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吓一跳,小男孩的语气似严父管教浪荡女。
她据实答:〃我生意上的新伙伴。〃
谁知安康瞪母亲一眼,〃记住,公是公,私是私。〃
常春毕恭毕敬地说,〃是。〃
安康露出一丝笑,〃他看上去像个正经人。〃
常春〃呵〃一声,〃我希望他是,朱阿姨会把他的底细查清楚。〃
她儿子说:〃你要小心,你已经不能不小心了。〃
这句话重重伤了常春的自尊心,她收敛了笑容与幽默感。
第二天,冯季渝到店里来找常春。
林海青一向觉得女人心态奇特,她们满有爱心,可是永远找错对象,有烦恼的时候,一吐为快,也不看看那挤眉弄眼的听众是张三李四。
这位冯女士同常春的关系就非常暖味,但是她们却有说有笑,有商有量。
幸亏他的座右铭是,〃千万别管闲事,尤其是女人之事。〃
冯季渝说:〃朱律师把保管箱锁匙叫速递公司送到我家。〃
〃这把锁匙从何而来?〃
〃宋小钰通过刘关张律师行交予她。〃
这公式化一来一往都不会免费,将来她们几个人一定会收到账单,天文数字,毫无疑问。
〃双方律师都希望我俩去看保管箱,我们就去吧。〃
常春一向尊重孕妇。
〃那小伙子是谁?〃
〃合伙人。〃
〃很沉静很好。〃
〃你戴着的耳环,是他的设计。〃
冯季渝看常春一眼,她欣赏他,不过他比她小好一截,又是一条荆棘路。
常春微笑说:〃与你想的有一点出入,他另有对象。〃
冯季渝也笑笑。
保险箱打开了。
中型长条子盒内有两只信封,冯季渝打开其中一只,里边有一只指环,她将它抖出来,只见指环内侧刻着常春两字及一个日期。
〃你的结婚指环。〃
又连忙打开另一只信封,里边是同一式戒指,这只里侧刻着,对了,冯季渝三字。
是他两次结婚的纪念品,没想到这样虔诚地租一只保管箱专为放两只指环。
〃还有没有其它的东西?〃
冯季渝伸手掏一掏,〃没有了。〃
常春问:〃你的结婚戒指呢?〃
〃在某只抽屉里,〃冯季渝问,〃你的呢?〃
〃我不留纪念品,它们都是垃圾。〃
〃真的,记得便记得,忘却便忘却。〃
她俩离开了银行。
阳光异样地炽热炫目,冯季渝有点吃不消,她胖了许多,汗一刹时湿透背脊。
常春替她抢到一部计程车,还替她开车门关车门。
她那漂亮的男伴这次没有陪她同来。
隔壁的铺位已经买下来,装修工程开始。
老店原来的装潢不变,又要与新店配合,常春看过图样,构思实在不错。
开工时发觉室内装修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白衬衫咔叽裤,男装蚝式防水表,常春心里已明白一半。
那女孩姓胡名平。
是林海青在工学院的同学。
胡平爱嚼香口糖,可是同常春说话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
这才像出来走的人。
常春密切注意她开出来的帐单,每一宗都静静复核,证实的确价廉物美。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无。
胡平与海青在公众场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常春欣赏这对年轻人。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侣,直到一日无意中听到这样的对白。
她:〃妈妈很想见你。〃
他:〃你不是没看见我忙。〃
她:〃你存心见她,总可以抽得出时间来。〃
他:〃我不想在公众地方谈家事。〃
她:〃常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常春真是好不尴尬,当时她坐在旧铺一角的写字台上,与他们只隔着一块木板,虽见不到他们,声音对白却听得清楚玲珑。
胡平语气悲哀,〃海青,你必须见她,她年纪已经大了,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样越来越薄,终于会破裂,消失在空气中,那时,你想见都见不到她。〃
海青冷冷说:〃我不觉得是什么损失,我所没有的,我不会牵挂。〃
常春轻轻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表达能力都那么强,把他们心意用言语演释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
常春不惯窃听人家的秘密,真想走开,但她正在核数,不方便放下。
〃海青——〃
〃不必多说。〃
〃你介绍这项工程给我,我很感激。〃
〃那是因为你工夫实在不错,没有其它原因。〃
胡平静一会儿,〃工夫不错的设计师城内是很多的。〃
海青答:〃我碰巧认识你。〃
听到这里,常春已肯定他们不是情侣。
刚有客人进来,常春忙去招呼。
那是一位红脸白发的美国老先生,选购礼物送女儿生日,见常春穿着件黑衬衫,便要求她把银项链戴起示范。
常春不嫌其烦,逐款配起给他看。
〃或许,尊夫人也喜欢拥有一条。〃
客人很满意这样的款待,反正要花费,总要花得适意。
他买了两套林海青精心设计的款式,并且把女儿的照片给常春看。
〃她长得美,〃常春说,〃同尊夫人一个脸盘子。〃
老先生答:〃我们结婚四十年了。〃
〃太难能可贵!从一而终?〃
〃对,一夫一妻,〃老先生咕咕笑,〃经过两次大战,目不邪视,心无旁骛。〃
