,过一刻她说:〃张家骏向我求过两次婚。〃
  常春忍不住讽刺她:〃我以为你们情如兄妹。〃
  朱智良说:〃想听故事就别急急加注解。〃
  常春不语。
  〃一次在我十九岁,那时他还不认识你们,他要求我别离开这个城市,放弃留学。〃
  但是朱智良年轻好胜,对前途充满憧憬,只想出人头地,哪里会得考虑这种仓猝的求婚。
  少女朱智良缩了缩鼻子,模样趣致,拍拍她兄长的肩膀,调皮地说:〃十年后,家骏,十年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常春讶异道:〃可是你说你爱他。〃
  朱智良苦笑答:〃爱得远远不够。〃
  〃后来因为内疚,爱得他比较多?〃
  〃我一直尊重他。〃
  常春算一算日期,朱智良去伦敦留学的第二年,她才认识张家骏。
  因为在年轻不羁的朱智良身上失望,所以他挑选成熟解事的常春,一个极端的相反。
  人们第二次挑对象,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样,要不就完全不同。
  朱智良轻轻说:〃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常春自嘲:〃我没有那样痴心的男友,我没有福气享受那种感觉。〃
  朱智良低下头,〃我有我的学业要继续,读法科那种紧张同八年抗战差不多,若不能毕业,前途也就完结。〃
  朱智良的要求高,常春讪笑,像她,有什么学历?不也挣扎着活下来了,且生存得不错。
  〃终于毕业,租了套袍子上台领文凭,兴奋了十五分钟,总结了十年寒窗,又得匆匆回来找工作,彼时张家骏已同你分居,他再次向我求婚。〃
  那次,朱智良的口气不一样,她叹口气,摊开手,〃家骏,我出师未捷,你让我赢几次官司再谈婚嫁好不好?〃
  她已经比较懂事了,知道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是至高的尊重。
  以前她以为一生中起码有十多二十个异性向她求婚,但是在大学七年,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什么都可以商量,但绝对不是早婚。
  张家骏带些赌气带点心酸,他说:〃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
  朱智良笑答:〃你也没闲着。〃
  这是事实。
  张家骏失望而去,认识了冯季渝。
  朱智良说:〃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寂寞,也开始后悔。〃
  她想同张家骏再论婚嫁,但太迟了,他已将这段感情升华,他真正把她当作知心老友看待。
  与此同时,朱智良发觉耗尽她一生最好时光读回来的学历,在都会中虽不致于多如牛毛,也车载斗量。
  张家骏与冯季渝分开时相当沮丧。
  〃我不是好丈夫。〃
  朱智良鼓起勇气,暗示:〃要不要作第三次尝试?〃
  〃永不。〃
  〃永不说永不。〃
  他拼命摇头,〃以后只找红颜知己。〃
  〃我是你知己。〃仍尽量做一次努力。
  〃但是,朱女。〃他取笑她,〃你已老大,早就不是红颜。〃
  完了。
  世事古难全,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将近等到时他心意已变。
  常春叹口气。
  回头一看,琪琪已在车后座位睡着。
  〃做孩子多好。〃朱智良由衷地说。
  〃你也经过孩提时期。〃
  〃什么都不记得,我并非一个精灵的孩子,连自己几时学会上卫生间都忘得一干二净。〃
  常春一怔,她也不记得这件事,可见有多糊涂,对人生最美好一段时日毫无记忆。
  〃愧对张家骏,便尽量设法照顾他后人。〃
  常春说:〃那么多异性,相信他爱你最多。〃
  〃他只有我一个老朋友,一直向我托孤:朱女朱女,我若有三长两短,请照顾我骨肉,常春还好,冯季渝一定会有纰漏——中国人有道理,这种话讲多了,马上会应验。〃
  朱女双目看着窗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这个故事所有的细节终于都归一了。
  常春问:〃你不打算怀念他一辈子吧?〃
  朱女唏嘘,〃凡事适可而止。〃
  〃抬起头来,四周围看看,像你这般人才,一定不乏异性欣赏。〃
  〃欣赏是一件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原来一生之中,只是张家骏向她求过两次婚。
  时光在该刹那像是忽然打回头。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缩在旧沙发里,穿校服的青年张家骏探头过来,〃哺〃一声吸引她注意力。
  〃朱女,嫁给我,我们结婚去。〃
  〃好哇,〃朱智良抛下小说,〃马上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一定同他结婚。
  即使只维持一年半截也算报了对方知遇之恩。
  她泪盈于睫。
  到家了,常春问:〃要不要上来喝杯冰茶?〃
  〃我累得很,想回家一直睡到二○○一年。〃
  常春羡慕地说:〃至少你有睡的自由,讲得难听点,哪怕一眠不起,都可当作大解脱办,不比我们,身为人母,不是贪生怕死,万一有什么闪失,若要孩子吃苦,死不瞑目。〃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只是陈列事实,由衷之言,勿当戏语。〃
  朱女问:〃你没好好睡一觉已经多久?〃
  〃十年。〃
  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子女不听话,父母要那么生气。
  朱女却说:〃可是我羡慕你,世界无人那样需要我。〃
  〃朱律师,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命运。〃
  琪琪由母亲抱着上楼。
  自二点七五公斤那样小的新生儿开始抱,如练举重一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被逼苦练,常春浑身肌肉渐渐结实,琪琪此刻已经二十公斤有余,可是母亲抱起来,一点不觉吃力。
  皆因亲生。
  安康来开门,接过妹妹,嘟哝:〃睡实了又这样可怜,活像一只猪,卖掉她也不知道,可是一醒就闹别扭。〃
  统天下得宠孩儿均如此。
  安康说:〃爸爸找过你。〃
  〃何事?〃
  〃他说谢谢你。〃
  〃是吗,有何可谢?〃
  〃他说有很多地方要谢你。〃
  常春抬起头,如果,如果在十年前,安福全懂得说一声谢,也许他俩就可以从一而终,省了日后多少事。
  但是他吝啬这一声谢。
  一切都是应该的,常春对里对外,双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身兼数职,劳心劳力,对他来说,均是一个哈欠,〃啊,是吗,为何你牢骚特别多?〃
  曾经有一两年,常春以为有毛病的是她,自卑到极点,她脾性欠佳,她办事能力不够,她易生怨言,直至与他分开,慢慢发觉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难以相处的只是这个永不言谢的男子。
  她教导安康事事道谢,没有人明白为何常春这样紧张这些细节。
  当下常春不经意说:〃我不过尽本分而已,没有功劳。〃
  安康说:〃他说原来有些女子事事靠佣人。〃他向母亲眨眨眼。
  常春当然知道安氏父子指的是谁。
  常春淡淡答:〃不是人人对家务有兴趣,男子也应落手落脚帮忙,你,少爷,我同你说过要整理床铺,还有,脏衣服不得随处扔。〃
  安康说:〃爸爸说佣人一放假,连一只干净杯子也没有。〃
  常春听够了,把脸一板,〃功课做好了没有?〃
  安康怪叫起来:〃一天到晚功课功课功课,世上除出功课就没有其它事物了?〃
  〃有,不是还有任天堂吗?〃母亲揶揄他。
  安康知道没有人可以与他母亲比试嘴舌,她实在太厉害了,往往一言便中人要害。
  电话铃响。
  对方是安福全。
  他对前妻说:〃我要到今日才知道,即使有洗衣机,衣服也不会自动跳进去洗净,然后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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