〃你们二人均幸运之至。〃
〃上帝特别眷顾我们。〃
他捧着礼物愉快地离去。
林海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明年他肯定会再来。〃
〃明年也许他到东京去买礼物。〃
海青的脸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气。
这小子,涵养工夫已经练得颇为到家,轻易不会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这一次像是动了真气似的。
常春当然对这件事一字不提。
海青一整天都沉静。
回到家,常春与来作客的妹妹说:〃结婚四十年该是怎么样的感觉?〃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四十年。〃
〃当然,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数的,太像公务员生涯了。〃
〃想象中那两个人已经化为一个人了。〃
〃有一方如提前离去,岂非惨痛?〃
常夏笑,〃所以说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可想庆祝结婚四十周年?〃
〃勉强没有幸福。〃
常春说:〃能够与一个人在一起四十年,那人想必有点好处。〃
常夏侧头想一想,〃你也要有点好处。〃
〃那自然,跳探戈需要两个人。〃
〃现今世界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首先,要很早结婚,第二,要忍耐涵养工夫一流,还有,闲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要紧关头却又愿意挺身而出当炮灰,换句话说,要有牺牲精神。〃
常春笑。
〃你肯不肯?〃
〃肯,但不是为人,是为自己。〃
〃在今日,愉快地结婚十周年已是奇迹。〃
〃你呢,你快乐吗?〃常春问妹妹。
〃我并非不开心。〃
〃孩子的笑脸总叫你心花怒放吧?〃
〃那是我骨肉,有什么事,一定先拖着孩子走。〃
结婚四十年!
毋须结婚,只要能够同一个人相处四十年已经够好,不管他是合伙人抑或是亲妹子。
送常夏出门时碰见林海青。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预约。〃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诉,便微笑说:〃不要紧,我耳朵反正闲着。〃
常夏看林海青一眼,不作声。
这种年轻男子最危险,一身紧张曲折的活力,搭上了如通电一样,浑身颤抖,许就变成焦炭,不过炭就炭吧,常夏又看看姐姐,常春可能需要燃烧。
她走了之后,海青坐下。
他浑身是汗,胸口一个湿V字,要一杯啤酒,边喝边斟酌该如何开口。
其实常春可用三言两语代他说出心中疑惑,但是她一向好脾性,只等当事人倾诉。
海青终于说:〃胡平姓胡,我姓林。〃
〃废话。〃
〃正如安康姓安,琪琪姓张。〃
常春笑笑。
〃我们的情况相同。〃
常春大大不以为然,〃错,安康痛爱妈妈与妹妹。〃
林海青脸红。
过一刻他说:〃你早知道了。〃
〃我还算敏感。〃
〃家母想见我。〃
〃为什么不去晋见?〃
〃我恨她。〃
〃幼稚。〃
〃你不明白——〃
〃幼稚!〃
林海青长叹一声,举起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
常春再给他斟一杯。
〃你并没有一双好耳朵。〃他抗议。
〃对不起,你这论调,我不爱听。〃
〃不是每个母亲都像你,常春。〃
〃我有什么特别之处?你问安康,我一样打骂孩子,一样拿他们出气。〃
〃可是你与他们同在。〃
〃各人的环境不一样,你需有颗体谅之心,此刻你已成年,指日可望名成利就,为何斤斤计较?〃
林海青又喝尽了啤酒。
〃你要惩罚她,但同时也惩罚自己。〃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带一只无线电去制造音响。〃
林海青笑了。
安康这时借故跑来两人之间坐着,咳嗽一声,翻阅杂志。
〃去,听你妹妹的话,去见你母亲,第一次坐五分钟,第二次坐十分钟,次数多了,自会习惯。〃
安康一听,非常放心,原来他们真的有话要说,而且,说的是正经事。
林海青抗议:〃说时容易做时难。〃
〃当然,〃常春说,〃不然干吗人人需要勇气。〃
〃我会考虑。〃
〃不要多想,提起尊腿,马上去。〃
〃我不愿意轻易原谅她。〃
常春嘻哈一声,耻笑他:〃你这个盲目斗气的人,赶快离开我的家。〃
〃我还希望多喝一杯。〃
常春站起来,〃安康,你招呼这位哥哥。〃
安康放下杂志,拿出半打罐头啤酒,怪同情他说:〃喝个饱好了,怎么,同妈妈闹别扭?〃
海青愿意向小弟弟学习,〃告诉我,安康,你如何同妈妈与妹妹和睦相处?〃
安康神气活现地答:〃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呢,不要与她们讲原则讲道理。〃
海青一怔,〃那么讲什么?〃
〃讲迁就啰。〃安康向他眨眨眼。
海青说:〃你长大了总要离开这个家。〃
〃当然,可是我会时常约见母亲与妹妹。〃
〃为什么?〃
〃因为她俩是我至亲。〃
〃不,因为令堂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常春出来,看见他俩,诧异地说:〃海青,你还在这里?康儿,帮哥哥把脑袋拿到洗衣机里洗一洗,思想许会搞通。〃
海青站起来,无奈地说:〃我告辞了。〃
安康送他到门口,告诉他:〃男人要保护女人,男人要对女人好。〃
海青由衷地道谢:〃你的忠告很有用。〃
常春探头问:〃走了?〃
安康同母亲说:〃也许他母亲真的令他生气。〃
常春叹口气,〃可能,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经永远失去,他已成年,变为大块头,不如原谅母亲,自己好过。〃
安康抬起头来,〃妈妈,你会不会再结婚?〃
常春很肯定地说:〃不会了。〃
〃假使有好的对象呢?〃安康蛮开通的。
常春笑了。
她有种熬出头的感觉,居然可以与孩子谈到自己婚嫁的问题。
〃今天到此为止。〃
过两日,常春问海青:〃你回过家没有?〃
海青摇摇头。
〃牛!〃
胡平在另一角惆怅地笑。
两道店终于打通了。
常春同胡平说:〃还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鸿图。〃
胡平淡淡地笑,〃他不一定承认我这个妹妹。〃
林海青冷笑,〃我爸才生我一个。〃
常春连忙叉开话题,〃多了一百尺地方,看上去气派像是大了一千尺。〃她后悔多嘴,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她凭什么不自量力想做鲁仲连。
朱智良来看过,〃装修得极有心思,把那位专家介绍给我如何,我正要搬家。〃
常春很乐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给朱智良,林海青在旁看着,虽不出声,眼神却露出宽慰的神情。
他明明很关心妹妹。
朱智良约胡平谈生意,把常春也叫了去。
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谢意,很乐意赴会。
到了咖啡座,发觉朱女一个人坐在那里。
〃胡小姐呢?〃
朱女向另一边呶呶嘴,常春一瞄,看到胡平坐另一桌,她对面的女客却是熟人宋小钰。
朱女笑说:〃世界真细小是不是?〃
常春问:〃她们是同学?〃
〃不止那么简单。〃
常春不好意思探听人家的秘密,但也表示惊叹:〃啊?〃
〃刚才胡小姐见到宋小姐,竟叫她姐姐。〃
姐姐?常春抬起头来。
急急用人脑计算机算了一下,哦,难道林海青与胡平的母亲嫁过三次?
朱女说:〃每个人的身世都是一个故事。〃
这时宋小钰也看见了她们,离远点点头。
常春笑问朱女:〃你说,这个都会是否人人都认识人人?〃
〃有什么奇怪,地方那么小,人际关系那么复杂。〃
这时胡平回来了。
她很大方地说:〃原来你们认识我姐姐。〃
看见常春神色尴尬,便加一句:〃我们是姻亲关系,家母最近同她父亲宋先生结婚。〃
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见母亲的原因。
先入为主,人们老以为母亲多半是白发布衣,孤苦零丁,望穿秋水等儿女返家救济的老妇,没想到许多女子做了好几次母亲之后仍可风骚风流。
胡平说下去,〃宋先生一直很照顾我,哥哥不领情,他从来不屑见宋家的人。〃
常春笑。
只有她才知道林海青暗暗留意一切,不然他不会巴巴地跑到宋小钰的画展去。
他也关心母亲。
当下常春没出声。
胡平说:〃我只希望母亲快乐。〃低下头感喟。
常春十分感动,她希望安康与琪琪对她也这般谅解。
胡平抬起头来,〃海青仍然不肯去见母亲呢。〃
常春顾左右问:〃朱律师的房子怎么样?〃
〃我想约个时间去看一看。〃
朱女笑,〃我现在就送你去。〃
不知宋小钰是否希望她父亲快乐。
他们是父母再婚的第一代受害人,安康琪琪这辈已经是后起之秀,不得不习以为常了。
那天下午,常春接到宋小钰的电话。
常春说:〃我走不开,你要不要到舍下来谈谈?下午四时是小女午睡时间,我可以抽空。〃
常春的时间早已不是她自己的时间,日与夜被分割成一段一段,一片一片,一小节一小节,她必须一眼观七,七手八脚地忍辱偷生,事事尊孩子为重,听他们的命令为首要,同时尽量在剩下的时间内休息,办妥一切私事兼赚钱养家。然而,她还不算贤妻良母,因为她结过两次婚。
宋小钰这次前来探访,神色大善,与以前大大不同。
她一进门就说:〃我不知道你同我继母的儿子在一起。〃
小安康长着顺风耳,马上不动,听大人把话说下去。
常春连忙澄清:〃你误会了,我同林海青是合伙人,我当他像兄弟一样,同你听来的谣言很有出入。〃
安康轻轻吁出一口气。
宋小钰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他是个出色人物,城内大半女士以戴他设计的首饰为荣。〃
常春笑笑,〃还没有那么厉害吧。〃
〃家父极希望他能与母亲和解。〃
〃慢慢总有机会化解。〃
宋小钰点点头,〃就这样,我忽然多了一对出色的兄妹。〃
常春答:〃能做朋友,再好没有。〃
宋小钰苦笑,〃我已经有十个八个半兄半妹姻亲姐弟,走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有些还转了姓宋,请起客来,坐满一桌,所以索性搬了出来住,独门独户,图